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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阿侯诗薇

我们K厅包房白天没有什么生意。我跟马哥在沙发上聊天的时候,经理在耳麦里吩咐我们,说有客人来练歌,让我把包间开了。

我把包间开了,把点歌的设备都打开,等我去端水的时候,客人已经来了。

我进去的时候,看清楚不是别人,正是那天给我发传单的大美女。

她穿着一套洁白的连衣裙,腰上挂了个彝式小包,她眼睛里依然干干净净。耳朵里塞了耳塞,她的腕上还是那个鸡血红的玉镯,胸上悬着一个泛黄泛黑的獐牙。

陪她的有一男一女,男的三十来岁,胖。女的戴着鸭舌帽,像是助手。

我把饮料和果盘放下,在话筒上套了一次性口水套,做完了一切,然后就待在点歌台前,按要求给客人点上第一首歌,然后打算出门去。

我正要出门,音乐响起来。美女拿着话筒,站起身来,伴着音乐很投入地唱起来:

风起了雨下了

荞叶落了树叶黄了

春去秋来

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

岁月沧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严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

无论伤痛或苦难

不要怕不要怕

这是一首我不熟悉的彝族歌曲。但第一次听这首歌,一声声唱出来的竟是对生活、生命、生命存在状态的一种感受、沧桑,抑或勉励都有。我听得走火入魔,竟没发觉自己两眼死盯着唱歌的人,脚再也迈不出去。曲终了,我感动得两滴眼泪掉了下来。

唱歌的美女十分惊讶,她原本站得离我很近,这时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两滴眼泪却已经滴在了手上。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晓得一首诗,一首歌,甚至一句话就会与你彼时彼刻的心境共鸣,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去网上查,这是一首老歌:《不要怕》,莫西子诗和吉克俊逸都唱过。我把歌下了仔细听,每个人每一次唱得感受都不一样。现在,我觉得由她唱出来的感觉竟然十分忧伤,像一只受伤的百灵鸟在对自己的另一半诉说什么,但那不屈中是不经事世的天真和烂漫在里面。

来的胖男人出门接电话去了,音乐暂停。美女在看胖男人整理在纸上的歌唱中的几个问题。她看到我,给我招了招手,我过去,她示意我坐下,问我:“你为什么哭了?”

我连忙说:“我没有哭,是你唱得太好了!”

“是吗?唱得是不是听到就想哭?”

我说:“不是不是的。”

“你没有听过这首歌?”

我摇了摇头。我说:“不过,这首歌符合有你的音乐气质。”

“噢?音乐气质?”

“是的,这首歌就是你这种音乐气质的集中表现。这是一种美丽、忧伤、神秘的气质,又充满彝族语言的旷味悠远,混合着令人着迷的月亮和太阳的气质。”

“哟,没想到一个跑堂的服务生水平还这么高?”

我茫然片刻,突然才发现自己现在的身份其实不该跟客人说那么多,我觉得格外尴尬,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就端起盘子想出去。

她抬头看我要出去,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伤了我的自尊,于是紧张地说:“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没关系,心头却一阵阵凉意。

第二天她再来的时候,我和她就彼此熟悉了。她唱了几首歌,等两位助手出门去了,她问我能不能坐下和她聊两句。

她说道:“我以前想当一名民族歌手,自己作曲,自己演唱,像《中国好歌曲》里的莫西子诗,他的《当风儿吹过这里,故乡已很遥远》和《阿嫫阿哈》等作品我都有收藏。他的曲子里,那仙风道骨、羽化成仙的感觉,那雾气氤氲里飘散出来大凉山民歌韵律的意境,悠扬又神秘,似暮鼓晨钟,又似梵音轻诵。

“刚才我唱的是《不要怕》,这是以前山鹰组合之一瓦其依合唱的。你看这些前辈,他们心中满满的都是逆光前行的勇气,这才是纯粹而炙热的音乐梦想。你也喜欢山鹰?是,你看刚出道时这三兄弟唱着跳着,要多土有多土;后来年纪大了,也深沉了。唱《走出大凉山》时,绵绵千里,山高水长的凉山,一如千百年来我们想着飞出凉山——一边是决绝,一边又不舍,就像盘旋在天空中的山鹰。瓦其依合正是这支山鹰组合中我喜欢的男歌手!我很欣赏他致力于以彝族音乐为源头进行国际实验音乐,探索多元音乐表达方式的勇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我喜欢的彝人歌手,你知道2006年曾经获得青歌赛银奖的‘太阳部落’是彝族,2007年的快男吉杰是彝族,2012年的中国好声音吉克隽逸也是彝族,当然还有萨顶顶,他们都是我的偶像。

“我也梦想着像他们那样组建一支自己的乐队,像《听见凉山》里那样的乐队。里面有曲目拉切,有漂亮独立的汉族女孩阿依,有阳光幽默的好朋友快车——知道他们组建的乐队叫什么吗?对,‘逆光乐队’,对了,你喜欢谁的歌?”

我听她侃侃而谈,看她如数家珍,有点佩服,也有点畏惧。彝族音乐中能够表达人类共同情感的元素,以朴素、委婉、旷远的独特气质融入世界音乐之中,使古老、神秘、独特的彝族文化重新散发出光芒。彝族文化中独有的空灵、神秘和幽远感,像是远古的史诗,也像是空谷的回响,以及具备一切原住民民歌那种自然与野性的张力。

我正要回答她,那个女助手已经进来了。我自觉应该出去了,刚要起身,她却伸手把我拉到沙发上,说:“你喜欢彝族歌不?”

刚好,陪她的男助手也进门来了。我又要离开,男人把我叫住,说:“哎——那个服务员你不要走了,就在这儿帮帮忙吧。”

我木然地站住,然后看了看她。她也看着我,并且有意无意地对我说:“我正不晓得选哪一首,那我再唱一曲,你看看这曲怎么样呢?”

于是我又复坐到点歌台前,双手放在膝盖上,仰视着美女唱歌时的一颦一笑。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无法忘却你容颜……”这是王菲的歌!她特意看着我,对我甜蜜地笑着。

多么熟悉啊!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并不是陌生人!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感到惭愧,想避开她的目光,抱头逃窜而去。我在厕所里吸了两支烟,听到总台叫我,于是我去总台,在账本上签字确认的时候,我看到了刚才那个包间的账,再问客户经理,果不出所料,她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初中同学,阿侯诗薇。

那种同人不同命的感觉又升起来。忍不住再看账单,开的是包场次的单,我再看,还剩下七次。

我觉得有点兴奋,想逃避,又不甘心这牵肠挂肚多年的女神跟我擦肩而过。

我踌躇着又挨近门口,里面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提着茶壶站在门口,传来的歌声熟悉而又悠远。

我听得入神,门开了,里面的人要离开了,我看见她走出来时特意停留在我面前,很歉疚地说:“谢谢。明天还是请你来给我提建议。”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欢迎你再次光临。

包间刚打扫完,空气清新剂掩盖了烟和汗的味道。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想起阿侯诗薇在一个秋天的早上来到我们学校。

这大约是初二的事情,她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老师介绍说这位王诗薇同学转学过来,请大家支持!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惊叹。她很舒展自如地抬起头来,说我喜欢大家叫我的本名:阿侯诗薇——

她发育完美,眼睛里一尘不染。她穿着的百褶拖地长裙是红白两色,上身一件褂子是黑蓝色,还是少女的阿侯诗薇乌黑的辫子头上缠着一方彩帕。她的耳上有两粒白色的玛瑙,胸前挂了一颗黄玉似的獐牙,挎着一个手工绣的书包。当她从我们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走过,怯怯地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时,坐在她后面的我顿时感觉到有光环笼罩。

不晓得有多少男生曾经为她疯狂,课间整个教学楼楼道里都站满了想一睹其风采的同学,当她走出教室,楼上楼下都能听见潮水般的欢呼。在我们小小的农村中学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阿侯诗薇热,女生们都热情地讨好她,她们在自己朴素的衣着上装饰些彝族特色的饰品和颜色,刻意地模仿她。但老师们却不是太满意,觉得她的出现干扰了学校的正常教学工作,不过我们的音乐老师除外。

她有着天生的金嗓子,声线完美,有种洗尽铅华后的纯净美感。音乐老师从来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她用眼睛说话,用嘴巴唱歌。

我还记得有一次上音乐课,她站起来红着脸唱了一首王菲版的《又见炊烟》:又见炊烟升起,阳光照大地——她微微的颤音掠过,教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时间也似乎放慢了脚步,仿佛连它也想在阿侯诗薇的歌声里多待一会儿。

直到阿侯诗薇唱完,大家才如梦方醒,四下里响起了惊叫声和雷鸣般的掌声。

现在想想,她歌声里那种空灵的感觉,那种响遏行云的感觉,真是一种享受,也许更因为临场感更强,再加上她彝族的音域特别,竟比王菲的嗓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不到曾经的小黄鹂现在真的变成成熟丰满的百灵鸟了!

第三天阿侯诗薇再来之前,我早早地把包间收拾干净,我把茶水泡好,把沙发又细细擦了一遍,我正起身时,她进来了,她看见我的时候,对我微微一笑,放下太阳伞,跟我说:“谢谢你!”

有一种重逢沉静若雪却震撼人心。一个你甘愿用一生等待的女人,在男人心中是一种何等唯美而沉醉的象征。想当年女神坐在我桌前,我只能看到她的背。那时我常幻想有一天女神能够转过身来对我致命一笑。多年过去了,夙愿终于在这里实现了!

她先唱了一首萨顶顶的《万物生》,唱完问我:“你觉得选这首行不?”

我说:“这首歌本来是鬼灵精怪的,萨顶顶的歌和声和鼻腔的发音很奇特,反而不太适合你的嗓音。你要唱的是一些暖意、温情一点的歌。”

“OK,你说的不错。”

我得承认自己有点腼腆,有点激动。

“你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我说:“刚来不久”。

“习惯吗?”

“还行!”(我十分乐意,屁颠屁颠的。)

她突然又说了一句:“以后你帮我切歌,用录音笔把每次唱的歌都录下来,我给你小费!”

我愕然,呆呆地立在那里。我很难受。这并不是我想从她那儿得到的!

我默不作声,埋着头走了出去。

后面几天,我推说有事,跟马哥换了班。我想避开她。但刚好有一天,马哥真的有事,硬生生把我又换回去了。这天,阿侯诗薇再来的时候,我刚把包间收拾好出门去,一会儿听到包间里面的客户呼唤灯亮起,我跑过去,但已经避不开阿侯诗薇了,她的两个助理都没来,她一个人,显得极是孤单和落寞。

阿侯诗薇见到我,眼睛里有一丝光彩,不过立即被愧疚取代了!

“怎么好久没看到你?对不起,上次我失礼了!”

我淡淡地笑笑,说:“没事儿。”

今天,阿侯诗薇似乎并不在状态,把自己选的几支曲子唱完,自己都很失望地仰在沙发上,表情淡漠而忧伤。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把她第一次来包间唱的《不要怕》放起来。

她很惊讶。我示意她试试。

她深情一唱,有些悠悠的感觉了。唱完让我又切了几首她喜欢的歌,整个人精神就好了很多。

她停下来喝水,说:“你很有心,把这首《不要怕》记住了?”

我笑笑,我说,“其实我记住的还不止这个,我记得我们以前见过!”

她很惊讶:“见过吗?”

我说:“邛海环境保护大使……”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噢,我们在街上发传单。我朋友后来还说你像明星!”

我笑笑,明知故问:“你以前在西昌生活得久吗”?

“不啊,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因,我中学时才到这里来的,还在这儿一所学校插过一年学。后来又在成都读的高中和大学。”

“噢?”我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是民族大学?初中是哪所学校呢?”

“不是民大,读的师范大学。中学嘛,好像是西宁中学?”

“嗯,对,我记得学校外有个桃园,就是那儿?难道你也是?”

“不,不,不是。不过我有同学在那儿上过学。”

“很好的一所学校,那学校的同学老师都很单纯,对我非常不错。”

她把脸支在膝盖上,天真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我就真心有些悔恨了,我干吗明知故问?我居心何在?我甚至有些慌张,为什么要向她隐瞒?

人生何处不相逢,但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当年我们空间上一前一后,心理上一个暗屌一个女神,如今我端茶送水、失意失业,而白富美的她即将站上人生最辉煌的巅峰时刻,我们不在同一个平台,不在同一个频道。可是明天,明天又会怎样?

这次她走的时候,很认真地说:“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明天再见到你!”

后面几天,我会特意在桌上给她要一盆开心果。她休息的时候,就又打开了话匣子,给我摆她的教练,一个师专的声乐老师多么顽固不化的故事,后来又讲选美的时候听到一些钩心斗角的事情。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开心的下午。

阿侯诗薇最后一次来练歌的时候,似乎有些早。来的时候又是一个人。满脸疲惫、满是忧郁,我起来想去给她点歌,她示意我先不唱,放放原音就好。

我说:“你今天不舒服?”

“没有,就是觉得头脑发涨,压力大,疲惫,焦虑……”

“是不是选美前综合征?”

她笑笑,说:“也许吧。”

我说:“这跟考试是一样,也有考前综合征。”

她说:“你还读过书啊!”

我笑笑,觉得自己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不要看得太重,尽人力,听天命!”

“对,尽人力,听天命。谢谢!”

她走的时候,我把她送到门外,她似乎又觉得很有歉意:“谢谢,今天跟你聊天很开心。”她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她的手白嫩细腻光滑,我竟然不好意思伸出自己的爪子去握。

我看她的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于是我抬头看着远处的天边,一会儿,认真地问道:“你看得到那颗星星吗?”

这时还是正午时分,她诧异地看着我眼睛看着的地方,茫然地答道:“什么星星?现在是中午,看不到啊!”

我镇定而冷静地说道:“就是那颗星星,它永远高挂在天边,不分日夜,一直为了你我而闪烁,那是属于你和我的希望之星;只要它存在一天,你的梦想就永远不会破灭……”

她伫立在门口,很像韩剧里那些高贵的女主角,微抬起的脸似乎在等待那颗星星降临到她的脸颊上。她睫毛很长很密,颧骨微微突起,显得极是不屈不挠。

伫立许久,她回过神来,再说了一声谢谢,钻进门外停的一辆车走了。

我目送她离去,心想或许自己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寻找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