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的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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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行脚(1)

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座大佛,大佛可以代表许多许多事物。可以指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指对未来的憧憬。理想,信念,崇拜的人,都会成为一个人心中的大佛。正因为有它萦系心头,人生才有了坐标,不再虚度。它逼迫人不断思索,不断追求,不断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年轻人对处境不满,总希望跳出自己的圈子,看看另外一个世界。过去是这样,今天仍然如此。那就走吧,出去看看吧!

我和旅游

由于上帝的错安排,我这个生性好动、喜爱东奔西跑的人,却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天天被禁锢在狭窄的教室里,晚上还得伏案备课或批改作业。除了趁某个暑假(那还要看这年夏天当政者要不要搞什么政治运动),偶尔到什么地方走走以外,广大世界一直与我无缘。我自幼就渴望去闯世界,艾芜的《南行记》、高尔基的《俄罗斯漫游记》勾起我无限遐思——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不仅想去观赏山川之美,而且怀着莫大的好奇心要窥测这个百相纷呈的社会,想看看老百姓的众生相。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文学梦,总想写点什么,但要写出点东西来就必须走出自己的斗室,投进沸腾的生活中去……文学梦后来当然没有实现,但是想到外面去浪荡一下的心愿却一直隐藏在心坎里,像个小虫似的啮咬着我。

终于盼望到一个比较宽松的时代。1981年年近六十的我第一次迈出国门,到德国一个城市客居一年。其后又连续几次在国外教学,趁机游览了我向往已久的英吉利、法兰西、意大利、希腊……甚至在埃及金字塔下接受了非洲沙漠的风沙洗礼。90年代仍然断断续续出去过几次。1995年到澳洲,1999年在欧洲浪荡了三个月。最值得一提的是2000年夏终于圆了我的俄罗斯之梦。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契诃夫……啊,你们这些我自幼奉为神明的文学大师们啊,如今我终于像个朝圣者似的踏上哺育了你们的这块国土了。站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普希金铜像前头,我的耳边萦回着这位大诗人的诗篇名句。

国外固然充满了异国风光,但国内江山多娇,且条件方便,因之,近十数年来我更多是在国内漫游。我喜欢去一些游客足迹鲜至的偏远地方,独自徜徉。福建丛山中的土楼,江南傍河而建的某个无名水乡……我站在云南、四川边境的峡谷里仰望悬棺,坐在岷江上游羌人的碉楼里饮一杯苞谷酒……

每次出游虽然有个大致路线,但我常是随遇而安,或行或止,只根据兴之所至。有时在路上邂逅一个可意的旅伴,我会被他引至一个我从未闻名的地方,或是僻远的乡野,或是一个边贸小镇。于是我也就暂时变成一个村夫野老,或是挤在杂沓的人群中成了一名赶集人。我坐在小摊上品尝当地佳肴,也许同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坐在墙角抽烟,听他们讲述当地的趣闻逸事。我在村外看见一个建筑式样奇特的木亭,一个老人告诉我,那是当年湘西大土匪龙云飞残害一个小裁缝的地方,因为裁缝常年在他家里干活,他不想给工钱,就诬蔑裁缝同他的一个姨太太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在村外被人谋害。这个木亭是当地人盖的,名叫剥皮亭。

背上我简单的行装离开家,同家人道声再见,告别我的小书房,一任书桌上堆满没写完的稿纸和等待回音的一封封来鸿,我登上向远方驶去的火车,感到无比轻松。我自由了。责任、负担、应酬,甚至同老伴之间的龃龉……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了。车窗外掠过的是变化万端的风景——田野、山峦、农舍、小溪,车厢里响起旅客们的喁喁话语声。他们谈到有意思的事,我也侧耳听几句。要是不想听,就把注意力沉浸在窗外的风景线上。而等待我的将是更大的喜悦。一个我尚未涉足的陌生城市,我将看见什么?遇见什么人?晚上将住在怎样一家小店?店主人会不会是一个好客的、喜欢絮絮叨叨谈论往事的老者?尽管我不能逃脱我在地球上占有的小小空间,可是这个空间却无限地扩大了。我的腿脚会变得更轻捷,甚至有一种要飞腾的感觉……每一次旅游对于我来说都不啻一次肉体枷锁的解脱!

我曾在一篇名为《牌戏人生》的短文中把生活比作一场牌戏。每人手中的牌都是上帝——或者冥冥中任何一位主宰——发给的,或好或坏,你无法选择。但是如何打好这手牌,个人却享有一定的自由。我得到的牌并不高明——资质愚鲁、家资不丰,且大半生都在战乱与动荡不安的年代度过。但是我自信打牌的技巧尚不笨拙——充分利用了我的优势。我的一生并未虚度。如今人已垂暮,手中的牌差不多都已打尽,只剩下最后的一张——不多的几年岁月。我决心还是要把最后的牌打好,在旅游中追寻自由,为我已经变得日渐苍白的生活加添一点色彩。

(2001年)

心中的大佛

上帝如果爱上一个人,

就叫他流浪,东跑西奔,

溪流、田野、高山和林莽,

穹苍下随处可以安身。

有的人不肯走出家门,

雷雨风雹都令人惊魂,

只在屋里听老婆聒噪,

毕竟那是熟悉的乡音。(作者佚名,疑是模仿19世纪初德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瑟夫·冯·艾兴多夫一首歌谣的戏作。)

小诗是我偶然在一本德文老杂志上读到的。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末,我已经在北大复了学,正热衷于读德文的时候。我的浪荡生活早已结束,大概上帝不再爱我了。抗战后期,我曾离家,在大后方流浪了好几个省份。当过兵,受过难,后来又在一所学校读了两年书(半心半意),同一个女孩谈了恋爱(真心实意),在我撒够了欢儿以后,还是回到无法彻底舍弃的书本上来了。

50年代以后,我开始规规矩矩地当教师,给学生上课,但是总觉得教室非常憋闷。年轻时浸入肺腑的四川盆地和云贵高原的“野性”,常常叫我坐卧不宁,想干一点儿出格的事。

70年代末,风停雨霁,可以喘口气了。80年代,形势更好,终于又能打起行装,每年到外面浪荡一番。1991年就又有这样一次机会,成都要开个国际会议,讨论科幻文艺作品,我也受邀参加。五天会议过去,我在四川又继续逗留了一段日子,首先游了九寨沟,再回成都南下,去峨眉朝金顶。但在这篇短文里,我要写的既不是科幻大会上如何讨论外星人,也不是上山朝圣的观感。我要讲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他是我年轻时的影子。上帝本来眷顾他,想叫他看看外面的奇异世界,但中途又把他抛弃了。我遇见他那天,正在乐山长途汽车站等车去峨眉山。

我把时间表弄错了。上午的班车刚刚开走,下午一班还要等三四个小时。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等待。乐山大佛已经看过,长途车站在郊外,我不想再回市区。我在空旷的候车室一张长椅上坐下,拿出地图册,查看下午的行程。我坐的这排长椅背后是通道,偶然有一两个旅客走过。一个人影总在我背后晃悠,那人显然在看我的地图。从眼梢望去,我看出那是个穿蓝色服装的年轻人。我把身体向椅子里面挪了挪,招呼他坐下。

年轻人有些拘束,但还是坐下了。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地图。这时我看清楚了:年纪大约十八九岁,体态单薄,面容清秀。因为脸庞消瘦,眼睛显得很大。我发现他看地图首先看的是四川省,之后又翻到西藏自治区。怎么?这个年轻人要去西藏吗?我有些好奇。观察了一下他的行装,我看到一只硕大的桶形背囊,塞满衣物,背带上挂着水壶和毛巾,那是一个长途跋涉者的装备。我摸不清他的身份:学生,打工仔,外出工作,远地探亲?这时季节是5月,学校还没有放假,他决不会外出旅游。从衣着看,这个年轻人并不富裕。

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我等他看完地图,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同他说起话来。事情逐渐清楚了。他是个中学生,从重庆来,要去西藏。去工作还是探亲,我问。都不是,年轻人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只是想去看看,听说那地方挺神奇的。我不好意思问他的经济状况,只是概括地对他说,去西藏不那么简单,要爬好几座高山,路很远。我当然也称赞了他冒险的勇气。年轻人反问我来四川做什么,我说我跟他一样,也是来看看。他想知道我去没去过西藏,我说我没有去过,西藏海拔太高,我的身体怕不能适应。四川可看的地方很多,已经够我看的了。这个年轻人虽然家在四川,对本省的情况却知道得不多。已经到了乐山,他居然连乐山大佛也没听说过。我告诉他,这是很值得一看的古迹。弥勒大佛凿在凌云山断崖上,头与山高,脚踏大江,身高71米,创建于唐朝开元年间,历时约九十年才完工,堪称世界之最。他好像被我说动了,但又犹豫着,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我看了看表,离下午班车发车还有三个钟头,时间充裕。走吧,我说,我带你去看看,不用你破费。年轻人很不好意思,但还是背起行囊,跟着我走了。

我们自然没有走到大佛跟前,更没有攀登悬崖到大佛顶上。我们乘坐一艘观光木船在江面上兜了个圈子,从远处反而能够更清晰地看到大佛全貌。我给何君——这时我已经知道他的姓名了——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看完大佛,我又请他在一家面馆吃了碗汤面。两人既已熟悉,我听他更详细地向我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何君在重庆郊区一座煤矿工人子弟学校读书,已经读到高中三年级。父亲就在矿上电机班当工人。他在学校功课一般,但对文学有特殊兴趣,写诗,写散文,还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办了一份油印小报。暑假快到了,不仅毕业考试是个难关,毕了业,出路也成问题。他既无力上大学,又不甘心在矿上混事。思来想去,何君把心一横,决定离开家到外面来闯天下。

这简直是我年轻时的影子,我想。当年我不也是十九岁,读书读得好好的,突然一阵冲动,离家出走了吗?不甘心憋闷在已经心生厌腻的狭小天地里,渴望挣脱牢牢束缚自己的单调和平凡,只凭仗着青春锐气和无知,就耸身一跃,跳进生活的激流中。如果说我当年出走,还擎着一面参加抗日战争的神圣旗帜,今天何君却没有了这一借口。说穿了,尽管时代不同,我俩弃家远行,实际上都是听从心灵的召唤。如果往深里挖掘一下,多半都是出于不安分的性格。至少我是这样。

当然了,何君中途弃学,还有另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这倒也是实情。据他说,家里几个弟妹都很小,父亲已不年轻,他不忍心天天面对父亲一张愁苦的脸。他跟父亲感情很深,看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他总想到自己的父亲。后来我们谈到文学,何君最喜欢的是两位四川作家——艾芜和沙汀。这次出来他只带了两三本书,其中一本是美国当代诗歌,另外一本就是艾芜的《南行记》。这叫我感到震撼。国境线上孤零零的一座野店,奔腾的怒江日夜轰鸣,盗马贼和鸦片贩子,长发飘逸的傣族少女……当年我就是受了这样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诱惑才跑出来的。难道今天它们还没有失去对年轻人的魅力吗?但是当年西南边陲非常落后,读书识字的人极其宝贵,想找一碗饭吃并不困难。今天哪里还稀罕中学还没有读完的学生仔呢?再说了,何君要去的地方不是云南,而是西藏。高山峻岭,人烟稀少,语言也有隔阂。他能走到旅程终点吗?我很为他担心。可是我不想劝阻他,为什么叫一个年轻人的美梦过早破灭呢?在回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最后,离分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禁不住还是把他西藏之行可能的遭遇向他仔细摆了摆。我最担心的是,他带的钱并不多(他已经如实告诉我,不足三百元),万一中途花完,搁浅在一处荒村野店,该怎么办?我拿出一张纸,给我在成都的一位朋友匆匆写了封信。这人川大毕业后开了家乐器店,人很仗义。我把信交给何君,告诉他,万一遇到困难,他可以去找这位陈先生。陈先生一定会资助他回老家路费的。我乘坐的汽车开出了乐山汽车站,我看见何君走向另一辆长途班车。蓝色的身影在我眼睛里闪动一下就消失了,我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