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动了容,失魂样在山坳里徘徊。大地被泪水浆洗过,惨白一片。凄凉的秋风卷起落叶,纸钱一样抛撒。
1.
曹达好几天没按时回家,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隔多远就一身酒气扑来。宦丹丹掩着鼻子把他从歌厅扶回来,第二天一早他又没影了,到了半下午,又得四处找人。
宦德和老伴感觉曹达变了个人,成天板着个脸,刀都砍不透。问宦丹丹,宦丹丹也没好腔调,说你们管那么多干啥?他要作贱自己由他去。老太婆私下埋怨老爷子,说女婿上进心强,你就帮着扶一扶,偏偏你个性倔,死活不肯去说句话。这不,把后人逼出个啥来,你就睡得安稳?宦德素来看不惯曹达的斯文样,遇事没个男人气味。一个官位,值得他这样糟蹋自己,说出去不嫌丢人!
这次宦丹丹特别乖,没在两个老的面前使小性子,对曹达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天天扶来扶去,竟没半点怨言。老太婆看不惯了,给女儿递了招儿过去,是否把曹达的父亲请进城来管一管?宦丹丹瞪着眼说:“你嫌他一个人闹不够味,还要把他父亲请来帮着他闹不是?”几句混话把老太婆打发了。
老太婆找到宦德抱怨:“这小两口咋的啦?一个闷起喝酒,一个闷起不要人管。莫是曹达在外面有人了?这几年当官不检点的多,不像你在位那些年管得紧。”可突然想起不对呀!若真是曹达有啥,那闹的该是丹丹,不会是曹达呀!未必是自己女儿出了啥事?老太婆心里紧了一下,没再出声,生怕老爷子知道了会要了女儿的命。
不知谁告诉了曹通,他急急地赶进城,找令狐阳要了车把曹达接回龙寨。临走时,老太婆细声细语说了句:“要不要丹丹陪着去照顾下?”
素来胆小的曹通,不知哪来的气把胆子撑大了,冲了亲家母一句:“用不着,她留在家里,你们也该好好教一教才是!”弄得老太婆一脸绯红。
宦德在里屋听见亲家少有的大声武气说话,好生奇怪,问老太婆说的啥?老太婆愣在那里没说话。等他们走了,才轻描淡写地说:“亲家说曹达自小有生闷气的毛病,过两天就好了。”
入夜,等老爷子睡下后,老太婆敲开女儿房门,把宦丹丹叫起来,悄声问道:“你做了啥事?把他气成这样?”
宦丹丹把脸背过去说:“不识好歹的人,你找人帮他忙还讨不到好。”
老太婆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径直问道:“你找谁帮忙了?”
女儿不情愿地吐了两个字:“刘强。”
当妈的啥都明白了,沉默许久说:“以后男人家的事,由他自己去办。女人少去掺和。”
母亲出去了,宦丹丹歪倒在床靠上,任悔恨来颠簸自己。自小她就沉浸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没看过任何人的白眼。同龄人中,凡是好事都奔她来。第一个被推荐上大学,回来后直接进入人事局人事股。地皮还没踩热,老股长就给她让贤。当年抓获了曹达,把闺蜜们充满嫉妒的眼光当贺礼收。那时的她,从里到外,穿什么都是红色,整个一个“红人”。纪青自不消说,曹达与钱友比,有新旧之分。就是何泽凤的名牌大学老公郝仁,宦丹丹也私下拿来与曹达比较过,只说人品长相,就个头也高出许多。老爷子老太婆在战友圈中,也是甜滋滋地被灌蜜糖。这令人心醉的感觉而今不见了,像雪花冰雕样被光阴消化得干干净净。同在人生的风雨中打磨,人家是越磨越亮,一个个从曹达头上迈过去。而曹达虽没一点闪失,却在别人的辉映下黯然失色。十年间,宦丹丹身上的光泽悄悄消减下来,那怕是穿一件红色金丝绒出去,在闺蜜们的眼光中也成了猪肝色。
夫妻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看到曹达远不如父亲当年威风,宦丹丹对曹达有些失望,欣赏的亮点消失了,眼睛自然像灯蛾一样扑向明亮处。先是宦丹丹后悔,细数过去与之交往的男友中,自己选择了一个最没出息的。
同样的感觉在曹达身上也日益浓烈,把宦丹丹与吴媛比较,他选择的也是最凶悍的一个。婚姻不是把他带进了温馨的港湾,而是带进了冷酷的竞技场,须用角斗来维持,容不得半点迟缓。宦丹丹像一头发情的雌性动物,不断地驱使他与众多雄性撕咬。这日子让曹达感到累,感到空虚和窘迫。对宦丹丹移情他人,他好像早有准备,只是感到太快了。令他更愤怒的是这愤怒无法发泄。他知道闹翻的结果,宦丹丹加上刘强,二比一对他。他的援军在哪儿?父亲曹通是一个比他更弱势的男人,比他更需要帮扶的人。他需要情感上的同盟者,一个能使他站起来的女人。曹达同意跟父亲先回龙寨去静一静,让灵与肉都放松下来,从酒精中皈依到山林中去。
又是一个月明夜,凄美的月光中,充满以爱为主题的传说。曹通陪着曹达到操场散步,两个长长的身影在传说中穿行,匍匐在操场上,鼻子紧贴地面,嗅出了曾有过的气息,儿时的奶香,青春期特有的让人心动的臊味;眼睛也凑拢地面滑行,努力寻觅曹、吴两家日惭消失的足迹,幼小时的赤脚印,学生时圆口布鞋的千层底依稀可见;耳朵也贴在地面上,追寻久已远去的声音,稚嫩的诵读声,青涩的嗔骂声。曹达将身影钉在教学大楼的楼影边上,与三楼窗口抛下来的一个淡淡的倩影挨着,两张脸轻轻地慰贴,不让月光,不让灯光,也不让父亲的目光打扰。
“回去吧!她不会下来的。”曹通身影挪过来,将儿子的身影与灯影分开,缓缓地,拖着惆怅离去。
月亮待在山坳上,一抹云纱掩来,神色黯然。
吴媛将身影从灯光里移到月光下,凭栏对着空空的操场发呆。先前曹达在楼下的合影扰得她心乱。曹达回到龙寨,说是来陪陪父亲。吴媛晓得是为了啥,那是他当年伤害吴媛的报应。对曹达三番两次来忏悔表白,吴媛报以淡淡一笑,给他一个冷涩的转身。
早些年,吴媛心中总有两个男人牵绊,令狐阳与曹达,都与吴媛的婚姻擦肩而过。令狐阳错失在启程的一里路上,曹达错失在最后一里路上。当年的曹达人俊才高,一帮小女生只能从他身后悄悄仰望,那身影若一座山,前程山高水长。当年的令狐阳,太实在不过的山娃子,所有山外来的哪怕是一阵风,也须他揉进山里的气息才让吹过。一毫升变成一瓶盖,岿然不动就是不卵(理)他。1+1可以不等于2,都是令狐阳心田里长出的奇花异草。那时的吴媛很充实,两个男人成天在她心里打进打出。二十年过去,人还是这两个人,印象刚好打颠倒。曹达的前程身影渐渐清晰起来,同许多人一样回到原地就现出原形。在县城涌动的人流中随波起伏。倒是过去土不啦叽的令狐阳,一天天虚幻起来,在阳光下成了一个火球,让周围的人激情不已;在月光下,他成了一个幽灵,游移于人们唏嘘惊愕之间;灯光下,他又成了幻影,吸附在吴媛梦里。每当与令狐阳独处时,吴媛坦露心迹和肢体扑向令狐阳,心中总有不少的期许。总想令狐阳会像饕餮样生吞活吃了她,或像一个绅士,细嚼慢咽吴媛的原汁原味。可每次令狐阳像一个调皮儿童捡到糖果,静静地打开包装,捧在手上看看,想想,忍不住尝尝,再包上,仍搁回原处,只把甜味收藏心里……
夜自习下课了,吴媛跟随下楼的师生,缓缓走出了记忆。
2.
今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还在暑假中,揽头们就把教学楼锁上了。等待开学后,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
没有学校能给清的,只能分批来。一期十万或二十万,定好计划,然后揽头守在总务处,候着班主任来交款。
少不了有生源差的,或穷困生多的学校,憋死也拿不出钱来,就该令狐阳出来收场。扮着笑脸当孙子说好话,从县上的各项教育费附加中抠个三万五万来支付点。揽头若嫌少了,令狐阳索性换上一张黑脸,一分钱不给。喊明说,学生进不了教室,你哥子就要进班房。
今年遇上刘强新上任,把几百万教育费附加全捏在手心,由他一个人开处方,钱友和令狐阳干瞪眼。找奉志汇报,奉志与刘强私下一碰头,单人处方变成两个会诊,中西医结合,仍然没有令狐阳的份。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离了钱万万不能。令狐阳没了润滑剂,脑袋和脚步都转不灵活。
令狐阳打算从学校挤一点儿“油”出来,收一点资料管理费。由头是教育局出了个文件,要求减轻学生经济负担,旧书新用,推行使用上年级的旧教材。每个学校教材订数压缩一半,书款就少了一半。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旧书新用,特意给县新华书店送了一份,提前告诉他们,教材订数少了,别大惊小怪。
县新华书店的汪经理明知道里面有鬼,每个学生书款照样交,谁读旧书?谁读新书?天界下来的神仙也搁不平的事。汪经理打死不相信,令狐阳会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不相信没法,全县的订数明明白白少了一半下来。汪经理拿着县教育局的文件翻来覆去地看,狗咬刺猬,找不着地方下口。
新学期开学后,汪经理多了一个心眼,通过各种手段查了学校的教材使用情况,并没有发现用旧教材的,全是散发着墨香的新书。那另一半教材哪来的?汪经理作为一个重大问题向上反映,事情很快惊动了省上。
新华书店教材发行有一套内部规矩,叫分区经营。若出现跨区经营的书店,钱和人都要受到处罚。汪经理的报告中,肯定地说宕县学校在县外订购了教材。是哪儿来的?汪经理说不清楚。现在才发现,令狐阳发文件推广使用旧教材是一个缓兵之计,蒙骗宕县新华书店接受少了一半的订数。待回过神来,他已吃了回扣。知道了又怎么样?仍把令狐阳没法。学校是用教材的,只要他们没用盗版教材,没卖教材,新华书店内部规矩只能对书店起作用,奈何不了学校。
必须让学校供出增订教材的来源。省、市新华书店的人千方百计想出了一个刁钻的罪名,诬告宕县教育局有人兜售盗版教材。这是一个够判刑的罪名,目的就是逼令狐阳供出违规发行的书店。这招很灵,省市两级要来彻查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进令狐阳的耳朵里。余佳丽把严处长的话带给了令狐阳,严处长说宕县有一个地下发行网,必须查清,予以法办。
令狐阳发文件时早有准备,谅书店的规矩管不了学校,更别说管教育局。没想到书店方面也有像他一样不要脸的,诬他使用盗版教材。要说脱自己,只有出卖朋友,这可不是令狐阳的为人。令狐阳可以不要命,绝不可以不要脸。
有这两样就够烦的了,盛琳还嫌令狐阳没烦够,一个电话打来说她妈死了。生老病死若在别人家,对谁都是件平常事。若是你父母,那就像天塌下来一样。盛琳闻知噩耗后,鼓起一双泪眼往山青村赶。出门时,用手机打通令狐阳,满含悲伤问:“我妈死了,你几时到山上来?”
令狐阳正烦着,听盛琳说她妈死了更是烦。好好的人,咋拣这个时候就死了,叫他两只脚咋跑得过来?随口应了一句:“我回去又能做啥?”
盛琳听来不舒服,不满意令狐阳话中没有悲伤,只有厌烦。心中暗骂:不孝的东西!压住火说:“你回去安排呀!你是她女婿,该不该尽孝?”
“唔!我是女婿,意思是她还有儿子。我现在忙不过来。”令狐阳知道山上人的规矩,人死了要闹好几天的,眼前这摊子事还要人来收拾,哪有工夫待在那儿陪着流泪。
盛琳火了,失去母亲的悲伤压过一切,容不下令狐阳再说半个不字,冲令狐阳毛了一句:“令狐阳你听着,这次若是你不回来,你休想再跨进家门!”话完,“啪”的一声关机了。
令狐阳试着拨了几次,关机!令狐阳没着急,他有的是够他急的事。
令狐阳坐下来给余佳丽打了个电话,问了省上的情况。听说严处长态度很坚决,就是想在全省抓这么个典型。余佳丽劝令狐阳,说:“你还是来一下省城,找一找牛书记,他与严处长是多年的同事,有些话当面说清楚了就没事。”
令狐阳不领情不说,反倒向余佳丽叫屈:“我令狐阳才多大个官,犯得着他严处长动手。我啥地方坏过他老人家的事儿,非得缠着我不放手!”
余佳丽点拨他说:“不是严处长不松手,这事儿明摆着新华书店要清理门户。他们把严处长抬出来,是逼你提供情况。我看你也不必坚持,把事儿说了,让他们一窝狗儿自咬去。”
令狐阳声调严肃起来,正儿八经地说:“余处长,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出卖朋友的事儿,我令狐家祖祖辈辈没干过。这用旧教材的事下学期我可以不干,要我出卖朋友,我现在就不干。我也想好了,你说我是盗版,把我送上法庭,也判不了几年。何况这盗不盗版,法庭上还不是你严处长一个人说了算,我还有个嘴巴呢!”
余佳丽听了这腔调,直皱眉头。这乡下的人咋个个一根筋,与邻近几个县的书店经理,素不相识,压根算不上朋友,说穿了都为几个钱,犯得着为他们去同上面的人翻脸犯险?既然下学期不干了,你还保他做啥?心里这么想,对令狐阳的义气还着实欣赏,毕竟守信用是个好品行,委婉地说:“你也不要感情用事,最好来一趟,当着牛书记的面把事情摊开说,听听他的,也许能想出个好主意来,像上次一样谁都伤不着多好哇。”
令狐阳想想也对,说声:“那我今晚赶过来,明天与牛书记见面,还请你帮忙联系下。”最后问了句:“上次那松花皮蛋怎样?我再带点来。”
余佳丽赶紧谢绝:“谢了,上次带来的都还没吃完。千万别再带了,费力淘神的。”
令狐阳不想听客气话,说:“啥叫费力淘神的,又不要我背,有车子拉。吃不完你拿去送情,客啥气!”
同余佳丽通完电话,又打电话把刘君找出来,要他安排张远出车马上到省城。刘君一听蒙了,小心问令狐阳:“令局长,几时送你上山呀?”
令狐阳早把丈母娘的死讯忘得干干净净。当地人把人死了葬在坟山叫上山,听刘君说送他上山,顿时感到晦气,训道:“说的些啥话!你想我死啊?送我上山!”
刘君见令狐阳误解了自己意思,赶紧道歉:“我口快了,对不起,令局长!我是说斌斌外婆死了,你不到山上去送一送?”
令狐阳不满了:“嗨!我说你脑子进水了,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我这有急事到省城,你快点叫张远把车开过来,我马上要走。”
刘君没招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丈母娘死了女婿竟没当回事。先前自己讨好卖乖地自作主张,主动问盛琳用不用车,要不要人帮忙?张远早被他派去,拉着一帮人和斌斌上了山。这一时半会儿哪能回来?小心翼翼对令狐阳说:“张远送斌斌到山上奔丧去了,这时怕还没有拢,你看是不是租个车到省城去。”
令狐阳冒火了:“亏你说得出来,我走个哪里,干个啥,还要找个外人来跟着不是?”
刘君慌了:“我马上打电话叫张远回来。盛姐那里你要多解释一下。”
“少啰唆,快点打电话去。”放下电话,令狐阳还止不住嘀咕两句:“怪兮兮的,我的婆娘,我都不怕,他怕个啥?”
车子在下午一点过赶回来,两点出发去省城。办公室俏姑娘小吕,家在省城,见有便车,央着搭车回趟家。
一路上,令狐阳闭着眼睛在想对策。小吕与张远有一句没一句闲扯。路程过一半,小吕问张远:“你们今晚住哪儿?”
张远随意说:“老地方,教育厅附近的悦来宾馆。”
小吕热情邀请:“住我们家那边去,吃了饭我请你们唱歌。我们家隔壁就是歌厅。”
张远故作胆怯:“进歌厅啊?我怕!”
小吕当真来壮胆:“你怕啥嘛,我们把令局长约好一起去,保你不会怕。”
张远转眼亮出底牌:“我怕去不成。”
小吕才知道他在卖关子,伸手要去打。手未到,只见张远脸色变了,把方向盘一盘子甩过去,接着“吱”的一声急刹。
令狐阳一晃,头差点撞在前面靠背上。他猛一睁眼,才说要骂人,张远已开了车门下去。右前方一个小孩正从地上试着爬起来,满脸血污,口里又哭又喊。
前后左右赶场的农民都喊了起来:“车子撞人了!把车子拦到,别让它跑了。”
令狐阳跟着下车,见小孩自己爬起来,料定没伤着骨头。赶紧叫张远把小孩抱上车送医院。
小孩在医院急救室救治,几个多事的农民正七嘴八舌地表起功来。
这个说:“这个当官的还想跑,不是我们人多拦住,早就跑了。”
那个说:“看样子都不是个好东西,还带的个野的在车上。”
气得一旁的小吕直想哭。
令狐阳实在听不下去,出去对那位大嗓门说:“老乡,麻烦你打个电话报一下警,另外通知一下娃娃的家长。”随即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递过去,说:“这是电话费,用不完的你还我就是。”那人接过钱走了,再也没回来。
一会儿警察来了,孩子的父母也来了。警察做了临时处理:张远和车子一起留下,等伤者从急救室出来再解决。
令狐阳打电话回去,叫刘君带上钱来这里处理。自己和小吕拦了一辆出租车进省城。
上了车令狐阳在想,这不是个好兆头!心情变得沉重起来,闭上眼睛想静一静。吴媛来电话了,哭哭啼啼,凄惨中带着惶恐,说:“肖凯死了!”
“咋死的?”令狐阳猛地坐直身子问。
“原因不知道。满屋都是血。公安局正在勘查现场。”
令狐阳愣了,吼了一句:“等公安局下了结论,马上告诉我。”
关上手机,又把眼睛闭上,身子无力地向后靠去。
车在一座桥上行驶,令狐阳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脚下波涛汹涌。
3.
在牛书记的办公室里,桌上隔着一盆兰花,令狐阳与他对谈。余佳丽一旁倒水忙乎不停。
牛书记不无忧虑地说:“令局长啊!你这次祸惹大了。”
令狐阳装傻,眨眨眼睛问:“我惹啥祸了?又把哪个的娃儿抱下水了。”
牛书记很严肃地提醒令狐阳:“全国几十年的教材发行秩序,被你撕了个大口子。别说省新华书店,就是北京的新华书店都不会饶了你。”
令狐阳一脸发萌,完全是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样子:“我又犯了哪个法?拿钱买书,会有多大罪?”
余佳丽当他真不知厉害,说:“你别当小事看了,我听说省店几个经理都拍了桌子要收拾你。”
令狐阳仍是不管不顾的样子:“他拍桌子关我啥事?我又不属他管。”稍等会儿,他还忿忿不平:“凭啥我不能到外县增订教材?卖米的都没限定范围,没有说不准宕县的人吃外县的米那话,不相信卖书的比卖米的还狠些?”
牛书记不想听他油腔滑舌下去,直接一句话挑明:“这次共赚了多少钱?”
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令狐阳一老一实地说:“怕有两三百万吧!没细统过。”
一旁的余佳丽伸了下舌头,溜了一句话出来:“难怪人家要收拾你。”
牛书记来了句更直接的:“你得了多少?”
令狐阳好委屈:“我?一分钱没得。”
牛书记纠正道:“不是说你私人,教育局得了多少?”
令狐阳稍稍默算,说:“我收20%,有四五十万吧,现在还没收齐。”这是他今年灭火的消防费,没这点钱,好多学校开不了门。
牛书记认真地说:“你把钱退书店,把这事儿了了。”
令狐阳也认真地回答:“退不了了,钱全部还了债。”
牛书记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那你这个事儿我也没法。你小子等着吃苦头吧!”
令狐阳嘴硬:“有啥不得了,我不说,他能把我嘴儿撬开。”
牛书记是个老办案的,比这钢口硬得多的都见过。他轻蔑地笑了笑,说:“你真以为人家要你说?你一个字不吐,人家照样查清治你。”
余佳丽事先听牛书记说过,提醒令狐阳:“人家把各书店的账一翻,用不着你说就知道了。”
令狐阳这下更不明白了:“那他们扭住我不放干什么?还不查账去?”
余佳丽急了:“这你还不明白,他们就是要拿你开刀,防止其他教育局长跟你学。”
令狐阳也横了,起一对铜壳子眼:“他拿哪一条治我?盗版?随便找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正版,真的还怕说成假的?”
牛书记摇摇头,说:“你非得要我教你几句才对?要治你随便啥理由都行。错了以后再纠正,纠正过来时,你已老了。”
这句话把令狐阳点醒了,常说有错必纠,倒过来就是能纠就能错,他得认真考虑考虑自己的退路。口气软下来,说:“那你说怎么办?”
牛书记很坚决:“退钱!一分不少吐出来。”
令狐阳埋头想了一会儿,昂起头来说:“算了,这事我看透了,他们安心要治我,退了钱也不会松手。索性把这事再闹大点,官司打到九霄宫去,请天皇老子来断案才行。要不清静,大家都不清静。”
牛书记听他话中有话,一下警觉起来。过去办案中曾经见过这种人,逼到没退路时,埋着的头一下昂起,狠命一口,将对方咬得血淋淋的。
令狐阳见牛书记用眼睛逼着他,知道不说不行,从身边公文包里摸出一叠文件递过去。
牛书记、余佳丽凑拢一看,是今年省教厅与省书店联合发的文件,规定全省教辅资料统一由新华书店经营,并将各年级教辅资料征订目录附后,厚厚一摞。
两人拿着文件,睁大眼睛看着令狐阳,好像在问:这能救你命?
轮到令狐阳卖关子了:“你们忘了有位领导在今年春节的一封信,要减轻学生课业负担,严禁发行教辅资料。”
正说着,手机响了,看是吴媛打来的,令狐阳忙起身走出去接听。吴媛喘着气说:“肖凯的结论出来了。是自杀,家属不服,约了七八十个人到学校闹事。”
令狐阳问:“你信不信他是自杀。”
“我不信!”
“那为什么公安局下自杀的结论?”
“公安局的人说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他为什么自杀?”
“我咋晓得呢?家属就是要学校给个自杀理由出来。”
“是不是夫妻闹矛盾?”
“人家两口子好得很,随时都是一路去一路来的。”
“有仇家相逼?”
“肖主任一个好好先生,只有人家得罪他的,他不可能得罪人。”
“那为啥呢?”
“你莫问了,快点下来解决,学校已停课了。”
“我马上就来!”
令狐阳急匆匆回到屋里,对还没回过神来的牛书记和余佳丽说:“学校死了人在闹事,我马上要回去处理。教材的事儿就拜托两位了。我的想法就一个,别逼我,逼急了,我只有抱着人跳崖。”说完就往外走。
余佳丽在身后喊:“令局长,要冷静些,别乱来哟!”
4.
令狐阳跑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回赶。从钻进车的那一刻起,眼睛再没闭过,嘴儿再没停过。
先是余佳丽来电话一再叮嘱:“那事儿不能到处乱说,若说出去收不回来。你得罪的不单是书店一家,还有省教育厅。千万别睁起眼睛瞎干。”
令狐阳看了看司机,心想他是一个无关的人,不会听懂他说的什么,自己说话遮掩点就行。即使知道了也无妨。放心对余佳丽说:“我也是吃饭都不长的人了,咋不晓得厉害。只要不把我往崖下推,我不会去攀扯谁。下和棋我会,只是这事儿我之前已给一个老乡说过。”
余佳丽听说有个老乡知情,着急地问令狐阳:“你那个老乡是做啥的?”
令狐阳故作神秘说:“他在省政府机关上班,说这事儿正好归他管,催我把材料拿过去给他看看。我正往那儿赶呢!”
话到这里,司机转过头来,车也缓缓靠边,真以为他要往省政府开。令狐阳知他误会了,嘴上不好明说,对司机摆摆手,再向前挥了挥。车又前行,司机疑惑地从后视镜中,不时地观察着身后这个说谎的乘客,更加留心令狐阳的通话。
余佳丽劝令狐阳不要再到处找人,牛书记已与严处长通了电话,正找书店协商中,千万不能莽撞乱来。要令狐阳马上打电话给老乡,就说事已了了,请他不要再过问。令狐阳回了声:“行!”
手机刚关上,又像被烫着了一样,吱吱乱叫起来。这次是吴媛打来的,问他:“到哪儿了?这里的人全部望着你来。”
令狐阳说:“先叫廖胖子维持着,县上派的人马上就到。”
吴媛说:“廖书记和欧局长在这儿也没办法,被七八十个人团团围住,要他们说清自杀理由。”
令狐阳说了声:“好好!我正在车上。”话完,把手机关上。嘴里嘀咕道:“人又不是我杀的,我还不是说不清楚。”
正说时,对面来了一辆出租车。两车交错时,这边车上的司机抬抬手,指了指路边,两辆车同时在路边停了下来。两个司机耳语了一阵后,对方司机从后备箱找出个大扳手,拎在手中掂一掂,估计够分量。两人一路过来,把车门一开,吼声:“下来!”
令狐阳先前见他拎着扳手,只道是车出了问题要修理,现在听他一吼,瞧那架势,不是来修理车子,是来修理人。只好乖乖下来,小声问:“两位兄弟,有话好说,你们想做啥?”
这边司机个子小,声音也小,还算温和,他说:“朋友,你犯了啥事我不管,我也实在不敢再拉你了,你把这段路的车费给我,咱们各走各的。”
令狐阳笑了:“你这叫啥话,把我撂在这半路上,我怎么办?”
那边车上的司机块头比令狐阳要大一个号。他把手中的扳手掂了掂,说:“少啰唆,我们不管你的事就够朋友了。快把钱给了,好说好散。”
令狐阳这才明白,对方把他当在逃犯了。也怪不得司机,先前电话上又是不要到处说,又是杀人的,人家咋不产生怀疑。加上小个子胆小,自然害怕。一路上都在找机会脱身,幸好来了个同行。
令狐阳掏出身份证想解释,可对方车上的乘客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地按喇叭催司机。大个子司机兴起,拎着令狐阳衣领,说:“给不给?”容不得解释,令狐阳掏了两张大钞给小个子司机说:“好好,你们走!”
出租车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很难指望再见着辆出租车。令狐阳站在路边,沮丧地伸长脖子四方打望,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加上令狐阳这个断肠人在天涯,啥都有了,独缺一匹瘦马,还被警察扣着。自觉比古人还惨!
时值正午,四处炊烟袅袅,路上车辆愈见稀落。令狐阳找了个号桩,打电话告诉张远,1489,一辈子忘不了。不敢离开号桩,生怕张远来了寻不着人。四顾无人,一种莫名的孤独涌上来。说是无名,就在于令狐阳说不出少了啥?心内心外都空荡荡的。这世上孤独很多,有学问到了顶层,高处不胜寒,这叫孤独;有茫茫人海中,举目无亲,也叫孤独;有劫后余生,心随云散,驱壳独留,也叫孤独;有身在花丛,情无系留,也是一种孤独。这些与令狐阳不搭边。令狐阳此刻的孤独是找不到自我。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而今越来越强烈。小时候听妈妈说到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不知人在哪儿?那时人小,令狐阳好生奇怪,人在哪儿?还有不晓得的?稍大了,才晓得有迷路,有迷心窍,有迷人,有迷药。时下的孤独从哪儿生长出来的?令狐阳实在不明白,他还会遇上这无根无缘的孤独。
令狐阳从来自觉天下无敌,不知害怕为何物。天下有两种人无畏,无知者无畏,无私者无畏。令狐阳好生留恋痛苦的童年,无私无知亦无畏。一处山林,几个小伙伴,他就成了大王,成天纵横驰骋于得意与忘形之中。而今这无畏与得意不知哪儿去了,悄悄地多了许多莫名的恐惧。就眼前来说,人坐在石做的1489号路桩上,天没塌地没裂,神志清醒,有啥可怕的?可心里一刻没平静过。担心教材的事儿尚未搁平,担心吴媛那儿的事闹大,担心盛琳与自己蛮来,甚至担心张远找不着自己。这种担心来了,孤独就来了。令狐阳依稀觉得孤独是啥,就是该来的久久不来。
令狐阳想起了张远,打过去问情况,张远说要等到明天才解决。令狐阳叫刘君接电话,要他留下来解决事故,说好话让交警把张远放过来接他。他在国道1489号路桩处等。
刘君以为是被打劫了。令狐阳说我就是抢人出生的,哪个来抢我?是司机把他当杀人犯,在半路上给甩了。
刘君忍不住笑了。一会儿回电话说,张远已出发了,要多等一会儿。
令狐阳瓜兮兮地端坐在路桩上,孤独地张望着孤独。
刘强来电话催问令狐阳,龙寨小学教导主任死亡是咋回事?令狐阳坦言不晓得。刘强说:“这教育上还有你不晓得的事?”这话啥意思?让令狐阳猜了好久。
龙文章也来了电话,问清令狐阳一个人还在半路上等车,也催他快点赶回来,说:“城里现在怪话多得很。”
令狐阳问有啥怪话?龙文章说:“你人回来了,怪话就自然没有了。”再三追问,龙文章埋怨了一句:“你咋一个人把小吕带到省城去。”
令狐阳意识到怪话是什么了。
令狐阳打电话问了张远的位置,张远说快了。
令狐阳又打了电话到家里,想问问斌斌在做啥?家里无人接电话,突然想起斌斌回龙寨去了。
拨盛琳电话,仍是不接。估计还在生他的气,自己心中也是气。
又拨吴媛电话,吴媛一接电话就催他快点,说死者亲属与廖胖子快要打起来了。
令狐阳想起肖凯的爱人楚玉芬老师也在龙寨小学教书,提醒吴媛:“多做楚老师的工作,学校搞乱了对她也不好。”
吴媛说:“已做过工作了,你一开口她就哭,啥都不说……”话到这里,手机断电了。换上备用电池,令狐阳想了想,没再找吴媛。
奉志来电话了,问令狐阳在哪里?说:“龙寨小学的事闹大了,县上在组织人去强行移尸。公安局正从各区乡派出所抽调警力,县武警中队也做好了准备。要令狐阳组织好学校的老师一起配合,保护好学校财产。”
令狐阳说:“我在等车。先别忙派人下去硬来,等我到现场看一下情形再说……”
张远终于来了,二人几乎同时发现对方。令狐阳尚未坐稳,就问事故解决情况。张远说只是点皮外伤,他走时正在说钱的多少。令狐阳把手一挥,示意张远不要再说了,只要人没问题就好。他把眼睛闭上,稳住神来理清心中这团乱麻。
省上教材的事,钱是退不了,早用光了,退了反而是个证据。说是闹到哪儿去只不过一句话,说来香口的。闹到哪里,对别人固然无利,对自己也无一丝好处。就看省书店和省教厅那伙人怕与不怕。若是不怕,让自己告去,自己还得掂量掂量。
这肖凯死得蹊跷。听吴媛说来,情杀、仇杀都不是,那又为啥?未必是邪教?想到此,又摸出电话打给吴媛,问:“肖凯信不信什么邪教?”
吴媛说:“他平常街都很少上。除教书外,很少与人来往,绝对不信任何教。”接着催他:“你问这么多干啥?要问你来了再问。赶紧回来!”生怕令狐阳问话耽误了车子跑。
令狐阳问张远还有好久到。张远又轰了一脚油门,说还要两个小时。令狐阳心中骂道,这时光也真他妈的坏,遇上烦心痛苦的事,它就慢吞吞的,要是像人高兴时那样快就好了。
5.
龙寨乡小新教学楼底层教研室,办公桌被挪到一边,当中停放着尸体,一床白布盖着,脚前一个青油灯。一个搪瓷盆子前,一个半大孩子头戴孝巾跪着,有一张没一张往里扔烧纸钱。旁边一个女人丧服在身,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女老师正劝慰着。
见令狐阳到来,先前围着廖胖子和欧启的人,全部转过来围住令狐阳,问令狐阳要说法。令狐阳说:“我才来啥都不晓得,等我问了再说。”
吴媛、廖胖子、欧启一个个挨着说。除了电话上说的,没啥新情况。
公安局刑警队长的说法更干脆,自杀无疑。只要想想,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致命伤是手腕动脉被割断,刀还在死者手上。除了自杀外,就看令狐阳能不能找出第二种可能来。
至于自杀原因,刑警队长说,没有遗书,又没调查,我们不好乱加分析。
令狐阳想了想,叫人把死者的父亲和哥哥找来,他们是闹事的头。令狐阳同他们商量,能不能先把死者掩埋了让学校复课,至于死的原因和责任稍后再说。对方一口拒绝:“一天不说清,一天不走人。事不过当时,现在都不能说清,时间越久越说不清楚。”他们还反问令狐阳:“没有人愿意自杀吧?”
令狐阳想说不一定,邪教徒就可能,全世界每年成千上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说出来被人抓住话柄,就要你拿出邪教徒的依据来,反遭纠缠,只能含糊“唔”了一声。
对方显然被人教过,接着一句话顺着就来了:“既然都不愿自杀,那自杀肯定是被逼的,你说该不该把逼他的人找出来?”
令狐阳没有正面回答,要求给他点儿时间。对方说可以,只是别等久了。
令狐阳在车上已想过,事情的原委肯定在楚老师肚子里,只有她开口才行。
他把楚玉芬叫到吴媛的办公室里,由吴媛陪着。
吴媛说:“楚老师,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光怄气也不是办法。现在令局长亲自来了,有啥话要讲出来,领导晓得了真实情况也好替你拿主意。”
楚玉芬止住了哭声,仍是不停地抽泣。
令狐阳见楚玉芬那张憔悴没有血色的脸,悲伤显然由心底出来,不像是情杀。从眼神中不见愤怒,没有咒骂,仇家相逼也不像。那又是什么?
令狐阳小心翼翼地从情上试探一下,说:“楚老师,你先忍一忍。你也看见的,肖主任的父母兄弟都在等我们回话。这个话我们也不晓得咋个说,只等你一句真话才会明白。你如果不说,只能任凭社会上去猜,那说啥的都有。别看肖家的人气势汹汹是对学校来的,心中最恨的是你。恨学校没道理呀!学校有啥错?他们说不出来。一味闹下去,我告诉你,政府是不允许的。到时候人一抓,肖家就会找你算账。别人不清楚,你心中是雪亮的。到时候你还得要说出真相才行。恐怕那时你即使说的真话,也没人相信了。他们会说,你先前为啥不当着领导说出来。”
楚玉芬哽咽着说:“我把命交给他们就是了。”
吴媛劝她:“说啥话哟,你死了娃儿怎么办?千万别乱想。”
令狐阳从楚玉芬的话里听出,她的隐情多半是对婆家的人不好说,随即开导:
“楚老师,你也不要顾虑啥,你是老师,没有人敢欺负你。”
吴媛补充说:“令局长上任这几年,凡是侮辱殴打老师的,全部弄进公安局关起,有令局长,你不要怕啥。”
楚玉芬仍是哽咽着不开口。
令狐阳问道:“是不是房子集资欠了债,被人逼急了?”
楚玉芬摇摇头,含泪说:“钱是两边老人抓的,从没催过。我妈那一千块已经还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掩面大声哭起来。
吴媛赶紧过来扶住她抽搐的双肩,让她埋在自己怀里。掏出手巾纸递到她手里。楚玉芬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令狐阳一下意识到,这一千块钱是关键,不然她不会一提到像触电样伤心起来。一千块,对一个没搞二职业的老师来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数目。可这钱是还她妈的,是好事呀!她怎么一提起像被蛇咬了一口。
令狐阳决定从这一千块钱着手。等她稍稍平息下来,让吴媛扶着她坐好,自己尽量放软口气说:“一千块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不得梗在心里作贱自己。”令狐阳的本意是说,楚老师你要放下。
没想到捅开了窗户纸,楚玉芬误以为令狐阳知情了。埋在吴媛怀里一抽一泣,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也是这样劝他,一千块钱算什么嘛,他就是不信。只要看见有人说话,就怀疑是在议论他,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听完楚玉芬断断续续的哭诉,令狐阳终于明白了。
前些日子,在曹通鼓动下闹查房子造价,由肖凯带队去周边学校走了一趟。杨揽头为了事情早日了结,私下给肖凯封了一千块红包送到肖家。肖凯坚决不要,楚玉芬代他收了。
杨揽头走后,肖凯坚决要送回去。楚玉芬问他:“造价到底高不高?”
肖凯说:“比起来差不多,比街上还便宜些。”
楚玉芬说:“我还以为拿钱要你说假话呢?钱收了,话照实说就是了。”
肖凯当时也就再没说什么。楚玉芬第二天就拿去还了娘家父母的借款。哪会想到,肖凯竟然为此自杀。这事楚玉芬既不好意思对外讲,也不敢对闹事的婆家人讲,怕他们怪罪自己。
令狐阳好心酸,一千块钱,丢了一条命!有时招待客人一桌酒钱都不止这个数目。多少年后,令狐阳一直没忘这事,常感慨那时人们对法纪怀有敬畏之心,哪像现在有些地方,贿赂公行……令狐阳当时梗着喉咙劝楚玉芬说:“你不要再对外人说了,我来处理这事。事完后,把你调到区上去教书。”楚玉芬含着泪点点头。
死者的父亲和哥哥被叫进来,见屋里三个人都带着泪,好生奇怪,问楚玉芬,她说都给领导说清楚了,呜咽着再不说一句。
两人把眼光对着令狐阳。令狐阳带着对肖凯惋惜、敬重的心情,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当爹的给了一千块钱他集资,他当儿的觉得对不住你们,读了书出来没孝敬老人,反倒来刮老人的。哥哥家里也困难,自己把钱用了,对不起哥哥嫂嫂。焦虑几时才能把钱凑起还你们。成天放不下来,吃不好,睡不着,走上了绝路。”这些话,楚玉芬原本没说,但确是说出了肖凯生前曾有过的愧疚心理。话到伤心处,楚玉芬又一阵失声痛哭,差点昏厥在吴媛怀里……
月亮动了容,失魂样在山坳里徘徊。大地被泪水浆洗过,惨白一片。凄凉的秋风卷起落叶,纸钱一样抛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