书城文学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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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昆明往事(2)

我在1939年暑假后,辞去同济大学的工作,接受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聘书。这时西南联大文、法学院从蒙自迁回昆明,供文、理、法三院使用的新校舍已在大西门外落成,分南北两区,北区一边是课室,一边是男生宿舍,中间是图书馆,南区面积较小,完全是课室。房屋十分简陋,铁皮房顶,室内是泥土地,却呈现出一片“安定”的气象。据说1938年9月28日敌机曾一度轰炸昆明,此后平静无事,将及一年之久。从1939年下半年起,有时有警报,却不见敌机,可是人人心中都有“早晚有那么一天”的预感。果然,1940年9月30日,“那么一天”终于来到了。预行警报发出后,紧接着是紧急警报,大家觉得这次不比寻常。那时我住在东城节孝巷内怡园巷,巷口对面是闻一多、闻家驷的寓所,寓所后五华山坡下挖有一座防空洞。我们便跑到闻家,与闻氏兄弟一家躲入防空洞。我和闻家驷因为同在外文系,早已熟识,闻一多,我还是初次见面。大人和小孩屏息无声,只听着飞机的声音在上边盘旋,最后抛下几枚炸弹,都好像落在防空洞附近。飞机的声音去远了,又经过较长时间,才解除警报。大家走出洞口,只见一颗炸弹正落在洞门前,没有爆炸。我们回到怡园巷家里,则是一片慌乱,我住房的后院炸出一个深坑,走进屋里,窗上的玻璃破碎,到处都是灰尘,屋里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块又长又扁的石头。第二天全城骚然,昆明的市民扶老携幼纷纷向乡间疏散。我们也迁住在金殿山后一个林场内的茅屋里。我因为要到学校上课,往往是下午进城,次日早晨上山,单程约十五里,走来走去,也不觉得劳累。

这年10月是警报最频繁的时期,此后过几天总有一次警报,一直延续了两三年。在山上时,听到警报的声音,当然无须移动,若在城里,预行警报一响,就往城外跑。后来渐渐摸出规律,警报响时,多半在上午九十点钟,警报解除往往在下午二时左右。敌机轰炸目标,有时是昆明,有时是云南其他地方,有时根本没有飞来。飞机的数目并不多,几架,十几架,很少超过二十架。掌握了这个规律,跑警报也就习以为常,由早期的惊慌失措转变为泰然自若。警报来时,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或走入树林,或在土丘旁小坐,或在田埂上闲步,呼吸新鲜的空气,有益于身心的健康。而且会遇见朋友和熟识的学生,大家不招自来,很自然地凑在一起,上天下地无所不谈,最重要的还是战争的消息和政治局势的动向,也会谈到与学术、文艺有关的问题。日久天长,渐渐探索出朋友们走的路线,谁经常往哪里走,在哪里坐下休息。所以要找某人谈话或接洽事务,就用不着登门拜访,在这里相遇,谈起话来,格外自然,有什么麻烦事也比较容易解决。有时不想遇见熟人和朋友,便找个偏僻的地方散步或坐下,想些从前不大想过的事。我想,这么大的一个中国,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沉睡着、甚至是昏睡着的城市。昆明也是其中的一个。它有那么蓝的天空,那么秀丽的山水,那么迷人欲醉的花木,可是人民,身受封建禁锢和军阀官僚的压迫剥削,更加以硕鼠横行,蚊蝇肆虐,过着与优美自然环境极不相称的贫苦的、不卫生的生活。它无声无息,不知睡了多少年。近百年来,国内发生不少重大的事件,都曾一度把它从睡中惊醒,可是翻一翻身,它又入睡了。1938年在赣县时,收到过友人从成都寄来的《工作》半月刊,在某一期读到何其芳的一首诗《成都,让我把你摇醒》,看来这首诗也适用于昆明。但是若要真正把中国大大小小睡着的城市摇醒,不是以“我”自称的诗人所能办到的,而是战争,伟大的全民的抗日战争——敌人的侵略也在起着把它们摇醒的作用。

跑警报时,人人的心里各自有不同的忧虑,有几次昆明市内遭受轰炸,也感到气愤和担心,可是日子久了,见面时却都面带笑容,好像有一个共同的命运把人们融合在一起,生死存亡也置之度外了。这种心情,跟平日在自己房屋里那种独自一人的感觉迥然不同。每逢警报解除了,一想又要回到自己的家中,与那些看厌了的简陋的用具厮守,应付一些生活琐事,对于郊外阳光下的会合,反而有些依依难舍。

五 林场茅屋

我初到昆明,一位家住昆明的同济大学同学吴祥光给我许多热情的帮助,他很快地为我们在大东门内报国寺街找到住所。如前所述,1939年暑假后,渐渐有空袭警报,人们预感总会有那么一天,敌机来轰炸昆明。8月20日,吴祥光带我们去参观他父亲经营的林场,那里有两间空闲的茅屋,他问我,一旦昆明有空袭愿不愿意到这里来住,我欣然答应了。那林场周围二十里,已经营二十多年,种植着松树、枞树,还有巍然耸立的有加利树,位置在金殿的山后。走出大东门,沿着去金殿的公路,约七八里到了小坝,再往前走过路左边的菠萝村,向右拐不远是一个名叫云山村的小村落,此后便顺着倾斜的山坡上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入山谷,两旁是茂密的松林。林场所在的山叫作杨家山。

林场主人在一口清泉的附近盖了七八间简陋的瓦房,用现代的语言来说,这就是林场的“管理处”。周围有宽广的空地,土墙围绕,茅屋在围墙内的东北角,跟那几间瓦房有一定的距离。那里空气新鲜,特别幽静,不仅可以躲避空袭,也是“疗养”的好地方。我看中了这茅屋,安排下简单的床板桌凳,预备了一些米和木炭、一个红泥小火炉,靠墙摆了几只肥皂木箱,此后一有空闲,就到那里去住两三天。这种“周末”的清福,我过去不曾、后来再也没有享受过。

我也常邀请朋友们到那里去玩。为了引起他们的兴趣,我先向他们夸耀茅屋外的松林一望无边,茅屋内别有天地,随即问,愿不愿意到那里去看一看。若是有人说愿意去,我心里的高兴,无异于得到一件宝贵的赠品。为了客人不迷路,我告诉他们先沿着公路到金殿,约准时间,我们越过几个山头去金殿迎接他们。也有时我陪伴客人一起从城里出发,走我常走的路径,一路上谈谈讲讲,很快就走过小坝和云山村,进入山谷,最后在林荫下一个泉口旁休息片刻,口渴了,双手掬起清凉的泉水,喝下去沁人肺腑。然后转身走上小山坡,便到达目的地。那口泉水不知流了几千几百年,此时此刻,它仿佛在接受我这远方来人的感谢,因为若没有它,林场主人就不会在这里建立包括茅屋在内的“管理处”,我也不可能享这里的“清福”。

在这里接待客人所感到的快乐,有如读了一本好书希望别人也能读到,看见一幅好画希望别人也能欣赏。这种心情跟平日在家里留朋友吃一顿饭的心情完全不同。我总是上午欢欢喜喜地把客人迎来,下午欢欢喜喜地把客人送走,无论是迎来或送走,都要向客人说,松林被阳光蒸发出来的香气是多么健康,路旁的小草,尤其是别处罕见的鼠曲草是多么谦虚而纯白,走到高处,眺望滇池有如一面明镜,是多么心旷神怡,如果客人点头称是,我便感到无限的安慰。

1940年9月30日昆明遭受轰炸,10月1日以后我就有更多的时间住在那里,不只是度“周末”,而是以茅屋为家了。进城上课就住在学校教员宿舍里。我在那茅屋里越住越亲切,这种亲切之感在城里是难以想象的。在城市人们忙于生活,对于风风雨雨、日月星辰好像失去了感应,他们被烦琐的生活给淹没了。在这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显露出来,无时无刻不在跟人对话,那真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云形树态,无不启人深思。所谓“管理处”的人员不过是几个老农,他们没有文化,却把树林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们豢养两条无声无息的水牛,只有时鸡鸣犬吠冲破四围的寂静。他们白天出去巡山,没听说发生过什么事故,夜晚豺狼嗥叫,他们习以为常,纵使叫到围墙外,他们也安之若素。这种田园风味,哪里有战争的气氛?可是若没有战争,我也不会到这里来。

树林里有些小路,我和妻常沿着任何一条小路散步,出发时没有目的,可是走着走着,两人一商量,就有了去向。例如我们在1940年12月31日,信步经过岗头村至沙沟看望我住怡园巷的房东周先生,归途经菠萝村上山;又如1941年9月30日中午,我们走到龙头村,访问了住在那里的罗常培、罗庸和来昆明作客的老舍。这些琐事若不是记在我一年两用的袖珍日记里,我怎么也不会想起;日记写得虽然很粗略,寥寥数语却使我想起我们当年在林间和田野散步时的情景。夜里我们守着一盏菜油灯工作,不管是月夜或是星夜,风夜或是雨夜,都能助长工作的效率。在深深地沉潜在工作中时,有时二人不期而然地同时抬起头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1941年春,我在茅屋里起始翻译俾德曼编的《歌德年谱》,详加注释,在重庆出版的《图书》月刊按期发表。我从西南联大外文系图书室收藏的四十卷本的《歌德全集》中借出我所需要的部分,以年谱为纲,读歌德的作品,对于歌德一生的转变和他的重要思想有了初步的认识和理解,为我后来写论述歌德的文章打下基础。可是年谱注释到1807年歌德五十九岁时就中断了,没有继续下去。中断的原因主要是《图书》月刊的编者徐梵澄离开了重庆,其次则是由于生病。

1941年下半年我不断生病。最难忘却的是一次我在茅屋里发着高烧,外边下着大雨,家人束手无策时,友人翟立林从大东门外租来了两匹马,从城里请来一位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留在昆明行医的同学为我诊治。我神志不清,恍恍惚惚地听着妻子和翟立林与医生谈话,谈些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外边的雨还是不住地下。日后我们闲谈昆明往事,总忘不了谈到那天的情景。

大病痊愈后不久,背上又感染了葡萄球菌。这种菌繁殖迅速,两天就蔓延成手掌大的一片疽痈,疼痛异常。我忍痛下山,到云南大学附属医院行了外科手术,外科主任戴教授从我后背剜下来一块腐肉,颜色跟猪肝一样。我入病院前,翟立林于11月4日在大西门内钱局街敬节堂巷为我们租了住房,出院后我就住在那里。我身体渐渐康复,警报不是没有,次数却减少了。从此我又在城里住下去,有时到茅屋去住一两天,我跟茅屋的感情也逐渐淡薄了。总之,我集中住在茅屋的时间是从1940年10月1日至1941年11月4日,在这以前和以后也在那里住过一些时日。“以前”有如初恋,我每到那里去一次,都发现那茅屋有一种新的魅力;“以后”,我就觉得和它疏远了,因为城里对我有了更多的吸引力。但我最难以忘却的是我们集中居住的那一年多的日日夜夜,那里的一口清泉,那里的松林,那里林中的小路,那里的风风雨雨,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印记。我在40年代初期写的诗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里个别的篇章,以及历史故事《伍子胥》都或多或少地与林场茅屋的生活有关。换句话说,若是没有那段生活,这三部作品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甚至有一部分写不出来。

杨家山的林场现在怎样了,我时在念中。每逢昆明来人,我就向他们打听杨家山的近况。由于没有人再到那里去过,得到的回答很不一致。有人说,金殿后山的树林被砍伐了,我听了很难过。几年前我收到吴祥光的来信说:“听说林业厅在林场近旁筹办了一座苗圃,林场树林茂密,胜况远超过昔时。”我读后又很高兴。但愿吴祥光信里的话是靠得住的,虽然吴祥光本人并没有到那里去看。至于那两间茅屋不知还存在不存在?

六 敬节堂巷

1941年秋,老舍应罗常培的邀请,来昆明住了两三个月。他做过几次讲演,讲演中有这样一段话,大意说,抗战时期写文章的人应为抗敌而写作,不要在小花小草中寻求趣味。我在学生壁报上读到这段话的记录,内心里感到歉疚。我自信并没有在小花小草中去寻找什么小趣味,也思索一些宇宙和人生的问题,但是我的确没有为抗敌而写作。我一走近那两间茅屋,环顾周围的松林,就被那里自然界的一切给迷住了。我前边提到过,抗战把沉睡中的昆明摇醒,昆明醒了,我自己是不是又入睡了呢?

不,在醒了的昆明我是不会入睡的。只要我回到城里,和朋友们交往,和同学们接触,看到目所能及的现实,我还是警醒的。我在1979年写的《自传》里这样说过:“这七年内,朋友当中见面时常常谈些文学问题,给我不少启发的,是卞之琳和李广田,常常谈些政治形势和社会现象的,是陈逵、夏康农和翟立林。”这几位朋友(现在我应该称他们为同志)有的是重逢,有的是初识,他们对于我在思想上、政治上以及业务上都有过不少的帮助。我们见面时,或畅谈时势,或评骘文坛,既不觉时光的流逝,也忘却生活的贫困,相反,却丰富了见闻,打开了思路。我和卞之琳、李广田是同事,都在西南联大教书;夏康农是中法大学的生物学教授,他剖析时事,常有独到的见解;翟立林毕业于同济大学工学院,他兴趣广泛,思想进步,曾在敬节堂巷与我们同住;陈逵是我的前辈,他在昆明时任云南大学英文教授,1942年暑假离开昆明去湖南大学,后来他赠给我两首诗,其中有句云:“偶然知己遇,暗室匣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