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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有输,有赢

就在国庆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家的土地补偿款终于打到了银行卡里。只等这一季甘蔗在年前砍收了,这一片土地就要被夷成平地了。

从第一批款的发放到我们家收到钱这短短几天,以邓家堡为代表的东山村吸引了全镇的眼睛,有的发红,有的发白,有的发绿,有的发蓝。当他们看到从东山村下来的许多平时穷得叮当响的人都“穿起皮鞋,放下裤脚”,他们心里有种莫名的感情,其中又特别以与邓家堡子紧邻的贾家堡子最为感情复杂。

几年以前,贾家堡子还没因修东河征地,七队八队的村民还靠种点蔬菜和外出务工讨生计。日子清贫,但却安宁。

钱有时候真不是好东西。从征了地以后,七队八队这几年家家操洋盘,买小轿车的、盖大楼屋的、离婚找小三的大有人在。以前还有几个有门路的村民出门搞工程,工程搞得怎么样不好说,现在都没做了。以前更多做司机、保安、装修等工作的现在也都有一天无一天,干得没心没肠的。那些种地扛锄头的,自从有了钱以后,相对舒服的生活反倒让他们有了惰性,苦脏累、工资低的活一般都不会再考虑,在家待岗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要说镇上以前也组织过就业培训,但要么课程老套没兴趣,要么课程太短没效果,再就业渠道很窄,到现在,七队八队的年轻人重活不愿干、轻活干不来,打麻将没钱了就向父母要、向朋友借,结果这才几年,那点钱早被败干净了。现在他们看我们邓家堡也领了征地补偿款,一种逃不脱命运、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有事没事就转到堡子里来看一下,更多曾经有过钱的人看我们村里人有了钱而钱不是他的,那种羡慕嫉妒恨不假掩饰地显了出来。

“你们邓家堡子的人拿了钱做什么?”他们问我们。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头痛的问题。但事情好像又跟预想的不一样。过了几天,他们陆续发现,邓家堡子的人在搞地下工作。

邓家堡子的人有了前车之鉴,纵使有钱的感觉让人磨皮擦痒,但也就村里几个白伙食一夜之间提了好几辆小车,其他人都似乎商量好的一样,按兵不动,这让七队八队的人看得傻了眼。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鬼佛。有人先看到鬼佛偷偷摸摸去镇上找粮站的站长,那人回来以后就找大家商量,以严家狗鼻子一样尖的商业嗅觉嗅到这里面一定有商机,再以严家人吃肉不吐骨头的性格,这回姓邓的怕是要吃亏了。

于是上下堡子推了一个叫酒哥的出面。酒哥好酒,五十多岁,辈分低,不喝酒时沉默不语,喝了酒口才一流。

酒哥说好!既然有人提出要把粮仓的土方包了,不准外面的人来做,这是该的!但我们姓邓的才是这块地的主人,这地以前是我们的,现在,虽然国家征了,但这地上的活路还是只能我们来做!而且必须是我们姓邓的来做,谁也别想一头独大,家家都有份!

先把土方吃定!看哪家要买车的,先登记了;钱不够买车的,要包下挡墙来打的,先组织基建队;还能经营点钢筋水泥建材的,先囤货,总而言之,这是我们自家地头的生意,肥水决不能流入外人田。

当承包粮库的项目部正式进驻的那一天,跟着来的还有许多外地的小老板。邓家堡子放哨的人回来说开进了多少挖掘机和运渣车,酒哥脸色一变,全村人扛着扬铲就去项目部了。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抢在所有人之前,严老大已经把自己公司的几台车调过来,把工地和项目部堵得严严实实的了。

这回严老大没有让严老二出面,他挂帅亲征!酒哥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严老大已经跳上了自己的装载车!

那天严老大新剪了一个平头,穿着一身迷彩服。当他站在那高高的车轮上时,他口水飞溅!严老大说:“乡亲们,我给邓家堡子把门来了!粮库的土方都是姓邓的!决不能让那些红苕娃儿占了便宜!”

大家仰视着严老大,以为耳朵出错了。等听得明白,这才喊一声好。当大批派出所的同志赶到的时候,原先停在项目里那些挂着外地车牌的工程车,已经一辆辆在严老大威风凛凛的车队夹道欢送中灰溜溜地开走了。

大家让酒哥去问严老大是否说话算话。严老大说:“我严老大挣到今天也挣够了,不缺这一两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话算话!”

邓家堡子的人项目部大门还没进,工程就吃下来了。全队上下对这件事赞不绝口,严老大的声望与日俱增。

这天我回家,我嫂子端端坐在我妈对面,我哥坐她旁边。我爸远远地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坐在我妈旁边。看着我妈把获赔的钱都拿出来,把那包着钱的报纸摊开,那红色的人民币就一沓一沓摆在饭桌中间。

我妈说:“钱都在这里,七万二千三百五十九元,银花,你要不要数一下?”

我嫂子扭捏了一下,挪了挪屁股,装着不在意的样子,给我妈说:“哎呀,妈,这还数什么呢?我们又不怀疑你,何况人家发多少是多少,是吧,大义?”

“那好,”我妈说,“那银花你看怎么分是好?”

我嫂子开始不说话了,瞅了我一眼,又瞅了我哥一眼,这时才说:“妈,上次我们没说好,你看这样行不行,要不分成三份,你和爸一份,大仁一份,剩下的我和大义一份,你看吧,我和大义还供着酒酒上学,我呢又是外面来的人,在这儿没个工作,也没什么手艺,光等着大义跑车那点钱,怕是一家子都要饿死呢。”

我妈开始不说话,隔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如果这笔钱给你们哥俩其中一个,你们给我说说,你们怎么用?”

我哥说:“现在我们这里,土地就要流转起来了,你们看改革开放土地承包三十年来,我们队上有的家庭人口越来越多,有的家庭人口越来越少,但土地还是保持当初承包时候的状态不变,土地就会越来越值钱了。去年我开车跑冕宁,冕宁有个复兴镇,就是前段时间上电视发钱那个,他们搞土地承包经营,我想拿钱去租,或买也行,看能不能也这样搞。”

我妈说:“那大义,你看上哪两块地了没有?”

我哥暂停了一下,说:“暂时没有。”

我没等我妈问我,我说:“我暂时不要,留给你和爸养老,也给奶奶万一哪天要走了备下来。”

我嫂子瞄了我一眼,看我不像说大话,这才接着说:“大仁呢,他现在也到阳光中学当老师了,是国家干部了,那老师的收入多高啊,他肯定也不在乎这一点两点的,不过还是给他一份让他准备娶个媳妇。妈,你和爸呢现在还不算老,又没大病大灾的,就是爸那脚的伤吧,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养就好了,也不需要花多少钱的,现在大义有想法,不如先给大义用着,算是投资。”

我妈听我嫂子说完,叹了一口气,问我有没有意见,我抽了支烟点上,说没有。

我妈就问嫂子:“银花你说的都对,我们是老了没有花钱的地方,酒酒还小花钱的地方多,至于大仁我就不说了,只是,那银花,分给大义的地……”

我嫂子忙岔开话题:“妈,现在大仁已经是端国家饭碗的人了,他不会还要地种吧?你和爸都上了年纪了也种不过来,地就还是我和他哥种吧。”

我妈说:“不是种不种的问题,是一碗水端不端平的问题,以后要是那地卖了,你说你会拿出来分三份,一人一份吗?”

我嫂子脸上阴阳怪气,不置可否。

我妈这才说:“我们老了不花钱,化肥钱、地膜、种子钱,爹的药钱,要花的也还不少。你们两口子的问题是酒酒,但你们看平时上学放学接来送往都是你爸在做,吃饭都是我在做,平时零花钱我们也没少给。只是大仁,现在在城里都是自己买房,你表舅他们都这样,先首付再月供,没有房子哪家的女子会嫁给你?我看这样,这钱分四份,我和你爸一份,你们两口子一份,剩下两份给大仁。”

我嫂子本能地喊了一句:“凭什么?”

她的声音还留在嗓子里,我腾地站起来,把烟头灭了,瞪着大眼睛看着我嫂子,我嫂子就矮了一半,再没说出后面的话。

分了钱,我把我的那两份凑了个整数都给了我妈,只把剩下的一点零钱装在身上。

这国庆长假还剩两天,我在学校待着无聊,听说了严老大的事,才思敏捷,顺水推舟,写了一篇报道严老大顾全集体利益,带领失地乡亲积极建设粮库的报道,题目叫《情系失地农民的“领头人”》,还找当事人要了照片放了进去,不但挂到了天涯上,还发给了《凉山日报》。

我前脚发了报道,后脚严老大的电话就来了!

严老大很兴奋,说:“兄弟,你发的稿件有人已经拿给我看了,不错!很好!”

我很惊讶,从发稿到现在就两个小时的事,他怎么就知道了!

答应给严老大的事算是了了。这几天我在学校待着,起先还有来踢球的,我就跟着玩玩,再后来,踢球的没来了,我没有地方吃饭,又没其他地方可去。此时城里到处都张灯结彩,一副繁荣昌盛的气象。但学校放了假,就显得冷清清的。阿侯诗薇或许正在陪着男朋友,而沙马子电话还是打不通,终究没有再露面,刘鸿已被我伤害不敢联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不过,就是孤独中反而越来越知道自己究竟最想的是谁。后来,我给沙马子说那几天我最想的是她,人只要一停下来她的笑容和倔头倔脑的样子就反复在我眼前闪现。我说的是真话。

这天我在球场上跑了几圈,跑完了到球场边,拿了电话一看,竟然有阿侯诗薇好几个未接来电,她匆匆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很意外。

我回过去,她语气很正式,问我:“我记得你家是东山的是吧?”

我说:“是,怎么了,你不是去成都了么?出了什么事?”

“回来了,没什么!我们安排去东山采访,你能不能带个路?”

我心想,上次抓鬼佛,阿侯诗薇是来过东山的,今天肯定不只是要我带路,肯定别有隐情。

我说:“如果需要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是采访什么?”

“城镇化。”阿侯诗薇很平静地说。

我是搭电视台的采访车到的。今天阿侯诗薇一身职业装,浓密的乌发盘在头上,瓜子脸略施脂粉,秀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双眼炯炯有神,浑身散发出一种淡雅、知性的美,让人不敢直视。

一会儿,现场就围了很多看稀奇的村民。村主任王麻子是早先得到通知的,现在迎上来,穿着干净,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正掏出烟来给摄影师让烟。看到我,惊异片刻,也递支烟给我。

没想到的是,村主任还没转过身,严老大的白色奥迪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转播车旁边。他出来,脸都要笑烂了,跟阿侯诗薇握手,又跟摄影寒暄。

他看到我却装着不认识,我猜他可能是提前接到通知的,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发上的发胶很亮。

报道正式开始。架势拉开,穿马甲扛摄像机的男人把摄像机架好,阿侯诗薇轻盈地理了理头发,手握着话筒,很职业地站到摄像机正前方。

“随着西昌城市规划的全面实施,以锅盖梁为重工业基地的规划方案即将实施。让我们今天一起走进东山村,看一看新形势下农村基层干部带领群众科学致富的情况,同时也看一看基层组织建设和新农村建设的巨大成就。现在,大家看到在我身后就是规划的重中之首,东山村,全村有1700余亩土地要被征用,失地农民达2500余人,涉及全村80%以上的人口,其中三成村民的房子被拆迁,平均每户征地拆迁所得补偿款20余万元。那么基层干部是如何解决失地农民后续生活来源的呢?对此,本台记者专门深入当地现场采访——”

阿侯诗薇把话筒递给了村主任王麻子。王麻子也是见过世面的,沉住一口气,说:“我们村村干部带头,虽然现在村集体几乎是‘零收入’,吃的都是前几年卖地攒下来的‘老本’,但还是讨论通过了集体每年给村民缴纳农村养老保险、合作医疗保险、70岁以上老人每月慰问金等公益性支出项目,共50多万元。作为村主任,我建议,如果村集体有预留发展的土地,村民的征地拆迁款就能用在这些项目上,而不是用来赌博挥霍或坐吃山空。对于这个提议,村两委召开过十多次会议,90%以上的村民都同意。”

记者阿侯诗薇决定采访几名当地的村民,阿侯诗薇走到附近一个村民身边,那村民有点紧张,口齿不清地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呢?”

旁边的人就笑起来。一个声音远远地说:“龟儿子哪个定的,我们都不晓得喃?村民的征地拆迁款省吃俭用顶多还能支撑三四年,用完之后怎么办?”

严老大听着,把老二叫到身边,皱起眉头:“不是来采访的吗?怎么给老子搞成曝光了!”

老二说:“不如将计就计,哥,是个好机会,你看我的。”

阿侯诗薇有点尴尬,旁边有人示意,她把话筒递给了在旁边站了已久的严老大。严老大还是稍微紧张了一下,但也就瞬间,便进入了状态,说:“我觉得这个问题从两方面说,第一,征地方面,适当让利,能给村集体预留一定量的土地作为可持续发展的项目支撑。例如,在村民自愿原则下,以村民部分征地拆迁款作为入股方式,在村集体土地上开发商用地产等。比如集资建一个建材市场,村民可以通过门面、物业、管理费获得收入。第二,村民自愿,政府主导,可以把村民的部分征地拆迁款集合起来,让集体与企业共同合作开发商业项目,使村民的资金有投资发展、增值保值的渠道。”

严老大说完,四处都窃窃私语。他瞅了一眼王麻子,王麻子头上都是汗。

我听了,这不正是上次我给严老大写的施政纲要,执政理念吗?

“记者同志,我可不可以报料……”大家都朝那个声音看去,只见鬼佛鬼头鬼脑地躲在一群人中,声音尖锐地喊道:

“东山村有人招‘绿眼鬼’,有村干部与外面的人合谋,打着为了城镇化,为了现代农业的口号,实际上是冲着政府给农业、农企丰厚的补贴而来!一大群‘绿眼鬼’正向我们靠近——他们大规模进入农村圈地,这样的人进入农村是农村的悲哀,农业将丧失希望,他们拿到大量补贴,对农业敲骨榨髓。”

王麻子没等说完就跳了起来:“谁,谁他妈马齿豆芽乱嚼,有本事站出来!”

鬼佛就大喊大叫起来,说:“就是他,上次征地烧死人的就是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是鬼佛,然后大跳起来,像对严老二,又像对严老大说:“你狗日的!老子清清白白的,有本事不要在人背后捅刀子,有本事朝这里来捅……”

阿侯诗薇看场面有些失控,有点紧张,但又像看到了独家新闻,就要去采访鬼佛,那王村主任赶紧拉住她,说:“记者同志,你应该报道村如何发展,应该报道看看这些老百姓是如何为难政府、刁难和敲诈政府的,应该报道老百姓如何不配合拆迁的……”

村民们一边看好戏,一边上来劝他们,有个年老的本村人,声如洪钟,大喊道:“都他妈不是好东西,我看是肥一座厂,富一群人,毁一座城。”

人群就窃窃私语起来,严老大和老二感觉场面有些失控了。我正焦急,我哥大义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不准征地,我们失去土地了,拿什么来活?!”

场面又一下安静下来,我哥这头蛮牛,为什么偏偏这时跑出来呢?

村里人反应过来,开始激动起来,有人喊:“你脑壳有包是不?”

我哥听见了。说这话的人正是鬼佛。我哥咬牙切齿地冲过去,跟鬼佛扭打成一团。我反应过来,试图去拉,没想到我哥反而打得更凶。场面有些失控了,几个跟着鬼佛的二流子,一直跟在鬼佛屁股后面,明着拉架实则就要来打我哥。打着打着,一群人就往阿侯诗薇这儿打过来。有人就来夺摄像机,有人就趁乱来拉扯阿侯诗薇的衣服。

我赶紧转过身来,我怕大家真的伤了阿侯诗薇,我顺手抄起扬铲,把我哥和阿侯诗薇拉到身后,打算谁敢再来,来一个我拍一个。

严老大此时一声雷吼:“都他妈住手,还要脸不要脸了!”

全场静下来,严老大看了看鬼佛,又看了看我哥,最后看了看我,眼神有一种不可饶恕的凌厉之色。

阿侯诗薇赶紧上车去,转过身来也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然后扶起我哥,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