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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谁都有一个自己的诗意栖居

我去阳光中学不多久,就已经快国庆了。

国庆节又逢小长假,今年来的游人就特别多。

作为旅游城市,西昌这几年的旅游业发展得很好,特别是秋冬季节,当成都雨下得天昏地暗、冰冷潮湿的时候,许多成都或盆地周边的游客就会选择到西昌来晒晒太阳。我在学校的路上走过,看见偌大的广告牌写着《诗意的栖居》,抬头看看天,我感到格外满足,我想起曾经读过这位叫荷尔德林的德国诗人的诗《人,诗意的栖居》: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

人就会

仰天而问:

难道我

所求太多以致无法生存?

是的。

只要良善

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

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

来度测自己。

神莫测而不可知?

湛若青天?

我宁愿相信后者。

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

但还

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

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

海德格尔说过人应该为神建造一个家,为自己建造一个栖居之所。秋天里的阳光中学,便是我为自己建造的栖居之所。我、故土、世界,这三者本来就是平等的、互相制约的。在天地人神四重组合的世界中,我,一个小小的人,诗意栖居于其中。当我走过故乡,从我的小草棚走到海河七号,又走回火车站,最后走到阳光中学,所到之处: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

正如李银河先生所言,人应当在有生之年时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审视自己的存在状态,修正不良状态。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有些人只是偶尔想一下这件事。诗意的栖居者是那些常常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人。人的有生之年应当是审美生存,即所谓诗意的生存。人生的最高目标是追求美。对美的审视,对美的追求,对美的享用,对美的创造。如果生活中没有美,只有丑陋,那就不值得一过。可是,人的一生可有意义?它只是惊鸿一瞥,白驹过隙;像昙花一现,美丽地盛开,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流星划过夜空,灿烂地闪耀,然后无奈地陨落。

如此,我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呢?

我在小草棚“筑居”的日子,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耕耘建屋、于世而碌碌奔忙操劳、羁旅在天穹下大地上而内心彷徨,那算是“栖居”吗?而现在,仅当你出现,为人之栖居的构建、为栖居之结构而承纳尺规之时,仿佛有天神在感召,你以神性的尺度规范自身,以神性的光芒映射精神的永恒,用日常语言逻辑已经难以对我进行规定,此时此刻,你,我的故乡,我与你算是互相认识了吗?还是我终于领悟与体验了你了呢?

我在你这里“栖居”,又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呢?

接到曾经的大学女友倩的电话时,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个陌生的电话,在秋的清晨,当我喘着粗气晨跑毕,仰视天空,倩的电话就来了。

倩在西昌城边一家茶室等我,在我反复纠结去和不去的几个小时里,那分手怨气,经年不散,化为瘴毒,不时漫溢。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差,然后坐车去倩说的那个地方。

那是在大通门附近,但这里似乎没有太高级的宾馆。我坐在车上,一路在想她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她变成什么样子了?会不会见面认不出她来了?

车子从西门坡上去,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把地方选在这里:我曾经告诉过她西昌的大通门对面有个妇幼保健院,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也告诉她沿着南街往北,那里有很多我喜欢的古旧建筑,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还有我许多同学曾经都租住在附近,附近哪里有让人赞不绝口的小吃,小吃附近都是哪些学校集中的地方,这学校集中的地方有多少帅哥和美女……

车开得很快。当我进了茶室,小小的茶室里高高的沙发像山一样,举目眺望却不见她的影子。

我正要给她拨电话,没想到后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见倩,戴着墨镜,脖子上围着丝巾,穿着普通的牛仔裤和毛衣,脚上是双旅游鞋。她冲我笑笑,说:“是不是不认识了?”

确实!如果不是已经约过,我想我真的认不出她来了。倩是眉山人,那里是苏东坡的故里,但倩却跟那里的博雅、古典、娇柔似乎一点不沾,她个子不低,有点婴儿肥,她原来一双眼睛很大,以前透着一股精明,现在把墨镜摘了却是感觉眼大无神。她皮肤白,但跟刘鸿那种白不一样,刘鸿是白皙,她是那种柔弱的苍白,五官现在看来也很精致,但又不像沙马子和阿侯诗薇般轮廓分明。

我跟她近两年没见了,突然觉得她憔悴了许多。我猜她应该是一路风尘,而且似乎已经来了好久,脸上有油光,嘴唇颜色很淡,整个感觉是疲惫和失意。

要是以前,她会用她锐利的眼光一直盯着我,让我时常有被针刺的感觉,但今天她说话时一直盯着窗外,偶尔回过头来也是看着茶杯里的水。

我说:“你一个人?”

她笑笑:“你觉得是两个人?”

我看她其实并不快乐:“那么你住在哪儿呢?”

“在体育场边上吧,我也没太在意叫什么。”

我噢了一声。

“我,离婚了。”她低低地说。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那个局长的儿子?”

她看了我一眼:“你记性真好!”

我笑笑,说:“出来散散心也好。”

她端起茶杯,把两边垂下来的散发往耳后夹。

一席无话。

我感觉很尴尬,于是决定带着她出去,在邛海边转转。

她到了邛海边,抬头看山,问我山上是不是有个庙。

我说有,她又问,那庙灵不灵?

我说:“还行,至少以前我烧过香,老天爷还是看着我的。”她就默然了。

上了山,她就去买了好几束香,那香叫全家福,香高一米,又粗又大。

我陪着她把泸山福光寺的每一殿都拜完,敬了香,请了平安。下山的时候她没有要坐车的意思,于是我们一直往山下走。

阳光从松林里漏下来,在地上的黄土上留下一道一道光影,跟地上原本的沟坎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零乱。我看到一只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指给她看,等她看过了,这才问她:

“毕业后回学校去过吗?”

她偏过头来看着我:“嗯,你走后我还是回去过一次。”

“噢,是不是面目全非了?”

“校园和两年前没太大的差别,不过学校大门重新修过,牌子也换掉了。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操场都还是老样子。道路、树木、草地、池塘也都没有变化,只是可惜,以前那些遍地飞奔的红尾巴松鼠,现在竟然都人间蒸发了,连根松鼠毛都看不到了。”

我能想象得出那个校园如今的样子,说实话我一直怕想起那里。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就是在那里被浪费掉了。我一生中最认真的一次爱情也是在那里被埋葬的。

“哎呀,西昌的阳光和空气真的挺舒服的,真想一生一世都在这里待着。”倩伸了个懒腰,有意无意地对我说。

我说:“王小波说,一个人拥有几生几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她偏着头专情地看着我:“王小波是谁?”

我笑笑,长叹一口气,说:“如果时光能倒流,你还会再来一次?”

她长久地看着我,呆呆地说:“知不知道我当年怎么喜欢上你的?”

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跳舞的时候给我说了一句话: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乐记·乐象篇》。)

我说:“不会吧,你怎么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多经典的禽兽跳矣,不就是与狼共舞吗?你知道自己哪点招女人喜欢?”

我说:“像孔乙己是吧?”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拿手去擦眼睛,又呆呆地看着我。

我说:“我是不是这种人:知点书,晓点理,常常满嘴仁义道德,偶尔引经据典,实则满肚子坏水的文痞、流氓?”

她看着我,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把眼光移开,看着远处的邛海,自言自语地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极少有初恋是走到头的,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女孩现在都在哪儿呢?不过我似乎还好,在多年以后能见证初恋的爱人到自己的故乡来凭吊,凭吊的却不只是一个人,还有这个人带给自己的美好体验。

而我呢,因为她对我的伤害,以至于多年以来我都没想起要交朋友,只是终日混迹于欢场,逃避现实。

“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一所中学实习。”我说。

她噢了一声,告诉我她已经调到教育局了,而且还是通过正规的公务员考试进去的。

我埋着头想心事,那些跟她恋爱的片断偶尔跳出来,感觉仿佛一层久远的布,一碰就化成灰,只是最后那次吵架,好像还在昨天。

我叹息一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她理了理头发,说:“明天一早的飞机。”

末了,只剩两个人长久的静默。之后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

我听了,看着山下的海面,觉得此时的天空格外的天高云淡。

我说:“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恨不止恨,爱才止恨,世事人生之苍凉不在于过程,而在于回首的刹那。”

她冥想片刻,久久的,才回了我一句:“是,死灰不可能复燃,回不去了就当重新开始吧。”

我们下了山,我决定请她吃饭,她委婉地拒绝了,她说她累了,想休息。

我打车送她回去,到了宾馆门口,她默默地看着我,然后不经意地问我说:“不上来坐会儿?”

我摇了摇头。

她很果断地转过身去,说:“那好吧,再见!”

我叫住她,递给她一只盒子,那里面有一只彝族木漆的镯子,我说:“留个纪念吧。”

她看着那只镯子,然后掂了掂分量,站在楼梯上对我微微一笑,无限留恋地说:“谢谢,我想我会永远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