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川流不息
22515600000012

第12章 烟馆(3)

李嘉瑞特意选择临街的窗户脚下的烟榻躺了下来。

他身后那些人也紧跟着走上前,挤在窗户外面观看。有几个人嫌窗户太小,挤不下,就干脆跨进烟馆的门槛里去,挤到了烟榻前面。

马老板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李嘉瑞点灯,上烟泡子。

李嘉瑞举起烟枪,对着红亮亮的烟灯,撮着嘴唇吸吧起来。

一股股淡蓝的烟雾被他吸进嘴里,又被他从嘴里喷吐出来,如同某种神秘诡异的仙岚蜃气,在屋子里静静地盘旋。

幽暗的烟馆里霎时弥漫起鸦片浓郁的馨香。那馨香丝丝缕缕的,像八月暖风中漫天吹拂的桂花幽香,又像寒冷冬夜里四散弥溢的热甜美酒,直往人的心里钻,肺里钻,骨头骨节里钻。

李嘉瑞仿佛被催眠与融化似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神仙般逍遥快乐的神情。

那些拥挤观望的人们也不觉被这穿心透骨的香气迷住了,他们的脸上露出痴醉迷幻的神情。那几个挤在烟榻前的人,还张大鼻孔耸动鼻翼,尽力捕捉和嗅闻着脸面前的馨香,那贪婪陶醉的模样,跟那些迷醉的老鼠、长蛇和家狗野狗无异。

一个烟泡子吸完,李嘉瑞禁不住从烟榻上跳起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地大声叫道:“真是舒坦,快活!”

那些挤在窗户外面和烟榻前的人们,也跟着他满面欢愉地叫道:“真是舒坦,真是快活!”

李嘉瑞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们,讥讽地说道:“你们这也叫快活?隔着壁头看别人搂着老婆睡觉,除了难受外,还能快活?”

那些人就抚摩着脑袋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地说:“你二老爷家大业大,我们哪敢跟你比哦!”

李嘉瑞“嗤”了一声,满脸不屑地说:“不就吸口烟嘛,能花几个小钱?”然后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摞银圆来,拍在烟榻上,豪气冲天地对马老板说道:“今天我高兴,这烟馆我包了!你就让大家都来吸,都来快活一下吧!”

马老板做出一副兴奋至极,感激至极的样子,赶忙去招呼那些挤在窗里窗外的人们了。

可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虽然蠢蠢欲动,但最终却没有哪个敢贸然躺到烟榻上去。

李嘉瑞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满面悲悯又满面鄙屑地指着那些人说道:“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你们注定都是苦命,注定是享不来福的!”说完就将烟榻上的银圆收起来,重新躺了下去,让马老板再给他装上一个烟泡子,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屋里屋外一片沉寂,只有李嘉瑞吞吐鸦片烟的声音在呼呼地响着。那声音响得粗壮,响得惬意,也响得傲慢。

一个站在窗户外面的米店老板实在看不下去了,推开众人挤进屋来,将一个银圆拍到马老板手里,眼睛却斜向李嘉瑞,大声武气地说道:“不就吸个鸦片烟嘛,有啥了不得的?给我点灯,上烟泡子,让我也来享享福,快活快活,免得人家骂我们是穷命苦命,生来就享不了福的!”说完,就气汹汹地走到李嘉瑞对面的烟榻上躺了下来。

另有几个受辱的富人也跟着挤进屋来,嚷叫着要马老板给他们点灯,上烟泡子!

马老板顿时忙得不可开交,手慌脚乱起来。不久,幽暗的烟馆里就红灯密布,烟雾腾腾,鸦片浓烈致密的馨香四散弥溢,到处窜走,熏得那些还在围观的人们心旌摇荡,心猿意马,心里面骨子里,都像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牵扯,猛烈地钩动。他们望着那些躺在烟榻上逍遥快活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既欢愉迷醉,又痛苦难受。

“日你妈,这不是把人拿到火上去烤,拿到油锅里去煎么?”一个站在窗户外面的茶客不禁跺着脚大声骂起来。

“世上咋有这样精怪的东西呀?让人巴心巴肝地想,又让人揪心抓肺地怕!”另一个茶客附和着说道,仿佛已被馋住似的,喉咙里咕咚咕咚直响。

“这就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一个私塾先生模样的茶客仰天长叹,那副怨天尤人瘦骨伶仃的模样,衬托出他内心深刻的忧惧和痛苦。可他的双腿却又不知不觉地迈动起来,迈进烟馆,走到里屋的一个烟榻上躺下来,伸出枯瘦的手杆,有气没力地对马老板说道:“给我……给我点灯,上……上烟泡子……”

另有两个茶客也相跟着,梦游似的走进了鸦片烟馆。

最后,一个挑着担子上街卖菜的老农也被吸引进来了,哆哆嗦嗦地掏出几个散碎的铜钱,可怜巴巴地对马老板说:“我……我只有这点钱了,可不可以给我……给我半个烟泡子?”

马老板竟回头去看李嘉瑞。

李嘉瑞撇开嘴里的烟枪,喷吐出一大口烟雾,以局外人的语气,开导似的对马老板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就不要把钱看得太紧了。生意嘛,讲究的是有来有回。你就给老人家上个整全的烟泡子吧,钱不够,我给他贴!”

马老板欢愉地说声“好哩”,便引着老农走到一个空着的烟榻上躺了下来。

李嘉瑞看着那老农,又看看满屋里正举着烟枪吞云吐雾的各色人等,稳稳地躺靠在烟榻上,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他那张已被鸦片迷怔的瘦尖脸上,流光溢彩的,漾满了愉快的笑容。

接下来,李嘉瑞仍以一个烟客的身份,在马老板的烟馆里帮他支撑着门面,招揽着生意。

在他的示范和带动下,崇义镇的不少居民和乡人都被好奇心驱使,先后走进烟馆来,品尝到了鸦片的新鲜和刺激,体会到了鸦片带给人的无以言喻的逍遥和快乐。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那些习惯喝早茶的人们,就不先到杏花园茶馆去了,而是先到马老板的烟馆去,躺在烟榻上,举着烟枪对着烟灯吹了一通烟泡子后,这才容光焕发地迈着方步,走过朝霞满地的青石板街道,去杏花园喝茶。这时,他们的话题仍然离不开鸦片,仍然在热烈地讨论和述说着吸食鸦片的种种神奇和种种快乐。剃着光头的茶倌一如既往地招呼他们,一如既往地给他们泡茶续水,可他们红彤彤的脸上,却像吃了春药似的亢奋不已。他们说话的声音比过去高了许多,个个都声若洪钟,铿锵有力。他们给后到的茶客朋友给茶钱时,也显得极为干脆豪爽,洒脱大方。

一时,到下场马老板的烟馆里去“吹烟泡子”,便成了崇义镇人追逐的时尚。过去人们碰面问的第一句话是:“吃了没有?”现在人们问的却是:“吹了没有?”一旦“吹了”,整个人就红光满面,趾高气扬,仿佛做了一件很显身份的事。而那些没有“吹”的人,则不免垂头丧气,低头不语,脸上悻悻然地露出一种自愧弗如的郝色。

当然,最高兴最得意的还是李嘉瑞。他没有想到,烟馆会开得这么顺利!他更没有想到,人们心中竟然对鸦片潜藏着如此深厚的热情,如此强烈的向往,他稍稍一带动,稍稍一引导,他们就趋之若鹜,将白花花的银圆毫不吝惜往马老板的腰包里送了!

第五天晚上,李嘉瑞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走进烟馆去跟马老板结账。这账不结还可,一结竟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在心中默默地算了一下,除去他大哥给他的鸦片成本外,短短五天时间,他就与马老板赚了将近一百个大洋,其利润高达成本的十倍之多!这鸦片烟馆要是长期开下去,那还了得?他们李家花园还不成了天府县的巨富首富?

李嘉瑞望着桌上白花花的银圆,不禁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马老板也在旁边分享着赚钱的快乐。他一枚枚地抚摩着李嘉瑞分给他的银圆,一枚枚地拿到嘴边去吹气,又拿到耳边去听着它们悠扬的金属的回响。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原本皱巴巴的逼仄的脸孔,此刻竟像辽阔的川西平原一样舒展开来,风和日丽,花香四溢。

他也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这三十来个大洋虽然不多,但却是他过去做布匹生意半年的收入!这鸦片烟馆要是开他个十年八年,那他赚下的钱还不把整个崇义镇上的店铺都买下了!

油灯“啪”地炸出一个灯花,将烟馆四壁照得灼灼闪亮,也将李嘉瑞和马老板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那爆起的灯花中,看见了远方,看见了未来。他们甚至还听见了一种琅环似的仙乐之声。那是银圆的歌声和歌唱。银圆的歌声和歌唱,有如灿烂的阳光,又如缤纷的花雨,在他们的眼面前飘飘洒洒,漫天而降。

这天晚上,李嘉瑞揣着沉甸甸的唱歌的银圆回到李家花园后,竟然心中突发奇想,径直走进了二太太春芹的睡屋。

自从用鸦片治好了大太太碧云的哮喘后,他就完全沉浸在碧云的温柔与妩媚里,几乎将春芹彻底忘记了。春芹曾让贴身丫鬟冬梅给他传过话,要他晚上去她房里,但一想到她的粗笨和呆傻,以及她过去的诸多不情愿,不配合,他便心生怨气甚至是厌恶,迟迟不肯往她屋里迈步。

然而,今天早晨的一幕,却让他改变了对春芹的印象和看法。

他从后院碧云的睡屋里出来,经过前院去餐堂里吃饭,正巧碰上春芹抱着他们的大头儿子,在开满金黄色菊花的庭院里转悠。他发现,那金黄色的菊花如同明媚的阳光似的衬托着春芹,衬托着她因坐月子而变得白皙光鲜的脸庞。她穿着一身滚着白边绣着白花的蓝色短袄和蓝色裤裙,像传说中的唐朝妇人一样,站在那片金黄色的菊花中,显得丰姿绰约,楚楚动人。

李嘉瑞当时就看得呆了。

他不觉走上前去,在大头儿子粉嫩嫩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将手搭在春芹的后背上,从上往下抚摩着。他触摸到了一个充满了青春汁液的饱满的身体。他闻到了那汁液的芳香,感到了那汁液的流淌。当他的手滑过她柔软的腰肢停留在她肥大的屁股上时,他不由得春心荡漾,春潮泛滥。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揽过来,将鼻尖凑到她耳根下,嗅闻着她脖子里的奶香和混合着脂粉气息的体香,陶醉般地轻声说道:“我今晚就到你屋里来!”

李嘉瑞走进春芹屋子的时候,她正斜躺在床上,用索旺泽送给她的那支镶嵌着碧玉嘴子和红宝石的烟枪吸着鸦片。

她云鬓疏松,衣衫半掩,大半个肥白的奶子像鲜沛的馒头似的露在外面。她宽大的脸庞上,因吸食鸦片而红光满面,神采斐然,透露出一种艳丽的桃花色。

李嘉瑞站在屋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春芹撇开烟枪,从那如丝如缕的烟雾中抬起头来,虚着一双迷离的醉眼,用一种娇慵的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他。

李嘉瑞心里一动,不觉再次想起了他早晨看见的那一幕。他知道她在月子里就开始偷偷吸食鸦片了,但没想到鸦片能将一个粗笨呆俗的女人,改变得如此娇慵媚丽,如此光彩照人!

他脚下像踩着一团棉花似的,飘飘悠悠地走向女人。

春芹伸出手来,将他揽进怀里。

他即刻从女人炽热的身体和粗重的呼吸中,嗅闻到了鸦片浓烈的熏香。

这是一个被鸦片浸透的女人!

他即刻被这女人掀起的狂热风暴淹没了。他像一个溺水者,在一浪又一浪炽烈的波涛中沉浮。他感到窒息,感到自己都要被淹死了……

事后许久,李嘉瑞才想起他来春芹屋里的真正意图,便弯腰捡起丢在床下的衣服,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摞银圆,在手心里掂了掂,侧着身子问春芹:“你想不想赚私房钱?”

春芹疲惫而又满足地躺在他怀中,神情慵懒地说:“家里的账房上,每个月都给我开五个大洋的私房钱,我用都用不完,还赚私房钱做啥?”

李嘉瑞摇了摇头,觉得春芹还是没有心计,还是有点呆傻,就将他在镇上开烟馆,短短五天时间就赚了七十来个大洋的事告诉了她。

春芹眼睛一亮,紧紧地盯着他手里白花花的银圆。可片刻之后,她眼里的那片光亮又消失了,显得很没兴趣似的。她从小就死了爹娘,被狠心的哥嫂卖到了李家花园。老太太见她眉目舒展,脸盘宽宽大大的一副福相,就让她做了贴身丫鬟。她跟着老太太有吃有喝,百事不愁。她心里根本就没有金钱的概念,她也不明白赚私房钱对她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赚私房钱,我只想你……只想你天天来我屋里。”春芹红着脸说。

李嘉瑞叹了口气,抚摩着她光洁丰腴的身子,怅怅地说:“你要是不想赚钱,那我就让大太太去赚了。”

春芹高兴地说:“你就让她去赚吧,她喜欢钱!”

李嘉瑞不觉从她脖颈下面抽出手来,往身上穿着衣服,面色不悦地说道:“到时候,我恐怕就很难到你屋里来了。”

春芹怔住了。她不明白这赚私房钱跟李嘉瑞来她屋里有啥关系。她过去确实非常讨厌李嘉瑞来缠她,磨她,可现在,她变了,她变得非常害怕李嘉瑞不到她屋里来了。她已经尝受过了被男人冷落厌弃的痛苦,她不想再被男人打入冷宫了。

她赶急拉住李嘉瑞,将他按回到床上,用饱满胖壮的胸脯紧紧地压住他,神色紧张地问道:“我要是听了你的话,你就能保证经常到我屋里来?”

李嘉瑞躺在她身体下面,郑重地说:“我保证,我经常来!”

春芹顿即心花怒放,紧贴着他的胸膛,满脸幸福地说道:“那我就听你的,跟你赚私房钱!”

李嘉瑞所说的“赚私房钱”,就是要春芹在李家花园里也偷偷开个鸦片烟馆,吸引家里那些长工、女佣来吸食,以便尽快地抛售他手中的鸦片,尽量多地赚钱。

春芹很听他的话,第二天就在睡屋外面的书房里加设了两张单人木床,拿出索旺泽赠送给她的鸦片烟枪,简单麻利地开起了烟馆。李嘉瑞还特意安排索旺泽来给她做帮手,具体负责搓制烟泡子,给人点灯、上烟等一应事务。春芹只管结账,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