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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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论南宋名家词(13)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四明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生于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其家世及生平事迹俱不详(参见谢桃坊《词人吴文英事迹考辨》,《词学》第五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1986年。)。吴文英在词里只几处约略提到其少年时代。他少年时曾刻苦地读书,而且展示了才华:“还忆,洛阳年少,风露秋檠,岁华如昔。”(《瑞鹤仙·饯郎纠曹之严陵》)西汉初年贾谊少年时才华出众,时人称为洛阳才子。吴文英自比贾谊,颇为自负。另一词中他也以才子自命,而且多愁善感:“恨自古,才子佳人,此景此情多感”(《宴清都》)。他不属于那种世家故旧儒家传统很强的子弟,而是像柳永那样的才子,不拘世俗礼法,具有一种叛逆的精神。他“少年娇马西风冷,旧春衫犹涴酒痕”(《恋绣衾》),有承平少年的翩翩风度。其情感早熟,少年时即已知爱情的痛苦滋味:“银屏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澡兰香·淮安重午》);“尽是当时,少年清梦,臂约痕深,帕绡红皱。凭鹊传音,恨语多轻漏”(《醉蓬莱·七夕和方南山》):这些都是香艳动人的往事,然而它们给词人带来的不是欢乐的回忆。因此少年的心灵上留下了创伤:“恨愁霏润沁,陌头尘袜。青鸾杳钿车声绝。都因甚,不把欢期,付与少年华月?”(《六丑·壬寅岁歇吴门元夕风雨》)年轻的词人写过一些小令抒发他早年的思想情感,可考知的是作于十八岁时的《思佳客·闰中秋》。“闰中秋”为宋宁宗嘉定十七年闰八月,其词风疏快,情调健康,表现了对生活的信心。吴文英约在二十五岁以前到过德清县。他由家乡四明到苏州、必须经过绍兴、杭州,沿苕溪而过德清方抵苏州。

在青年时代,吴文英既然才华出众,为什么没有致力于举业以求得仕进的唯一出路呢?我们从其交游权贵、奔走干谒的情形来看,他并非“不乐科举”的,而当是属于屡试不中,因此落魄一生,感伤早衰,布衣终身。约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至淳祐三年(1243),吴文英二十六岁至三十七岁,“十载寄吴苑”,实际上是十一年多的岁月。苏州在南宋时其富庶繁华仅次于杭州,有“水国之雄,当天下第一”(范成大语)之称。在苏州,他入了仓幕。“南仓子城西,北仓在阊门侧;每岁输税于南,和粜于北”(《吴郡图经续记》上,仓务条)。仓务是辅助仓台的输税与和粜工作的。在苏州期间,结识了史宅之和吴潜等达官贵人,而且与当地的贵公子郭清华很相好。他多半寄居在苏州阊门外的西园。当回忆苏州生活时,总是联系到在西园发生的情事。

淳祐三年(1243)至十二年(1252)的十个年头,吴文英的盛年——三十七岁至四十六岁,是在杭州度过的。词人后来曾有《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可见是住在都城内,而且有一段时间生活较好:“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他最爱在西湖苏堤、白堤和孤山路一带风景名胜之处游赏。六桥、西陵、孤山、断桥是经常去的地方。江涨桥、化度寺、葛岭、南屏也留下了其游踪。吴文英这十年是怎样生活的呢?很可能他依旧在某官府做过游幕,但这在词作中找不出一点线索,而词中却反映了他交结江湖游士、干谒奔走于达官显宦及权贵之门,过着寄食的生活。这时他发展了与故丞相史弥远长子史宅之和丞相吴潜的友谊。他是否入过史宅之和吴潜的幕府便不得其详,不过史宅是其经常为客、追陪宴游之地。到杭州的第六年——淳祐九年(1249),史宅之的早死,使吴文英的生活失去了依附。这期间,结识了刊《江湖集》的书商陈起等江湖游士,也结识了陈郁、施枢、尹焕、沈义父等友人。他在当时已是继姜夔之后的主盟词坛的人物了。沈义父向他学习作词,他为之讲论作词方法。在都城,他也奔走于贾似道之门。贾似道逐渐展露政治头角,步步登上历史舞台,控制了军政大权。吴文英为贾似道作过一些谀颂的寿词,以求得一些赒济。他本欲寻找政治出路而到京都的,而却可怜地走向了江湖游士的道路:“浪迹尚为客,恨满长安大道。”(《绕佛阁·与沈野逸东皋天街卢楼追凉小饮》)淳祐十一年(1251)西湖丰乐楼落成,词人作《莺啼序》大书于楼壁。此词雄伟博大的气势与雍容华丽的风格是同丰乐楼相配的。他希望此词而得到京尹赵与的赏识,但希望落空,也并未改变其不幸的命运。

吴文英晚年在距杭州不远的绍兴寓居了很久。宋理宗的母弟即度宗的生父嗣荣王赵与芮的府邸就在绍兴。吴文英是荣府的一位食客,为荣王和荣王夫人写了许多谀颂的寿词,完全是一位江湖游士了:落魄无聊,以词干谒。他还不止一次重到西湖,而且每到西湖都痛心地勾起不幸的爱情的回忆。词人早已疲惫衰老了,在“斜阳泪满”之中悄悄地离开了尘世。其卒年约咸淳五年(1269),年约六十一岁。其词集《霜花腴词集》在元以后散佚,明末毛晋才从旧钞本搜集整理,今《梦窗词》存词三百四十首(详见谢桃坊《梦窗词的版本与校勘述略》,《四川图书馆学报》1983年3期。)。

《梦窗词》里的恋情之作约一百二十余首,占词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五,其绝对数则超过了两宋许多词人。在这一百二十余首恋情词里有关两个抒情对象的则占了三分之二。这个现象在宋词里是颇为奇特的。它是作者精心刻意之作,是梦窗词的核心部分。对于这部分词的解释,近世词家提出了“去姬”说,即推测吴文英曾有一妾或两妾,被他遣去后,因念旧情而作的(见陈洵《海消翁说词》;杨铁夫《梦窗词选笺释》第1-2页,医学书局出版,1932年;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第46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去姬”说曾为研读梦窗词提供了重要线索,但细读梦窗词则会发现,吴文英先后所恋者皆非其妾,更非被他遣去。

我国古代封建社会的贵族、士大夫以及豪富之家都普遍蓄纳姬妾。“妾”乃妻之外的侧室;姬即妾,不过用一个古字来代替罢了。妾与家妓和婢女有“良”“贱”之别,家妓与婢女在宋代属贱民,社会地位卑下;然而妾虽属良民,因是任意买来以供奴役,地位仍然卑下,甚至常被主人遣逐。所以在一般情形下,妾与家主之间很难建立真正的恋爱关系,因为它已属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合法婚姻,没有爱情作基础,一旦妾被主家遣逐则双方或一方已造成恩断情绝,再见无因,留下的只有怨恨、不满或厌恶。我们在宋词中也读到不少“去妾”或“出姬”之词,但多系为他人代作,情感也是虚伪的,读之令人生厌,因为它体现了封建势力对不幸妇女的一种迫害和摧残。吴文英所恋者既非其妾也非其家妓,乃先是苏州的一位民间歌妓,后为某贵家之妾。

吴文英二十六岁至三十七岁的十一年寓居苏州,为苏州仓台幕属,协助仓务。苏州北仓在阊门西,而阊门附近的西园便是他最值得纪念的地方。这里曾留下他甜蜜的爱情,事后总是深切地追念。恋人凝香的纤手,凌波的双鸳(绣鞋),荡过的秋千,都历历在目:

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瑞鹤仙》)

时霎清明,载化不过西园路。……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点绛唇》)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清明》)

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浪淘沙》)

像这样深沉的感伤和怀念而地点总是西园,这绝不是偶然的。吴文英《探芳信》序云:“丙申岁,吴灯市盛常年。余借宅幽坊,一时名胜遇合,置杯酒,接殷勤之欢,甚盛事也。”丙申为宋理宗端平三年,吴文英三十岁,来苏州已四年。“幽坊”即周邦彦《拜星月》“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指歌妓之处。故其词有云:“斗窗香暖悭留客,街鼓还催暝。调雏莺。试遣杯深,唤将愁醒。”雏莺乃妙年歌妓的代称。《瑞鹤仙》上阕记述他们的初见:“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地点是吴苑——苏州,时节是暮春,歌席间惹起相思的。淳祐三年,吴文英将离苏州时作的《水龙吟》回忆与这位歌妓的往事:“夜寒旧事,春期新恨,眉山碧远。尘陌飘香,绣帘垂户,趁时妆面。钿车催去急,愁如海,情一线。”大意是说,元夕之夜,她须趁某贵家或官府之邀,按照时髦样式梳妆,眉黛凝愁,无奈钿车催去;词人留下惆怅情绪。前此一年,淳祐二年,吴文英作的《六丑·壬寅岁吴门元夕风雨》就“叹霜簪练发,过眼年光,旧情都别”了。他们的相恋是不到几年的,为此词人产生迟暮灰黯的情绪。以上词例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可考的。吴文英眷恋的对象从酒畔留情、借宅幽坊、西园幽会、钿车催去、旧情都绝等情节推测,她并未与他构成较为正常的妾的关系。她是一位民间歌妓,他们相恋约四五年便是“缺月孤楼,总难留燕”(《瑞鹤仙》),“香消红臂”(《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估计他们分别的原因不是由于情感的破裂,“总难留燕”,似乎有其他的社会性原因,如她被富家买去,或倡家逼迫她与吴文英断绝,或吴文英的上司指以为滥而禁止往来。正由于被迫的分离,所以事后词人才不断地追忆、留恋、痛苦。离开苏州,吴文英曾寓居杭州都城外北的化度寺,其《鹧鸪天·化度寺作》有云:“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淡秋山。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他还念念不忘苏州情事。

吴文英三十七岁至四十六岁的十个年头,寓居杭州。他在苏州的旧情已经断绝,恋人下落不明,给他留下情感创伤,情绪消沉。就在寓杭之初,他又经历了第二次恋爱,它使词人重新焕发青春。这位恋人居住于孤山路。他们曾春游断桥(《西子妆慢·清明湖上薄游》)、密约南屏(《定风波》)、断魂西陵(《齐天乐》)、孤山赏秋(《玉蝴蝶》)。据《武林旧事》,西陵、孤山、断桥,都属于孤山路。南屏与六桥等处则是他们轻舟小车游玩过的地方。后来词人“重访六桥”,可惜已“瘗玉埋香”,给他留下绵绵长恨:“泪香沾湿孤山雨,瘦腰折损六桥丝”(《昼锦堂》);“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高阳台·丰乐楼》)。无怪词人这样伤痛,他们的恋爱太富于浪漫的诗情了。他们初遇是清明时节:“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莺啼序·春晚感怀》);“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渡江云三犯》)。两词所记情事相同:清明乘马郊游,桃源迷路,遇见了天仙般的贵姬,由侍儿传送情意,互相倾慕而定情。她有似凌波仙子,所以词人常以“汜人”借喻;他们的相遇有似裴航遇仙,故常以“蓝桥”暗示;他们的分别有似裴敬中之与崔徽,所以用崔徽事为譬。这三个事典完全与其西湖情事相似,说明吴文英的恋爱对象并非与他朝夕相处的姬妾,他们是偶然相遇,且以不得相从为恨。词中反映他们在恋爱过程中还得“密约偷香”;在欢爱中流露出不幸的忧虑,“断红湿歌纨金缕”;他们缘悭命薄,常是“数幽期难准”,幽会时又是“乍湿鲛绡,暗盛红泪”。为什么他们的恋爱有如此浓重的悲哀呢?这就不能不追溯到这位女性的身世了。如果她是吴文英在杭州所纳之妾,后被遣逐,继而死去,这就无法解释他们恋爱之奇遇、偷欢,特别是自始至终笼罩的悲哀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