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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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论南宋名家词(12)

后村词是辛词的继承与发展者,它的艺术特点既有与辛词相同之点,也有相异之处,因此很有必要将它们进行比较。后村词首先给人们的印象是它艺术的单一性,它没有辛词那样博大丰富。传统的词基本上是写花间尊前儿女之情的,即使苏轼改革词体以后,豪放词人的作品里也不乏这种传统题材,但后村词却是“总不涉闺情春怨”的。刘克庄的妻子林夫人中年逝世,他作有几首悼亡词,如《风入松·癸卯至石塘追和十五年前韵》:

残更难睚抵年长,晓月凄凉。芙蓉院落深深闭,叹芳卿、今在今亡?绝笔无求凰曲,痴心有返魂香。起来休镊鬓边霜,半被堆床。定归兜率蓬莱去,奈人间无路茫茫。缘断漫三弹指,忧来欲九回肠。

这首小词在情感的表达方面颇像一般的悼亡诗,缺乏对悼亡对象的细致描写。还有一首《清平乐·赠陈参议师文侍儿》:

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

这是唯一尊前应歌之作,特别是结尾两句自来是被认为刘克庄写儿女柔情的极致了,但与其他婉约词人比较,或者与辛词“昵狎温柔,魂消意尽”之作比较,却是大为逊色的。以上两词是后村词里仅见的风格近于婉约的作品。当然,绝不能就此说刘克庄词“究非当家”(《四库全书总目》卷二〇〇),因为这位词人是不习惯以健笔写柔情的。不仅如此,刘克庄虽时而闲居乡里,他竟没有真正描写田园风光或农村生活的作品。自苏轼开辟农村题材以来,辛弃疾也写了许多很好的农村词,但刘克庄对这种题材似乎很不感兴趣,未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后村词使用的词调也有单一的倾向,它以长调为主,而且词调过于集中,如《水调歌头》十一首,《沁园春》二十五首,《汉宫春》十首,《念奴娇》十九首,《满江红》三十二首,《水龙吟》十六首,《贺新郎》四十三首,以上七调共一五六首,即占了全部作品的百分之六十。所以后村词与稼轩词比较,它有单一的特点。

刘克庄善于使用宏肆的议论、大量的事典、俚俗语言、幽默嘲讽等艺术表现手段,因而其词的艺术个性常常很鲜明,以致其词集被称为《后村别调》。辛弃疾以文为词的倾向被刘克庄合理地继承。从字面来看,后村词没有那种通篇用经用史和散文辞语的作品,但却在结构方面采用了议论文的结构,发展了辛弃疾“为词论”的优长。除了我们所引述的刘克庄那些反映社会现实政治重大题材的名篇是以深刻、精辟、锋利、圆转的议论见长而外,其余的许多词里也能见到这样的议论。例如表述怀才不遇的思想:“天地无情,功名有命,千古英雄只么休”(《沁园春·为孙季蕃吊方漕西归》);发挥《庄子》以才为累的思想:“麝以脐灾,狨为尾累,焚象都因齿,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此”(《念奴娇·六和》);表达愤世的人生哲理:“高冠长剑浑闲物,世人切身唯酒,千载后,君试看,拔山扛鼎俱乌有”(《摸鱼儿》);讥笑因循守旧的习俗:“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贺新郎·九日》);批评世俗的愚昧:“谁信骚魂千载后,波底垂涎角黍;又说是蛟馋龙怒。把似而今醒到了,料当年醉死差无苦”(《贺新郎·端午》);劝说友人以人道精神对待铤而走险的人民:“便献俘非勇,纳降非怯。帐下健儿休尽锐,草间赤子俱求活”(《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这些议论都是透辟、新颖而富于理趣的。

同辛弃疾和陆游一样,刘克庄在词作里也是时时“掉书袋”的。因为这位词人长于史学,学识渊博,为一代词臣,故在作品里有逞才炫博的习惯。如果我们将他的词集与辛弃疾、陆游、陈亮、刘过等比较,在用典的技巧方面,他是大大超过前辈的。其用事典的范围极广,数量最大,而且有许多是非常生僻的。这为理解其词造成严重的文字障碍。我们且不说后村词里所用古代经史典籍和唐人诗文句意等不习见的事典,它还喜用本朝的事典,有的使读者很费考索。例如,“独步岷峨,后身坡颍”(《沁园春·和吴尚书叔永》),“岷峨”指苏轼故乡,苏轼《满庭芳》“万里家在岷峨”;“坡颍”指苏轼兄弟,苏轼号东坡居士,苏辙号颍滨遗老。“幼安宣子顶头行,方奇特”(《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辛弃疾字幼安,王佐字宣子,俱南宋人。“白发归来还自笑,管辖希夷古观”(《贺新郎·再和前韵》),陈搏字希夷,北宋人;“古观”指作者主管云台观。“待异时约取,宽夫彦国,入耆英会”(《水龙吟·己亥自寿》),据司马光《洛阳耆英会序》:“元丰中文潞公尚守西都,韩国富公纳政在里第,其余士大夫以老自逸于洛者,于时尚多。……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武宁军节度使致仕韩国公富弼,字彦国,年七十九;河东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事潞国公文彦博,字宽夫,年七十七”。“除官全是紫阳翁”(《浪淘沙》),南宋时学者称朱熹为紫阳夫子,他曾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卯君来处,与眉山仙子,依稀同日”(《念奴娇·寿方德润》),苏辙生于宋仁宗宝元二年己卯,苏轼称其为卯君;苏轼生于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十二月十九日乙卯时;作者以卯君谓方德润;指其生时又与苏轼依稀同时。“岁晚却蒙昆体力,世业工修鞋底”(《念奴娇》“少时独步词场”),杨亿参加《西昆酬唱集》唱和,又据《隐居杂志》:“杨文公(亿)有重名,尝因草制,为执法者多所涂削,甚不平,因取稿上涂抹外,以浓墨就加为鞋底样,题其旁曰,世业杨家鞋底”。“玉局飞仙,石湖绝笔”(《摸鱼儿·海棠》),苏轼晚年提举玉局观,他曾作有《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范成大号石湖居士,有《闻石湖海棠盛开亟携家过之三绝》。“欲起涪翁再品花,压了山礬弟”(《卜算子·茉莉》),黄庭坚晚年号涪翁,其《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记》有“山礬是弟梅是兄”之句;山礬,即七里香(以上九例之解释皆据《后村词笺注》。)。可能由于梅花诗案的消极影响,使刘克庄在词里大量使用冷僻事典,有意造成词意费解的情况。这不能不是其词的严重缺陷,以致使它在社会上难以广泛地流行。

词体本来具有通俗的特性,自来允许使用俚俗语言,即使南宋以来的雅词也常使用某些通俗的白话词语,但却避免粗糙丑劣的词语以保持婉美的特点。刘克庄使用的俚俗语言却是泼辣粗俗的,很似后来元人散曲的语言风格,且有反传统的意义。例如:“要挂冠神武,几番说了,这回真个”(《解连环·戊午生日》);“晚觉醉乡差快活,那独醒公子真呆底”(《贺新郎·甲子端午》);“一甲子带水拖泥,今岁谢君恩,放还山去”(《解连环·甲子生日》);“便做些功业,胜穷措大”(《沁园春·七和》);“曹丘生莫游扬,这瞎汉还曾自配量”(《沁园春·九和》);“老逢初度,小儿女盘问翁翁年纪”(《念奴娇·丙寅生日》);“犹记老婆年少,爱斜簪宝髻,浅印红眉”(《汉宫春·再和前韵》)。因后村词语言有这样的特点,所以被讥为“直致近俗”。但从其整体情况而言,后村词仍是渊雅的,某些粗俗词语的嵌入,只是使其词显得狂放不羁甚而有点怪癖而已,愈突出了其艺术个性。

嘲讽的手段在宋代民间词里时常使用,却很难在文人词里见到。刘克庄与朝廷的邪恶势力作斗争便大量使用了冷嘲热讽的方式,因而显得与传统词的婉约之旨大为异趣。例如他在宝祐元年六月提举明道宫里,嘲讽“明道”之义说:“依然这村翁,阿谁改摸新曹号,虚名沙砾,旁观冷笑,何曾明道?”(《水龙吟·癸丑生日时再得明道祠》)对于政敌的攻击,他用反语有趣地说:“山鬼海神俱长者,饶得书生穷命。”(《念奴娇·壬寅生日》)词人晚年曾为自己画像,自我嘲笑,以发泄对朝廷的不满情绪。他说:“跛子形骸,瞎堂顶相,更折当门齿,麒麟阁上,定无人物如此。”(《念奴娇·丙寅生日》)在咏七夕的词里,揭穿为佳节所蒙上的美好传说,认为“元来上界也多魔,天孙长怨牵牛旷”(《踏莎行·巧夕》)。自来赞美梅花的孤高多用形象优美的辞句,刘克庄却将它比作古代饿死于首阳山的高人:“冷艳谁知,素标难亵,又似夷齐饿首阳。”(《沁园春·梦中作梅词》)这些形象都是有点粗俗而具有嘲讽的意味。

刘克庄在词作里使用议论、用典、俚俗语言和嘲讽等艺术表现手段,它们有机地组合,充分表现了词人特有的艺术气质。它们是对辛词中某些手段作了夸张性的发展,反对传统词风的精神较为强烈。从后村词所表现出的审美趣味来看,颇与韩愈以丑为美、追求险怪的趣味相似,是对苏辛以来以诗为词、以文为词等艺术手段的发展。刘克庄虽学习辛词,其艺术风格却与辛弃疾有相异之处。从宋词的总体风格类型来看,后村词属于豪放词,它的艺术渊源直接来自辛弃疾等词人。后村词缺乏辛词的沉郁与蕴藉,着重发展了辛词中《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贺新郎》(赋停云)、《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西江月·遣兴》等作品的疏狂风格。嘉熙三年,刘克庄作的《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非常典型地表现了这位词人疏狂的风格。词云: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效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疏狂乃狂放不羁之貌。刘克庄的艺术气质与其艺术风格是一致的,而疏狂正是其风格特点。词人晚年有一首颇奇特的《沁园春》也最能体现其艺术风格:

剥啄谁欤?户外一宾,布衣麻鞋。有舌端雄辩,机锋破的,袖中行卷,锦绣成堆。阍启上宾,侬观诸老,个主人公喜挽推。怎奈向,今十分衰飒,非昔形骸。阍言宾怒如雷。因底事朱门晏未开。假使汝主公,做他将相,懒迎揖客,紧闭翘材。病叟惭惶,尊官宁耐,待铁拐先生旋出来。宾性急,怀生毛名纸,兴尽而回。

词的大意是叙述一位很有才气的书生,前来拜谒闲退致养官员的事。阍者接待时表示:在诸老当中,这位主人最喜欢帮助青年后生,但无奈而今已衰老无能为力了。阍者回禀主人说:那位书生因迟迟开门而大怒,认为若这主人真的做了将相,必定高傲而不礼客,因此压制了许多人才。阍者转告书生:主人听了很惭愧,再请忍耐等一会儿,他将扶着拐杖出来了。但这书生性急暴躁,将文稿放入怀里,扬长愤然而去了。很明显,这种对话体是模仿词人刘过《沁园春·寄辛承旨,时承旨召,不赴》,是一种粗豪的词体。刘过之词貌袭稼轩,虽表现了豪气而内容实为空虚。后村此词则寓意很深,为穷书生干谒权贵而受到冷遇和奚落大鸣不平,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压制人才的不合理现象。余如:“这边尚自徘徊,笑那里纷纷早见猜。有尊神奋杵,拳粗似钵,名缁竖佛,喝猛如雷”(《沁园春·癸卯佛生翼日将晓梦中作》);“笑是非浮论,白衣苍狗,文章定价,秋月华星”(《沁园春·和吴尚书叔永》);“况新来冠敧弁侧,醉人多误。管甚是非并礼法,顿足低昂起舞”(《贺新郎·再用前韵》):这些词将议论、俗语、嘲讽、夸张融为一体,泼辣狂放,是辛弃疾以来豪气词的典型。

刘克庄受了理学家的思想影响,可是他缺乏正统儒者的涵蕴和中庸思想,性格颇为偏激;他是封建社会的士大夫,较为正直,但因一再遭受政治打击而有愤世嫉俗的态度;他是具有爱国主义思想情感的文人,而又倾慕志士报国的激奋生活并向往建功立业的伟大人物。这些心理性格特点集中体现在刘克庄的思想、行动和文学作品里。两宋词人中许多都是人格与作品分离的,诗与词的作风迥然不同。刘克庄的个性与词风却是表里如一,其词作非常真实地表现了这位词人独特的个性。从南宋词的发展来看,特别是从豪放词的发展来看,后村词是有重要意义的。令人遗憾的是:后村词并未为南宋后期词坛所重视,至今尚未发现宋人关于它的评价。刘克庄评论陆游词曾说:“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而世歌之者绝少。”(《后村诗话》续集卷四)可是他并未了解“歌之者绝少”的原因。可以说,后村词基本上是无歌者的,宋人文献里没有关于它的流传的记载。这大大减小了它在社会上的影响。

吴文英及其词

从南宋开禧三年(1207)至咸淳五年(1269)的六十年间是吴文英生活的时代。他的主要活动时期是理宗朝的四十年间,其词的创作活动则主要是理宗绍定五年(1232)至淳祐十一年(1251)的三十年间。这个历史时代是南宋后期国势衰弱、政治黑暗、思想禁锢的时代。吴文英是这个萧索时代的很有天才的优秀词人。尹焕为其词集作序说:“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十引)可见吴文英在当时词坛所享有的盛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