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免不了遭遇种种偶然。仔细琢磨起来,常常正是这些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偶然,构成了我们的生活,决定了我们的一生。
没想到初中毕业的一纸体检结果,突然结束了我少年时代当一名水电工程师的美梦;没想到牢不可破的中苏友谊,竟然在1957年破裂,让正巧读完俄语专业二年级的我不得不另谋出路;没想到在当时由教育部统一下达的转学计划中,偶然有两个到南京大学学德语的名额;没想到这两个按高考成绩分配的紧俏指标,这下您猜对了,其中之一正巧轮到我!
不,也不正巧:我原本还可以、也决定上北京外贸学院,只是由于“反右”初期表现不积极,被认定为缺乏政治觉悟,最终丧失了“涉外”的资格,才勉强然而也幸运地,获准进入了南京大学外文系的德国语言文学专业。
从此,出身在山城重庆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我,便十二万分偶然地,与那个远在万里之外名叫德意志的伟大国家和伟大民族,结下了终生不解之缘。Deutsch——德意志,Germanistik——日耳曼的语言、文学和文化,随即慢慢进入我的生活,占据我的头脑和身体,渗入我的血液,成了我渺小然而多变、多彩的生命的基本色素之一:从上大学到当研究生再到当教授、博导,从教书到做文学翻译、研究工作乃至行政工作,从重庆而南京而重庆而北京而成都,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四十多年了啊,我生命的一个个驿站,无不醒目地打着德意志的印记。
也许由于我有较好的俄语基础吧,那被著名的《论德国人》一书的作者Gordon A.Craig称作“可怕的语言”的德语,在我看来似乎并不可怕。大学三年级,我便开始翻译和发表德语文学作品;从改革开放以后的1982年开始,我几乎每两年就去一次德国,至今加起来已经十好几次。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德国和德国人,真正能解开了人们常说的“德意志之谜”。对此,我确实既感无奈,又觉苦恼,不但愧对寄厚望于我的中国读者和德国朋友,也愧对自己的师长,愧对不断给予自己慷慨资助的如洪堡基金会等德国机构,特别是愧对自己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
这严重的遗憾和愧疚,主要产生于本人研究的课题局限于德国古典文学尤其是歌德,因而视野狭隘,对一些其他方面的问题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漠不关心,懒于思索。
为了尽量帮助大家了解德国和德国人的实况,我记叙力求真实,既不为自己也不为“爱者”讳——毋庸讳言,我热爱德意志,视它为自己的第二故乡甚至精神家园。
但是,一切的主观努力,仍然不免遭受本文一开头说的“偶然”的限制,也就难以取得完全理想的结果。还有,写的既是个人的感受,就必定带有主观性和局限性,何况我们所面对的,又是一个伟大然而充满矛盾的国家和民族,一个人们长期以来力求索解却劳而无功的“德意志之谜”呢!
“不如意事常八九”,人生就是这样,聪明的办法不外乎善于抓住那差强人意的一部分。当然,我要做最大的努力,给读者多一点满意。
一首作于1988年的德语诗,我把它翻译出来抄在下面。它很好地反映了我对那个叫德意志的异国复杂、矛盾的感情,反映了我与它难分难舍的关系——
一只眼带着笑 In einem Auge Lacheln
一只眼含着泪 In dem anderen Tranen
我又告别了你,告别了 Habe ich dich——schones
德意志美丽的土地 Deutschland verlassen
回到渴念已久的家 Endlich bei den Meinen
多么幸福 亲人团聚 Wie glücklich!Doch
却不知平静的心湖 WeiB ich nicht warum
何时又漾起涟漪 Mein Herz wieder leidet
春来了 我问她 Der Frühling kommt,frage ich:
可曾吻绿了莱茵河岸 Hast Du des Rheins Ufer grün geküBt?
秋来了 我问她 Der Herbst kommt,frage ich:
可替海岱山换上了彩衣 Hast Du den Heidelberg bunt gek-leidet?
德意志 我想念你 想念你 Deutschland,ich sehne mich nach dir
忠贞的枞树 婆娑的菩提 Nach deiner schattigen Linde,treuen Tanne
可每当我来到你身旁 Doch jedesmal bei dir sehne ich mich
却更加眷念生养我的土地 Nach meinem Heimatland noch viel mehr
一只眼带着泪 In einem Auge Tranen
一只眼含着笑 In dem anderen Lacheln
可我只有一颗心啊 Ach,ich habe nur ein Herz
怎能同时装下 Wie kann es aber fassen
两片土地 两种相思 Zwei Lander–zwei Sehnsüchte?
这首诗写于我第四次旅居德国归来后不久,但我对德意志的感受,却得从1982年第一次踏上它的土地讲起,因为最初的感受最为深刻,简直可以说刻骨铭心。
2000年5月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