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阳接住先前话说:“我分得清楚,你们是头,我们是屁股。出头露脸是你们的事,挨打受压该我们。可下手时得悠着点,屁股打肿了,你们也坐不稳。”
1.
曲江和流江河如一对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石子岗下相互搀扶,颤颤微微捧起宕县县城。沿江吊脚楼踩着高跷挤成一排,河风拂来,晃晃悠悠在波光流云中穿行。大小码头满是下岗搬运工扔下的空闲。透着骨感的石梯没了物流和人流抚慰,瓜兮兮在夏日里发呆,遥望河对岸蜿蜒而来又呼啸而去的火车,徒生嫉妒。吊脚楼隔条河街便是厚重城墙,黑黢黢城楼蜷缩一团。
南海边改革开放风气顺着河道吹来,越吹越大,直把一条河街吹得人流滚滚。一到夜幕开启,灯光下地摊如花朵绽放争奇斗艳,一个挨一个,从水东门连到水西门。摊上货物再不祖传样金贵,全像红苕萝卜样随意堆放,任挑任选。
俗话说扫帚进城三年都要成精,盛琳进城也学会了做生意,在北门梁子上开了个实惠米店。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抢购风,米价发了疯涨,三个月内几乎翻了番。北门梁子上十几家米店,除了她的实惠米店还在营业外,全关了门。
盛琳仍是不停口,说:“我不烦你烦谁去?这米店还开不开?说到死你也不吭一声出来。”
盛琳坐不住了,成天在令狐阳耳边嚷嚷。说多了令狐阳就烦她:“你好好做你的生意,在我耳边嗡嗡这些做啥?”
令狐阳更烦了:“你赚钱就开,不赚钱就关了嘛!三岁小娃儿都知道的事拿来烦我。”
盛琳还是不停口:“我若有那本事又好了。现在是账上回回都赚钱,可开店的人个个都喊受不了,个个在关门。现在店里进了一批米,准备明天关门不卖了。”
令狐阳瞪了她一眼:“你个婆娘想囤积居奇不是?投机倒把,谨防人民政府把你拉出去一枪嘣了。”
盛琳吓着了,直喊:“我要咋办嘛!叫你拿个主意又说烦。”
令狐阳见她真急了,说:“你去把账本拿来我看看。”
盛琳拿了一个学生练习本来。令狐阳不看就知道是流水账:“不看这个,去把你那总账拿来。”
盛琳摇摇头,表示没有总账。令狐阳也意识到对她高看了,降低一格说:“把分类账拿来。”
盛琳仍是摇摇头说:“就这一本。”
令狐阳彻底服了,就这一本,她也把店开了这么多年,还挣了不少银子。无奈,令狐阳只好接过本子来,一边翻找一边用纸记,从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寻找自己要的东西。最近三个月的账翻完,他心中的疑团也解开了。
过去看电影里那些奸商家里囤起大米不卖,心里好恨。现在才知道,就商言商他们也没错。物价涨快了,卖了就买不回来。就像眼前纸上记的情况,每一批米都赚了钱,可下一次进货米价又涨了,每次还得添钱进货。以钱算,次次赚钱。若以实物算,每次都亏了一大节。小米店不关门才怪。
令狐阳放下手中的“账本”。见盛琳眼巴巴望着自己,对她说:“每次少进点,直接到乡下农民手中买,进点卖点。”
盛琳问:“那给学校伙食团的米咋办?”令狐阳知道这才是大头,一个宕县中学每天都要上吨的米。令狐阳想了想,说:“你去给龙校长说清楚,搞代购。”
啥叫代购?盛琳还是不懂。令狐阳好烦,教她:“买多少由学校定,本钱由学校出,你收点劳务费就行了。懂了吗?”盛琳眨眨眼睛:“这与以前有区别吗?”令狐阳说:“你不担风险。”
盛琳走了,烦恼仍在。她那点米钱,亏也罢,赚也罢,都不是多大的事,学校收费才是大事。校长们成天打电话来吵,物价高了,这点学杂费根本不够开支。老师那点课时津贴,买水喝都不够。另一面是社会的反映越来越强烈,说学校乱收费成风,名目繁多,什么自习要收灯油费,考试要收试卷费、阅卷费,“六一”节演出要收化妆费……
刘强已发了几次火。连一贯温和的田智书记都悄悄对令狐阳说:“不得了啦!小学一年级都在收补课费,你得好好管一管。”
物价、纪检部门意见大得很,吵着闹着要动真格。若不是奉志怕把教师逼急了闹事,早有几个校长下课了……
这两面煎的日子不好过,令狐阳抡起巴掌不知往哪儿使力。学校办学难是实情,群众不满意也是实情,抡起的巴掌只有朝自己的脸上抽去。当初不沾这祸事坨坨,啥事都没有。
令狐阳回了一趟龙寨乡老家,到父母坟前祷告一番后,专门去看望老支书。
支书老了,很少离开家门,听说令狐阳来看他,烧了呷酒罐招待他。知道令狐阳爱吃“山货”,可这几年山上的人都不吃了,找了好几家也没找着。不知哪家逮了只野兔子拎了来,就着塘火烤熟了下酒。
盛从杰听说局长侄女婿回山上了,也赶了过来。在门外犹豫了好久才进来。再三给令狐阳解释告状的事,表示下次用轿子来抬他也不去了。
令狐阳把他请到火塘边坐下,说:“那些小事,我早忘了。幺叔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盛从杰退休了,山上一时找不到人接替,仍在上课。
令狐阳问他:“班上有多少人?”
盛从杰一口说出:“21人。”
“有没有辍学的?”
“有一个,家里大人病了,在家侍候大人。我去他家看了一下,大人已能下床,说好娃儿下期就来复学。”
问到收费情况,盛从杰迟疑起来。令狐阳知道他怕得罪校长,又换了个角度问:“你们比中心校少多少?”
盛从杰心想没问具体数,胆子也大了,说:“比中心校少多了,一个学生要少交30元。”
“比上期呢?”
“不知道啥标准。只说练习本涨价了,每个学生多收了20元。”
“群众有啥反映?”
“满山都在吼收费高了。”
令狐阳转脸问老支书:“长辈子你说呢?”
老支书说:“现在读个书花费才大哟!每个学期好几百。你们那时一年才几十块钱,现在咋这么贵?”
令狐阳笑了笑,说:“物价不同了,我们那时送个肥猪才卖几十块钱。现在一个肥猪卖多少?”
老支书家上个月才送了一口肥猪,他马上说出:“噫!稍稍重一点的,要收个千把块呢。”
盛从杰说:“山上的人说是说得凶,真到了开学,还是把人送来了。”
老支书说:“还是有家里困难的,东拼西凑才抓齐,富不丢猪,穷不丢书,再贵也要读。侄子呀,学费就这个样子,不能再涨了!再涨这塆里会有好几个读不起了。”
盛从杰听了很紧张,学生辍学是要扣老师工资的。忙问是谁,他好去做工作。
老支书笑着说:“看把你吓的。你一分钱不涨,下学期都有两个要上街去读。”盛从杰松了一口气。
令狐阳又到塆里转了转,下山到中心校吃夜饭。桌上不知哪儿弄来的腊“山货”,吴媛因此没来,肖凯陪着他吃。
饭间,肖凯向令狐阳汇报,曹通从县上回来还在闹事,说是你令局长设的套,把县长给套住了。刘县长已对他儿子说了,那天的表态不算数,要重新来验证。
令狐阳早就料到那帮老头不会服气,问:“他们想咋样?”
肖凯说:“他们提出要同周边的乡镇学校造价比,说多了一分钱都不行。”
令狐阳问:“给这些退休老师解决钱没有?”
肖凯说:“吴校长倔,一分钱不给。我劝过好几次,吴校长不干。”令狐阳眉头皱了皱。肖凯说问过吴媛,这几个老师要查怎么办?吴媛说由他们去查,自己手不沾红,红不染手。调查的人都选好了,全是大家都认为公正老实的。
令狐阳听到此,兴趣来了,拿眼睛望着肖凯。肖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说:“我在学校没管建修,大家推我带队,有山上的盛从杰老师,还有中心校汪老师。”
令狐阳点点头,他知道这几个人公正老实没有假,笑了笑说:“只怕查了回来又不算数。”
2.
父亲要回山上,瞧着他略带佝偻的背影离去,曹达心里好一阵酸楚。
父亲老了。自母亲走后,父亲老得特别快。上次进城告状,父亲本不愿来,说同一个学校的,为那几个钱去整人家,今后咋见人?再说以前曹达还托人去吴家求过婚。后来悔婚不成也是他曹家的不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人家。吴媛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晚辈,有啥话不能当面说呢?
宦丹丹不松手,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事关曹达的前程。吴媛那儿突破了,就等于是全县突破了,全县突破了令狐阳就撑不住,令狐阳撑不住了,曹达才有机会上。为了儿子,曹通厚着脸皮昧着心去做了一次恶人。可偏偏遇上个同他一样不懂建筑的县长,闹了笑话不说,把学校的在职老师都得罪完了,弄得进出学校都得走后门。
曹通往日进城来看孙子,亲家公见了很是亲热,喝两盅不说,还得杀上两盘。现在见面难得见点笑容,话问到了脸上了才“唔唔”几声,不冷不热地应付两句。宦丹丹仍是一个大小姐样,从认识那天起,就在公婆面前没有笑过,全是人事局宦股长公事公办的样子。连孙子都把爷爷婆婆当乡下外人,哪怕带再多的礼物来,仍是叫不拢来。曹达母亲走了,曹通一个人在学校孤单,旁人好不容易劝他进城一趟看看孙子,可他一进门,宦德就要出门,亲家母也得跟着走了。偌大一套房子里,静悄悄一个人看电视,那孤单比起学校来,更多了一份凄凉。
曹通走之前,宦丹丹没忘了提醒公公,回去后要抓紧把学校建修账务核实清楚,连同乱收费的情况一同向上反映。眼见公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宦丹丹顿时垮下脸来,说:“做不做在你。别看曹达现在是个副局长,与局长差远了。不信你随便去哪个单位看看,拿手机的肯定是局长,腰里别个吱吱叫的B B机,不是副局长就是股长。你也是这把年纪了,有生之年还是要为儿孙做点实事,今后你有个啥,儿孙才会跑得快些。”
曹通看着媳妇“苦口婆心”的开导,无奈地点头应允,很是勉强。
自刘强当上县长后,曹达心里上爬的希望又疯长起来。虽说奉志与令狐阳关系不错,但真让抓住了狐狸尾巴,一个县长掀掉一个局长应该没问题。上次为县职高买电脑的事,有人怀疑令狐阳从中得了回扣。当时曹达把这事直接反映到郑华那里,据说已责成宋季立案调查。可又过了半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是否该去刘强那里打听一下。想到这,曹达拨了传呼给宦丹丹,很快宦丹丹打来电话问“啥事?”
曹达问:“你在哪儿?”
宦丹丹说:“在朋友这儿。”
曹达便说:“没啥事,你忙吧!”
他本想让宦丹丹去刘强那儿打听打听。刘强是宦德的老部下,宦丹丹与他关系好,再则女人好开口些。自己去要官,还真不好意思。听宦丹丹说在朋友处,电话上不便明说,只好挂了。
曹达前次下乡检查,回了一次龙寨小学。看了父亲后也同吴媛摆谈了好一阵子。两人有过那一段未成的姻缘,过了十多年了,都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随着岁月的冲洗,吴媛对曹达的恨意淡了许多。尤其是后来的婚变之痛,更把先前的怨恨覆盖。而今见了曹达,只是心中略有不适,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与见了令狐阳就“怦怦”心跳截然两码事。倒是曹达见了吴媛,心生悔恨。十几年过来后,再看当初的选择,自己都感到荒唐。凭自己年龄,学历,即使没有宦德这块金字招牌,自己也会到达现在这个位置。自己却为这一时虚荣,失去了人生的另一主题。现在曹达见到吴媛,心中仍是一股热流上涌。吴媛与宦丹丹相比,不单是形象差异,更重要的是把他曹达搞丢了。在宦家,曹达犹如乡下上门女婿,成了一个乞讨者。爱也好,情也好,名誉,地位……从精神到物质,都成了宦家的施舍品,赏赐给他的。
曹达从内心佩服令狐阳。虽说令狐阳的婚姻也是别样痛苦,他毕竟还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乐园,自己的爱情领地。拿眼前的吴媛来说,当初他和令狐阳同时追她,她最终答应了自己,看来自己胜了,而且是压倒性的胜利。令狐阳苦苦追求没到手的吴媛,却被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撂在一边。这个结果曾让曹达陶醉,也曾让令狐阳沮丧。现在看来,两人都是婚姻的失败者,最惨的是曹达。从吴媛的眼神中看得出,吴媛看他很平淡,一汪秋水中波纹不生,如同见了路人一样。可见了令狐阳不同,天阴天晴脸上都泛着霞光,那情形如同前世约好,今世来了一样。
曹达自令狐阳来到教育局后,抓教学的热情降了许多,开始时是不想替令狐阳卖命,后来是抓了还怕令狐阳说他只会搞应试教育,索性不抓。而今市委袁书记又重新开始念这本经,他不得不抓。可眼前这情形,老一套抓法肯定不行,新一套他真没学到手。看令狐阳表态信心十足,不知又耍什么鬼花样,只好由令狐阳耍去。搞好了,自己这个抓教学的,在功劳簿上少不了。抓糟了,挨板子是他令狐阳。由他好好耍吧!曹达静观其变。
想到这儿,曹达起身出门。反正宦丹丹没空,索性去刘强那儿坐坐,聊聊天,不增加消息,也增加点感情。
县长办公地是单独一栋四层小楼。底层是保卫科,行政科,秘书们的办公室。二楼是副县长办公室和正副主任办公室。三楼一分为二,左边是小会议室,右边是县长办公室,顶楼是大会议室。
曹达径直上楼,二楼有一两个门开着,里面传出说话声。上了三楼,小会议室空着。他径直来到刘强办公室门前,敲了敲没人应。估计不在,悻悻下楼。在楼下碰见政府办公室柳主任,对方竟然莫名其妙一惊,问:“你找刘县长?”
曹达笑着说:“我上去了,没人开门。”
小柳马上说:“刘县长陪市上领导下乡去了。你有什么事,我转告他。”
曹达勉强笑笑说:“没啥大事,教育上几件小事想请示一下。他回来后我再来。”
曹达从小办公楼出来,来到旁边的办公大楼,准备回办公室去。路过三楼时,到物价局办公室坐了坐,闲扯了一阵教育上乱收费的事。物价局说情况很严重,今年上面抓得紧,叫曹达转告令局长,要敲打敲打下面的校长,千万别当典型……
曹达笑笑,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正对着小办公楼的大门,一边欣赏外面的风景,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令局长不怕这些。”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办公楼匆匆出来,曹达定睛一看,正是宦丹丹,扭着腰出了政府大门。想喊,又觉不妥。
曹达脑门一热,转身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宦丹丹发了个传呼。好一会儿,电话来了,曹达问:“你在哪儿?我到处找你。”
宦丹丹生气地说:“你问这话啥意思,早告诉你了,我在朋友这儿,不信你问问。”话完就喊起来,“兰姐,你来给曹达说说。”
曹达无语,一股怒火从心底燃起,双眼瞪圆,牙齿咬得紧紧的,猛地一拳砸下,桌上玻板裂纹四起,压在玻板下的宦丹丹那张笑脸顿时变了形。
3.
奉志的秘书来电话叫令狐阳到县委办公室去。令狐阳进门一看,宋季和物价局马局长、监察局孙局长都在。令狐阳找个位置坐好,听奉志说明意图:学校乱收费严重,上面查得严,下面告状又多。据说省上告乱收费的信件中,宕县占了一成。很快省上要来人调查。学校也困难,一下查死,学校也受不了,咋办?找你们来扯个意见。
马局长板着脸说:“市上已点名批评好多次,再不自行纠正,市上就要成立专门的纠风班子下来督查。下面的校长再不管管也不得了,到县城随便转转,哪个餐厅、歌厅都能碰上校长。我们还是B B机,好多校长都玩上手机了。”
令狐阳心里暗暗在骂,这些混蛋校长太张扬了,一个二个非要惹出点事儿来才收手,是该好好收拾收拾这些家伙。口里却是在替他们辩解:“校长也有他们的苦衷。跑手续、跑材料少不了进城,要吃饭肯定要进餐厅。揽头协调这里那里的关系,校长不去歌厅陪陪也不行。餐厅那个饭也不好吃,顿顿灌酒也烦。你马局长不就常说,好久没吃家里的泡菜饭了。”
马局长瞪了令狐阳一眼,说:“你还不一样,一双碗筷搁在餐厅里,哪个餐馆的老板不认得你?”
令狐阳不想在领导面前争这些,鸡啄米样点着头,一概认账,嘴里不停地说:“我是坏人,你是好人,可以不?现在是请你来帮我们纠正过来,重新做人。”
宋季对奉志说:“只要县委开口,一周内叫所有歌厅舞厅关门都行,就看你能不能下这个决心。”
奉志说:“现在还说不得这个话,投资环境好不好,领导思想解不解放,人家就看这个闹不闹热。话莫说远了,令狐阳,你说说你的意见。”
话未落脚,手机响了,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王伟打来的。王主任是郑书记走之前提拔的。他请示奉志:“中午招待台商,通知哪些人作陪?”
奉志说:“在家的书记都去吧!”
宋季一旁请假,说中午他就不去了,前几天伤了胃,见了酒就想吐。
奉志笑笑说:“你不去还不行。台商特别在意纪委书记到不到场,你不到场人家不放心。”
宋季摇摇头,不好再说。
令狐阳接着他先前的话说:“我分得清楚,你们是头,我们是屁股。出头露脸是你们的事,挨打受压该我们。可下手时得悠着点,屁股打肿了,你们也坐不稳。”
奉志听出他的意思,又是网开一面、法外开恩那一套来了。自己不好掺进去与他讨价还价。打断令狐阳的话,说:“我这儿还有事,宋书记带你们到那边小会议室去扯一个方案出来,既要刹住风气,又不能让学校垮了。”
小会议室里,四个人静了一会儿。宋季知道奉志的意思就是搁平作数,直接了当对令狐阳说:“你说看,打多少板子你才受得了?”
令狐阳看了看马局长和孙局长说:“我提个意见行不行?还是成立一个治理中小学乱收费领导小组,宋书记当组长,两位局长做副组长。”
马局长说:“你别当滑头,必须参加。”
令狐阳说:“我来当办公室主任。”
孙局长说:“不行,你小子又耍啥名堂?”
令狐阳一脸诚恳地说:“我这主任的事多,责任大,要负责安排检查,提出处理意见,负责追收罚款。上面来人我要负责写汇报材料,落实检查学校,准备吃饭,唱歌,结账……如果说我耍滑头,你们哪个愿意来当都行。”
两位局长一听,这嘛差不多。明知令狐阳里面有诈,真还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宋季心想,那就试试看,谅你小子也玩不出大花样来。
临走时,马局长对令狐阳说:“你娃儿玩手机,我们玩不起,你给我看看,长长见识行不行?
令狐阳心知肚明,这小子要敲竹杠了。装作不知,把手机摸出来给他。马局长拿着它,认真端详了一番,叫令狐阳教他使用,几个人都围过来看稀奇。
看完后,马局长似笑非笑地问道:“令狐阳,你小子这手机哪来的?当着宋书记说清楚。”
令狐阳尽管知道他恶作剧,仍是认真地回答:“我私人买的。”
孙局长也来套近乎,替令狐阳打圆场说:“令局长明知公款不准报销,他肯定是私人掏腰包买的。”
马局长非要把话说尽,好给自己留下退路:“你小子才几个钱的工资。”
孙局长见手机也眼馋了,又来替令狐阳解围:“人家屋里盛嫂子开米店你不知道,现在米价疯涨,又赚肥了。”
马局长哈哈一笑:“宋书记你做证,这是他私人买的啊。这小子欠我一顿酒,用手机抵了。”说着,就把手机揣进包里了。
令狐阳明知要不回来,说:“你小子想要就明说,绕这么大圈子做啥?”
孙局长心动了,在一旁怪令狐阳偏心:“令局长,一碗水要端平哟!”
不等令狐阳开口,宋季扯了孙局长一把,使个眼色制止他,“他两个开玩笑的,你当啥真,我们走。”
半路上,宋季批评孙局长:“你咋跟着去要?让人家咋看我们。令狐阳自然要给你送一个新的来。”
天下雨了,噼里啪啦好一阵子,雨帘被风斜斜撩起,连街沿上的人也淋湿了。
4.
省教委又改名省教育厅,这次派下来的调查组由新上任的教育厅纪委牛书记带队。省物价局、省监察厅派人参加。牛书记先前是省纪委重案组的组长,办事作风很斗硬。临走时,过去的曾文主任,现在的曾文厅长,特地叮嘱牛书记:“下面学校很困难,既要纠风,又要顾及学校的具体难处,药别下猛了,别病治好了,病人治死了。”
省上调查组来了,市上也派了相应部门的调查组,两支人马占用招待所整整一层楼。他们谢绝了县上领导的宴请,除了服务员外,不见任何人。
第二天在县委小会议室,省、市调查组听取了宕县清理中小学乱收费领导小组的汇报。牛书记很奇怪,汇报的不是接受调查的县教育部门的领导,而是分管纪检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然后是县物价局、县监察局的头头做补充。
令狐阳站在一旁,不停地指挥着服务员端茶递水,俨然一个大堂领班,仿佛这次调查根本不关他的事。
汇报材料是令狐阳亲自动笔写的。一份长长的报告,内容很充实,从历年治理乱收费说起,到工作组来时为止,分年分月,一件一件细细数说。特别是历年的处理违纪案件的情况很具体,处分多少人,罚款多少,有名有姓,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
省监察厅严处长问起收学生勤工俭学费的事。县上领导小组把早已准备好的省上文件,宕县在参加教育部召开的勤工俭学先进会上的发言材料,一一摆到桌上。有根有据,发扬光大老一辈勤工俭学的传统,也是学校德育工作的一部分。
牛书记问:“工作做得这么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告状信?”
这问题提得好,出乎众人意料。大家把眼光转向令狐阳。令狐阳这才从后台转到前台,很洒脱地说:“就为几个钱争得凶。一些村上的购销店和社会上做小生意的人,怪学校勤工俭学抢了他们的生意。还有就是退休教师有意见,部分学校发放课时补贴、班主任津贴,没考虑退休老师。真正属于学生和学生家长的告状信很少。”
牛书记点了点头觉得合情合理,为了验证汇报的真实性,提出到下面去看看,特别提出要到贫困山区看看。
第二天,令狐阳陪着检查组的人来到了龙寨小学。大家一下车,先是为学校的漂亮感叹一番。问是哪来的钱?吴媛说全是欠起的。
严处长指着墙上的标语,上面写着:“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诈令狐阳一句:“是不是乱收费的钱修的?”
令狐阳说:“哪能呢?人民群众就有那个心意,也得严处长你们管纪律的同意了才敢收。”
在会议室里,听了乡上廖胖子的汇报,找了一些学生代表们来问。回答规范,表示收费规范,牛书记内心很为宕县的工作赞许。人还没出会议室,就听到外面七嘴八舌的嚷嚷声。
吴媛走出会议室,见一群人被保卫拦在校门口。看见吴媛出来,拥过来把她团团围住。故意高声问吴媛:“听说省上领导下来了,我们要来问问,学校该不该收学生的试卷费和阅卷费,该不该收勤工俭学费?不要光听你们说,也怕要听听我们老百姓说几句才对!”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吴媛张口结舌不知咋回答,只是求大家冷静一下。等客人走了她来处理,你们想怎么办都行。
可大家不干。带头的就是曹达的表弟乡信用社金主任的老婆和她娘婆二家的亲戚朋友。他们的目的不是那几个钱,就是要在菩萨面前揭一揭小鬼的恶行,出学校和教育局的丑。
令狐阳见吴媛出去后很久没回来,心知不好,出来看究竟。围攻的人都认识令狐阳,转过来把令狐阳围住,拿同样的问题为难令狐阳。
乡上领导廖胖子也出来了,见一帮人在自己地盘上出洋相,眼睛红了,脖子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指着这些人问:“你们想做啥?”
令狐阳见牛书记等一行客人跟着出来了,怕廖胖子动起粗来更难堪,忙拦住他,对那帮家长说:“听我说几句,你们不是问试卷费阅卷费该不该收吗?我抖明说,这两项费都不该收,而且连学生平时的考试都不能搞。”转脸对吴媛严肃地说:“再三说不能举行什么单元考试,期中考试,你们为啥不听?”不等吴媛回答,便刀砍斧切地说:“马上把钱退给人家,今后再也不准进行任何考试。”转身和颜悦色地对围攻的人说:“从今以后,学校再搞任何考试整学生的话,直接打电话给我,看我能不能把她的校长撤了。”
令狐阳有意把勤工俭学费漏掉没说。没想到金主任的老婆听了仍不罢休,问:“那勤工俭学费呢?是不是你们叫收的。”
令狐阳说:“没有收勤工俭学费这回事,只有勤工俭学活动是人人都要参加。”
吴媛很委屈地说:“学校也是叫收废旧东西来交,家长嫌麻烦,偏要交钱,这怪得了谁?”
令狐阳不愿听他们对空话,想尽快把这些人打发走,直截了当说:“去,都跟吴校长去退钱,两样都退。”
金主任的老婆见客人都出来了,想必已听到,目的达到该收场了,说:“令局长这样说嘛还差不多。走,我们去退钱!”她走了几步,见没人跟来,返回来对其他人说:“走呀!你们还愣着做啥?”
一位亲戚扯了她衣角一下,低声说:“你傻呀,令狐阳的话你没听清楚吗?钱退了,学校不再进行考试了。”
这个女人仍不明白:“不考就不考嘛。”
那个亲戚有些生气地说:“你才瓜哟!老师巴不得不考试。你那娃儿学好学孬你都不晓得,背时的是你自己。今后勤工俭学只收东西不收钱了,你就天天替你娃儿捡破烂交嘛!今天闹得好,等会儿你自己去给校长磕头作揖说好话赔小心去!”转身对检查组的客人们笑了笑,难为情地说:“我们闹起耍的。”一个个跟着他没趣没趣地散了。没有一个去退钱,也没有一个人找检查组的人继续投诉。
后来听余佳丽在电话上说,检查组回省上汇报时,严处长坚持要把勤工俭学作为乱收费治理。牛书记红着脸据理力争,说人家是开展活动,不是收费。你没看见每间教室后面堆的那些瓶瓶罐罐。有些学生交钱,那是家长宠爱孩子,你没听那个女校长后来说的,学校不愿意收,家长还找人来说情才收下的。
严处长又拿试卷费阅卷费来说事。没等牛书记开口,曾文对监察厅的周厅长说,这是全国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现在上面再三强调要减轻学生课业负担,严禁频繁考试的文件发了不少,关键是学生家长转不过弯来,考少了,还说老师不负责。要考就有支出,有支出就要收钱,学校也为难。周厅长听了也点点头,严处长不好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回到城里吃过晚饭后,按各自的娃娃各自哄的安排,令狐阳私下与马和孙两位局长说好,你们只管陪好客,费用自有人来结账。自己领着省市教育局一帮熟人,拣个清静地方,卡拉OK到半夜才回家。
5.
客人们走后,令狐阳给孙局长送手机去。孙局长笑嘻嘻地接过去说:“这又让你私人破费了。”
令狐阳回了句:“嗨!你我弟兄间说啥客气话。教育上的事,你还得把手抬高点,遇到那些退休的迂老夫子说的话,你千万别当真啊。”
孙局长说:“这些我晓得。今天你来了正好,这里有个案子,还要你补个材料把它完结了。”说完,出去叫了两个人进来,对令狐阳说:“他们就在我办公室问,免得有人看见了,又说些空话出去。”他给令狐阳倒上水,说走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独自走了。
来的两个人都是熟人,其中小崔的爱人还在乡小教书。另一个复姓夏侯,是纪委的一个常委,是龙湾人,把令狐阳叫“老乡”。他说:“有人反映你们上次买那批电脑吃了回扣。收到举报好久了,见你一直忙没来找你,现在请你把这个事说一说,做个了结。”
令狐阳早听说有人在告,没想到是这件事。他说:“这件事是办公室刘君经手的。”听说得回扣,令狐阳把胸膛一拍:“这事我清楚,刘君经手,别说得回扣,连支烟都没抽。司机张远一路的,那天到西南大学把协议一签,两人就进城办事去了。这我敢保证,没有一点儿问题。”
看令狐阳急于给下属开脱的样子,夏侯常委与小崔都相视一笑,心里在说,你还给人家担保,告的就是你。夏侯常委说:“麻烦你把事情经过写一下,我们也好了结。”
小崔早就想把爱人调进城,正愁找不到机会接近令局长。他接过话说:“这样子,令局长你就说一遍,我来记。然后你看一下签个字就行了。”
令狐阳爽快,把买电脑的事从头道来。
去年,令狐阳到西南大学去招聘老师,特意到计算机学院要求分一个毕业生给宕县。孔院长说,毕业生早就被人抢完了。令狐阳没办法,心想不能打空手回去,计算机课是他逼着职高开设的,师资、设备是他当着全体老师拍着胸膛找他。他死皮赖脸地缠住孔院长,那怕借都要借一个人给宕县,回去把课开起。孔院长无法,答应到宕县办一个师资培训班,由培训班上课的教授们指导职高的老师上课。至于老师的课时费,可能稍高点。
听说能解决,令狐阳一高兴,也不问人家的要价,一口说出来,半天一千元。这价格让孔院长吃了一惊,正想说太高了,被一旁的副院长拦住,在孔的耳边悄声说:“我们现在的课时费太低了,一课时才40元,正需有一个人来抬抬价,给学校党委做个样子。”
孔院长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副院长问令狐阳:“你们有计算机吗?”
令狐阳说:“我们有五十台。”
孔院长一听,说行。招两个班都够了。
令狐阳说的计算机,实际是听城关镇一小校长说的。多年前,有个海外校友,给母校捐赠了50台苹果牌计算机,学校一直没用,闲置在仪器室里。令狐阳听了像捡了个洋落,马上督促借给县职高开设计算机课。
开学了,西南大学的教授如期赶到。令狐阳一个电话叫一小校长送了两台计算机过来,还没开封。
孔院长看了哭笑不得。这是国外幼儿班小学生启蒙用的玩具。就像儿童钢琴一样,里面的内容不同,连键盘的尺寸都要小许多。孔院长连说要不得。
令狐阳知道闹了笑话,满脸通红,忙问:“你们学校有没有多的,我们买50台。”
孔院长说:“刚进了一批,就是价稍高点。”
令狐阳说:“没关系,只要有就好。”见刘君在身边,说:“就是你去,张远开车送。孔院长给你写个条子,明天务必把计算机拉回来。”
孔院长只好用手机同院里联系,写了张条子交给刘君收好。
钱呢?令狐阳问了孔院长数目,打了个电话给欧启,要他找财务室填一张6万元支票过来。欧启说账上没那么多钱。令狐阳牙一咬,说把大病统筹款挪几万过来。当天晚上刘君就到西南大学,第二天就找车把计算机拉回来了。
令狐阳说完,小崔递过记录,他浏览了一下,签上大名,还替刘君打抱不平说:“刘君晓得了不知好冤枉!”
令狐阳走出来,小崔借口家里有事,随令狐阳一同出来。悄悄告诉令狐阳:“这事儿就是告的你。你们买了之后,有自称西南大学的人来宕县中学推销,说只要4万元卖50台给宕县中学。因此怀疑你“吃”了2万元。前几天,我们才去西南大学调查了,孔院长说他那计算机就要贵些。问为什么,孔院长说人家那是286,他这是386,高一代。夏侯常委又问什么是高一代,孔院长毛了,说了句你懂个屁,转身就走了。小崔说我老老实实在记录上写上“你懂个屁”,副院长签的字。”说完,嘿嘿笑了几声。
令狐阳一脸凝重,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