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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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论北宋名家词(5)

我国传统的民俗将冬至后第一百零五日定为清明节。这正是风和日暖,百花盛开,芳草芊绵,人们习惯到郊外去扫墓、踏青,作一次愉快的春游。柳永在京都郊野的背景上再现了市民们清明游乐的真实情景。南宋词家沈义父以为此词的起笔很值得效法,“第一句不用空头字在上,故用‘拆’字,言‘开了桐花烂熳也’”(《乐府指迷》)。紫桐即油桐,很有经济价值,农民大量植于陌上空地,三月初开紫白色花朵,先花后叶,繁茂满枝,最能标志郊野清明时节的到来。经过夜来一阵疏雨,郊野晴明清新,确实应了节候。“艳杏”和“缃桃”富于艳丽色彩的景物,突出了景色鲜妍有似画屏之美。作者善于从宏观的角度描述整个游春场面,又能捕捉到一些典型的具象。清明为寒食的第三日,市民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熟食品到郊外去充分享受春天的欢乐。在出城的游人群流中,宫人的豪华队伍是最令人注目的。“绀”即红青色的车帷幔,为宫人香车的标志。她们也被允许出郊去为亡故的宫人祭扫。据孟元老说:“节日,亦禁中出车马,诣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莫非金装绀,锦额珠帘,绣扇双遮,纱笼前导。”(《东京梦华录》卷七)市民们很喜观看这个车队,以致“士庶阗塞”。作者习惯于将注意力集中于艳丽妖娆、珠翠纵横的市井妇女和歌妓们。在这富于浪漫情调的春天郊野,她们的欢乐与放浪为节日增添了趣味和色彩。她们占芳寻胜并玩着传统的斗草游戏。最活跃的还是那些歌妓舞女和妓女们,她们特地艳冶,频频向人们表示亲切的逢迎。如后来孟元老所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以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柳词正是表现了这种纵情欢乐的情形,以“遗簪堕珥”暗示了市民男女在郊野的浪漫生活。作者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设想欢乐的人们在佳丽富庶之地,饮尽美酒,陶然大醉。次日,人们必定因病酒而迟迟未起,还回味着一枕春梦。宋末词家张炎谈到节序词的写作时说:“昔人咏节序,不惟不多,付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声耳。所谓清明‘拆桐花烂熳’……若律以词家调度,则皆未然。”(《词源》卷下)显然,张炎不喜欢柳永这首俗词,但也不得不承认像周邦彦赋元夕的《解语花》、史达祖赋立春的《东风第一枝》和李清照赋元夕的《永遇乐》虽然典雅精粹,可惜它们“绝无歌者”,而柳永的这首《木兰花慢》却直到南宋末年仍在民间传唱。

在柳永的笔下,我们还可看到北宋京都元宵佳节的盛况:“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燃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迎新春》)令词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京都的声色之娱。歌台舞榭成为升平富庶的都市的装饰品,人们追欢逐乐,流连忘返:“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竞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长寿乐》)。柳永足迹所到江南重要都市,他也热情地赞美它们人烟稠密和经济繁荣。金陵“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红楼”(《木兰花慢》)。苏州“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娥画舸,红粉朱楼”(《瑞鹧鸪》)。扬州“酒台花径仍在,凤箫依旧月中闻”(《临江仙》)。杭州“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望海潮》)。柳永一生在仕途上很不如意,他有不满现实之时,但对其时代仍由衷地热爱,从民俗方面去描写了社会现实生活。这些熙熙攘攘的平凡都市生活正体现了升平时期人民生活安定富裕,他们过着较为愉快的日子。但是我们也应看到,柳永仅仅反映了北宋社会繁荣的表象,缺乏对生活的更深入的理解。

如果科举考试和仕宦顺利,柳永是完全可以成为封建统治阶级中的重要成员的。由于他受到市民阶层思想意识的影响,在屡次被黜之后成了都市的浪子。烟花巷陌的浪子,在封建统治阶级看来是偏离传统观念的不成器的子弟,而柳永却以此为荣并在作品中表现出对传统思想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否定。他以为:“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看花回》);“名缰利锁,虚费光阴”(《夏云峰》);“瞬息光阴,锱铢名宦”(《凤归云》)。其《传花枝》则可说是一曲浪子之歌:

平生自负,凤流才调。口儿里知道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词以俚俗而泼辣的语言抒写了通俗民间文艺作者老大落魄的情怀。他多才多艺,风流自负,以乐观放达的态度对待人生,表现出不伏老的精神和及时行乐的思想。这首词对后来元代散曲家很有影响。关汉卿的套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便发挥了柳词的精神。这种反传统的浪子思想是以一种病态的方式出现的,它表露了封建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的悲哀及其对现实不满的愤激情绪。柳词中最富于反封建传统思想意义的应是那些“淫冶讴歌之曲”。它们表现了新兴市民阶层争取恋爱自由和个性自由的要求。宋初词人们也同五代的花间词人一样有许多写男欢女爱的作品,未曾受到统治阶级的指摘;柳永的这类作品一再受到指摘之原因就在于表现了反传统的意识。柳词中所描绘的不少市民妇女形象都是不受封建道德规范的限制和妇德约束的。如《锦堂春》:

坠髻慵梳,愁娥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雨,缠绣衾、不与同欢。侭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这是代言体的作品,表现一位市民妇女曲折复杂的心理。她感到心情慵懒,发髻已松欲散,带愁的蛾眉应当重画,而无心去梳妆打扮。这是因为情绪消沉倦怠,还发觉近来面容憔悴、身体消瘦了。她之憔悴消瘦又是因情人或丈夫的疏狂,全不将她放在心上而在外面笑闹取乐,以致令她失望和伤心。市民妇女比较注重现实的个人利益,并不把情感看得特别重要,而且有了人格的觉醒,不愿由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所以她并不因其“疏狂”而长久地沉溺于忧伤之中,有办法对付这一切。她对自己的芳容颇为自信,于是重新振作精神,克服慵懒情绪,开始梳妆打扮了。他如此忘恩负义,轻易辜负她的青春,使她感到不平,将要发泄一腔的怨恨。最令她气愤的是当初山盟海誓,骗取她剪下一绺秀发为赠,如今过了归期而他竟不回家。恼恨之下,盘算着他快归来了。这次决不宽恕,要设法教训他,跟他算总账。她决定采取两个非常强硬的步骤。第一个步骤是当其归家之时,对他极端冷淡和任性:将卧室的门关牢,不理不睬,独自裹被而卧,决不轻易满足其欲望,以此令其反省、后悔和屈服。第二个步骤是任时间在僵持中过去,待到更鼓已深,才严肃地从头到尾、有条有理地慢慢数落他,要他悔过认错,还要保证今后再不敢如此无法无天。这两种办法都属设想性质,但可看出这位妇女不同于谨遵妇道的闺秀,由于她泼辣的性格与深谋远虑的机心是说得到做得到的,她的设想必定不会落空。这位市民妇女不拘封建礼法,不甘示弱,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个形象不同于传统诗词中温柔敦厚,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妇女形象,它本身即具有反封建的意义,故能深深感动市民群众。柳永的《定风波》也是描述市民妇女精神生活的:

自春来、惨红愁绿,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词是拟托少妇的语气,叙述其丈夫离家后苦闷无聊的情绪,表现对爱情幸福的向往和大胆的追求。闲拈针线伴着丈夫读书,形影不离,在她看来是幸福愉快的事;如此,青春也就不算虚度了。这是古代社会里许多妇女最素朴的要求,然而在封建统治阶级看来,这样的妇女是有违妇道和礼教的:男子竟由妇女“拘束教吟课”,还要“针线闲拈伴伊坐”。柳永正因写了这首词而受到宰相晏殊的责备,说明这两位词人社会审美理想的差异。

传统文学中有许多关于妇女的香艳题材,却很少有作家真实地表达社会下层被压迫妇女的呼声。柳永长期生活在都市的下层,对这些不幸妇女的境况特别熟悉,因而很注意发掘这类题材的新的社会意义。都市中的青年妇女受到市民思潮的影响往往在思想与行为上突破封建礼教和传统道德的束缚,大胆地追求爱情幸福,具体表现为对性爱的要求和对贞节观念的轻视。但所处的社会环境决定了她们为得到一点自由和幸福须付出重大的代价和牺牲,结果是很难得到真正的爱情与幸福,却遭到了玩弄和遗弃。柳永同情这些不幸的妇女,在作品里多次重复着这个主题。这类歌词在民间文艺场所中演出,往往哀婉动人,如《慢卷》:

闲窗烛暗,孤帷夜永,敧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着眉儿,成甚滋味?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依暖,抱着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

这位女主人公陷入了难以排解的矛盾之中。她与情人的分离显然出自社会性的原因。分离后她憔悴追悔,谙尽凄苦,设想对方也心里烦恼。她苦苦追忆逝去的欢乐,又后悔当时自己过于热情与轻率,以致造成而今这种生分难舍的情形。假如她当初和从前一样“淡淡相看”控制或压抑情感,或许不会落得这样的不幸,而这已无法挽回了。又如《满江红》是表现恋爱中的女子的痛苦情绪:

万愁千恨,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这女子陷入苦恋,非常不幸,期待着情人的回心转意,尤其不甚明白自己的可悲处境和他的真实态度。她的幼稚痴迷更显得情感的真挚,她的被抛弃就愈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作者以内心独白的方式深刻而细致地揭示了市民妇女的情感生活的真实,表现出俗词的艺术力量。

由于柳永与民间歌妓的亲密关系,他在作品里表现了与她们的友谊和爱情,也反映了她们痛苦的精神生活,写出了她们悲剧的命运。他发现她们之中有不少高雅的品格、纯洁的灵魂,而且本不应沦落风尘中的。如其《少年游》词云: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帷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风尘中的歌妓总希望脱离娼籍,像正常良家妇女一样享有合法的婚配和家庭幸福,争取一个女性应有的生活权利。柳永在《迷仙引》里表达了她们这种合理的愿望: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祗恐,容易蕣华暗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词写一位民间歌妓对所信任的男子倾诉自己的愿望,表现她对自由的追求。据她自述,当其成长为少女时便学习歌舞了。由于她身隶娼籍,学习歌舞伎艺是为了在歌筵舞席之上“娱宾”,为娼家创造利润,当然也能得到宾客的一些赏钱而归自己。她的个人生活则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精神生活。这位歌妓并非狂热的拜金主义者。她在豪华的宴席前为王孙们歌舞,不去恳求他们的赏赐,任之随意给一点赏钱;如果她的伎艺能被称赞赏识、酬以一笑,便感到内心的满足了。歌舞场中,她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寻觅着知音,渴望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归宿——走“从良”的道路。因为深知美好的青春会像朝开暮落的蕣花一样很快凋谢的。她在相识的人中寻觅到一位可以依托的男子,便以自卑的地位和坚决的态度,恳求救她脱离风尘,走向自由的天地。这位歌妓不是自甘堕落的,一当抉择从良之后,表示永远抛弃旧日的生活,过一种正常的新生活,以此来刷洗世俗对她的不良的印象。她希望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并非那种“朝云暮雨”的轻浮的女人。恳求、发誓,既流着热泪,又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这是她对社会发出的求救的呼声。从这首词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民间歌妓的真正的同情,真正地关心她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