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琳说:“话说转来,老公少来点也好。我屋里那个骚东西,你若是迁就他,他会骑在你身上通宵不打瞌睡。”
1.
县城街道布局像一件练功用老式排纽大褂,由上中下三个十字街紧扣全城,再从肩上、腋下、胸前、腰间生出无数弯弯曲曲小巷,间杂豆腐干似的院落、斑驳老庙,恰似打了许多补巴,把一件大褂弄成了百衲衣。
此时改革已悄然潜入,个体商贩像水滴纸上,从小巷深处慢慢向正街上浸染,马家巷“心肺汤圆”,蔡家巷“锅盔凉粉”,杨家院子“魏油茶”……像从老外婆家泡菜坛里捞出来,有盐有味有年头。
盛琳刚进城时街道不熟,在北门上开的米店全靠学校支撑,生意做得红火。这次盛青来要学校建修补助款,令狐阳给推了。盛琳没再纠缠令狐阳,私人给了一万。想好自己去找门路为老家村小再要点补助款。她与姓钱的不熟。不熟没关系呀!路不熟多走点弯路,人不熟多串几次门户。
盛琳选择的弯路是从钱友的年轻老婆开始。她从旁人处打听到,这个女人姓纪,叫纪青。有个孩子在城关镇一小读书,三年级五班的少先队小队长。再往下,盛琳脚下的路就熟了。她先找到校长,校长把班主任向老师找来,向老师马上表态,陪局长夫人做一次学生家访。
由钱局长的小儿子强强带路,向老师陪着盛琳到了钱家。钱友不在,纪青热情地接待了她们。向老师先“顺便”把盛琳介绍给学生家长,再简短地介绍了强强的学习情况,说强强天赋好的同时,更细说了班主任的艰辛,再三请家长放心,决不会把一个栋梁之才误在了起跑线上。稍后,表示实在抱歉,还有几位领导家里要去,适时离开。
纪青叫强强送送老师。向老师见盛琳朝她努嘴,心中会意,把着强强肩背一同出去了。
屋里两位局长太太开始微笑对话。盛琳开口说明来意。纪青听了感到好笑,教育局长的爱人到自己家里为学校要钱,这不成了和尚请巫师念经,搞反了。纪青笑着说:“咳!我说盛大姐,你不怕麻烦呀?自家爱人管着的事,还劳神费事的来求外人。”
盛琳听纪青提起自己爱人,心中有气还不能露出来。老公对于自己,就像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自己选的,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免得别人笑话自己眼神不好。她打个抿笑说:“我屋里那个令狐阳,屋里屋外不爱沾钱,提到钱他就不亲热。若是细娃儿读书选个学校,班级,帮你调个老师什么的,还可以帮忙。上次魏老师调进城,你家钱局长一说,我屋里那个就给办好了。”
纪青不知魏老师调动的事儿,忙细问道:“哪个魏老师?男的嘛女的?”
盛琳看纪青紧张的样子,有些好笑,说:“是个男的。若是个女的,我也不准我屋里那个帮忙。听说是钱局长前头那个大女儿的男朋友。”说完,看了看纪青的脸色有点不对,忙问道:“你还不晓得呀!”
纪青在外人面前也得绷面子,说:“老钱还没来得及给我说。”
正说着,门“吱”的一声开了,强强送了老师回来。纪青把儿子叫住:“强强,你去把你爸找回来,就说妈妈这儿有事找他。”
强强嘟着嘴儿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纪青说:“你去问那个守门的和叔叔,他会告诉你。”
强强极不情愿地转身出门,嘟哝着说:“找回来又要挨你骂。”
盛琳见纪青动气,还不知究竟,老老实实地又问一句:“纪幺妹,这事是不是我们办错了?”
纪青意识到在外人面前得贤惠点,微微露个笑意说:“盛大姐,这事儿你该事先给我说一下再做,现在叫我好为难。”见盛琳一脸困惑,把话细说起来:“你想想看,这男朋友进了城,这女孩子来不来?这当女儿的进了城,这当妈的来不来?到时两个家都在城里,我家老钱顾得过来吗?”
盛琳这才知道帮了倒忙,赶紧赔不是,说:“纪幺妹,别生气,这能调进城来,就能调出城去。你和钱局长商量好,要他出城跟我说一声,我叫令狐阳办了就是。”
纪青听了也松口气,说:“不好意思,到时候肯定要给你们添麻烦。”
盛琳借势下台,说:“没事,一个城里住的人,互相照着点也应该的。”心中暗想,舔肥杵了舌头,知趣点,改天再说。话完起身告辞。
纪青把盛琳留住,怕得罪了她日后没人帮忙,说:“你先别忙走,老钱一会儿就要回来,你的事儿当面给他说说。能办就当着面表个态,你也好放心。”
盛琳听出纪青话里有了帮忙的意思。一屁股又坐下来。无话找话地跟纪青闲聊:“幺妹子,你结婚怕有些年了吧!”
纪青淡淡地说:“快十年了。”
“强强有弟弟妹妹没有?”
“生这个都费了不少神,哪来第二个?”
盛琳以为是计划生育管着,附和说:“是管得严,怀起了麻烦大得很。我屋里那个家伙,每次要来搞二搞三的,我非要他戴套。他说不安逸,那也不行,他就是爬上来了,我也一脚把他踹下去!”说完见纪青笑了,越发来劲,低声问道:“你们家老钱戴套不?”
纪青阴着脸苦笑了下,说:“他用不着戴套了。”
盛琳只顾说下去:“别迁就男人安不安逸,必须戴,怀起了挨痛受累的是我们女人。”
纪青脸更阴沉了:“他没那本事,都五十多的人了。”
盛琳这才注意到纪青脸色不对,突然想起对方是老夫少妻。本不该提这事儿,马屁拍得又不是地方。想把话挽回来:“话说转来,老公少来点也好。我屋里那个骚东西,你若是迁就他,他会骑在你身上通宵不打瞌睡。”说完,自己先笑了。
门开了,强强拉着父亲进来。盛琳站起来招呼。纪青没动,向丈夫略带讥讽地介绍道:“这是盛大姐,教育局令局长的爱人。你欠人家的情该还了。”转脸对盛琳说:“你把报告给他签字。”
钱友接过报告看了看,很为难地说:“报告搁我这儿,我与你家令局长通个电话,商量一下再说?”
盛琳尚未开口,纪青发话了:“你给人家签了嘛,人家调你女婿时也是说了好话的。”
钱友内心惊讶,老婆咋知道了这事儿?忙拿话引开:“我才给教育局签了五万元,她可能还不知道。”
盛琳赶紧解释:“那是给龙寨乡小的,我说的是山青村小。”
钱友很为难,说:“要不在这钱中拨两万给村小,隔段时间,我再解决两万。”
盛琳说:“令狐阳不答应。钱局长你就再给两万嘛。”
纪青看丈夫为难的样子,也觉得盛琳要求急了点,出面说:“我看也行。你回去跟令局长商量匀着用,隔一段时间你再来。放心,你调了他的女婿进城,他肯定要还情的。”
话到这分上,盛琳只好借势说声:“那就麻烦你们了。”
盛琳走后,钱友这顿饭是五味杂陈,难吞难咽。百般解释,纪青就是不听。还是钱友保证不再调女儿进城,而且在女儿结婚后,找机会把女婿调出城去。事情才绾个疙瘩搁在一边。
纪青考虑到今后要找盛琳帮忙,先前的事儿不能不办,于是问丈夫:“你答应给人家拨款,能不能保证?”钱友苦着一张脸说:“财政这几个钱,仅够吃饭,哪有多余的钱供我送人情。先前那五万元,是奉县长先开了口,给教育局租房子补贴点。”
“没有钱,你答应人家做啥?”纪青不愿得罪盛琳。
“缓一缓,看能不能收一点农村教育费附加上来。”
“要收你就多收一点,免得大家作难。”
“说起容易做起难。教育费附加跟着税收走,正税都难收,差点逼死人才完成,哪个还想去收附加。”
“答应了人家的,你可不能让我丢脸。”
天快下雨了,纪青感到阵阵燥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起自己与盛琳一般年龄,丈夫都在当局长,可生活的感受咋像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样,热的热得恐慌,冷的冷得寒战。眼前又浮现起盛琳说话的样子,“迁就他!他会骑在你身上通宵不打瞌睡。”话是厌烦的话,眼神分明是满意,夸耀,这话像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一夜不睡觉,那得多少次?自己结婚以来,一次都难得,哪有反复。那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感到身上压着的棉絮越来越重,有一阵喘息声在被窝里发出,下意识地把两只腿夹住棉被使劲,汗流出来了,不是汗的也流出来了。努力憋住那口气,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下身湿漉漉的,翻身起来,进卫生间冲了个凉,再用毛巾搌干床上的湿印,重又躺下。一闭眼,又感到燥热袭来,索性起身,披着睡衣敲开丈夫的房门。门才露个缝,纪青一下挤了进去,把睡袍一掀,赤裸着身子扑到丈夫身上,又是咬,又是掐,又是拱的。当丈夫的反应过来,搂紧她,让着护着在床沿上坐下。纪青双手来扒丈夫睡衣,丈夫无奈地说:“没用的,劲还没上来。”纪青把手往下一捏,小弟弟像没睡醒一样,耷拉着头。纪青顿时感到如一桶冰水浇来,从头凉到脚。纪青一把推开丈夫站起来,头一掉,扔下一句:“没用的东西。”“砰!”的一声摔门出去……
雨下来了,噼噼叭叭打着雨棚,风刮得门窗啪啪作响,像是在抽打这栋楼房的大耳光。
2.
这段时间,为几张钞票,令狐阳弄得头昏脑涨。下面要钱的报告铺天盖地飞来,现场会许诺的款项也只兑现了一半。没少找县领导,一个个全是和尚念经一个腔调“没有钱”。拿危房压死人吓他们,拿依法普九去压他们,甚至拿辞职不干去讹诈他们,一个二个软硬不吃,横竖不理。逼急了书记县长,他们往分管书记身上推。找到刘强还是老话,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谁许的愿,谁去还。
县上几爷子对教育阴不照阳不管,叫令狐阳好生烦恼,若这局长真是一顶帽子,他早就扯来撩多远。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也是眼前教育上正走烂路,容不得他分心泄气,即便四肢着地爬起走,他也得过了这段再说。
吴媛听说他寝食不安,怕急出病来,打电话说山上的桃花开艳了,约令狐阳去赏花散心。令狐阳还没动身,就被朱二娃扯住去商谈职工宿舍的修建,晚上喝酒……后来不知不觉,一个人来到了山上。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令狐阳信步林中,和风拂面,花枝摇曳。忽见前面一女子,身形婀娜,步履轻盈,人面桃花争艳,彩蝶翻飞相随,回眸顾盼,风情万种。令狐阳按捺不住,疾步上前,扳过香腮,一阵狂啵……
令狐阳醒来却在自家沙发上,双手紧紧搂住一床棉被,上面湿了好大一片,口水还黏手。令狐阳起身到卫生间,用湿帕子抹了抹。想起方才梦中事,自觉好笑,又觉好怪,这女子有几分面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只当是这几天盛琳身子不爽,把自己憋屈久了的反应。
等他上班开办公室门时,那个女人的影子还在脑子里晃。手才摸着门把手,桌上电话就响了,像是约好了的一样。令狐阳取过话筒,连着几声“喂!喂!”对方既不挂机,又不吭声,只听见呼呼的鼻息声。令狐阳说了声:“你再不说话,我搁了。”对方终于吭声:“你是令局长吗?”
“是我。”令狐阳回答,又问道,“你是谁?”
对方回答:“我是纪青,财政局老钱是我爱人。”
“哦,我想起来了,钱嫂子哟!”令狐阳打起哈哈说。
“别叫我钱嫂子,我比你还小,要叫就叫纪幺妹。”纪青纠正道。
“对!对!纪幺妹。纪幺妹,你找我有事吗?”令狐阳核实清楚是钱友的老婆,不敢怠慢。
“我找盛大姐,打你家里电话没人接,打到你这儿了。”纪青说。
“哦,她可能上街去了。有啥事吗?”令狐阳边说边想,我那个悍婆娘什么时候跟钱友的老婆攀扯上了。
纪青说:“也没啥事,你给她传个话,说她要的那个补助款我找老钱办了。”
听说到钱,令狐阳的眼睛放光了,精神一下钻出来:“啥钱?”
纪青不想惹麻烦,电话里听出令狐阳有些猴急,突然想起盛琳那句话“他会骑在你身上通宵不打瞌睡”,禁不住笑出声来,说:“这我不能给你说,说了你会通宵不打瞌睡。”话完自个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令狐阳被纪青笑蒙了,不知她在笑啥?急着问:“你还有没有多的,给我弄个十万八万?”
纪青忍不住又笑起来:“我又不造钱,哪来多的。我挂了啊!”
令狐阳赶紧求情:“别!别!你在哪儿?我来找你面谈。”
纪青更觉得好笑:“我在哪儿?我在家里,你来了我也没钱给你。”话完挂了电话。
令狐阳赶紧拨电话找钱友,财政局的人说钱局长才出发去地区开会了。打电话去家里找盛琳,电话还是没人接。开门出来,叫了声:“刘主任。”等刘君跑过来,令狐阳又觉得到别人家去,人带多了不妥,毕竟钱是个稀罕物,人多了不好说话。于是向刘君挥挥手说:“算了,这事还是我亲自去。”弄得刘君莫名其妙。
听到敲门声,纪青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开门一看,真是令狐阳来了。先前电话上还笑话他“通宵不打瞌睡”,而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禁不住先脸红了,心里怦怦乱跳。接过令狐阳手中的水果,忙把他让进屋来,关上门。端茶递水忙过,两人隔着茶几坐下。
令狐阳先开口说:“纪幺妹,你能不能给我也想点办法,弄个十万八万。今后,你有啥事尽管说,我一定帮你。若有啥规矩,别人咋样我咋样。”
纪青仍在端详眼前的令狐阳,这个山上下来的“土匪局长”,腿长胳膊粗,落脚地皮都隐隐作响,真个一块“不打瞌睡”的料。这边令狐阳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令狐阳的眼睛也怔怔地看着她,这身段,这面容,咋像昨晚梦中那位!
一阵沉默。
好一阵子纪青才回过神来,问:“啥规矩?”
令狐阳只道是没说清楚,干脆摊开明说:“纪幺妹,只要你能弄出钱来,分成给你也行,你来建筑队也行,只要你开口,进舞厅我都陪你去。”
纪青暗暗发笑:我一个女人进舞厅做啥?你真要陪我,未必非要到舞厅去。于是对令狐阳说:“你爱人夸你好能干,你找钱还求人啦?”
令狐阳心中只有钱,说:“唉!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我现在是踩着火石要水浇。幺妹若能帮我这个大忙,今后找到我做啥,绝对不会有半点含糊,保证让你满意。”
纪青听说保证满意,脸上起了红晕。看来是个爽快人,说:“钱我没有,但弄钱的方子我可以告诉你,只是你要答应我……”
令狐阳只道是要他保密,茶几上一拍,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这事儿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就是在我那婆娘面前,也不透半点风气气儿。”
纪青脸更红,两个手指绕着说:“你可要稳住嘴,千万别让她知道。”
令狐阳急了:“你尽管说,弄钱的方子在哪?”纪青有点稳不住了,低着头小声说:“你过来嘛,我才跟你说。”
令狐阳四下看了看,说:“这屋里也没有别人,大点声又怕啥。”话虽这么说,毕竟有求于人,还是站起来,凑过去在纪青面前弯下腰,把耳朵偏过去听。
纪青见一张方方正正的男人脸对着自己嘴儿,脸上的胡子一根根刺着心尖,血一股股往上涌。一种无形的力量把自己平地往上托,双手不知不觉伸出来吊住令狐阳的脖子,娇声说道:“多收点教育费附加。”话完,在令狐阳脸上飞快地杵了一口,双手一松,低着脸转过身去。
令狐阳用手轻轻按住脸上略带湿润的唇痕,脑子里飞快转着。想起来了,国家前几年刚出的政策,不仅有农村教育费附加,还有城市教育费附加。实际都没有收。农民交了粮食后,除了农业税,剩点钱还不够扣村社提留款,谁也不愿意扣教育费附加。若有人真要硬扣,那可是一大笔专项收入,口里喃喃自语:“好几百万。”双手一拍,说声:“谢谢幺妹了!”转身要走。
纪青不依了,背过脸去用两根指头扯住令狐阳衣服,说:“你不要拨款文件了?”
令狐阳这才注意到纪青脸红得像生蛋母鸡,心头也跟着发热,说:“在哪?”
纪青指了指卧室门,一转身进了里屋……
3.
令狐阳自纪青家出来,轻飘飘像踩在一朵云上,径直往县政府飘来。龙文章远远见他像民兵打靶归来,断定他遇上了好事,不是赢了棋,就是又吃了“山货”。停下脚步在大楼前候着,待他到了面前,打趣道:“令狐老弟,啥事让你这样高兴!”令狐阳笑呵呵的,有点诧异说:“你也看出来了?”
龙文章说:“还看不出来,像喝了笑和尚的尿,合不拢嘴儿了。有啥好事?”
令狐阳早已按捺不住了,说:“钱,我找到了!”
龙文章没听懂:“啥钱找到了?”
令狐阳凑拢来捂住半边嘴儿说:“普九的钱有着落了。”接着把教育费附加的事说给龙文章听。然后追问:“奉县长在哪?”
龙文章听了也是一喜,回了声:“还在办公室。”领着令狐阳去见他。没走几步,龙文章感觉不妥,停下来说:“哥们,这事暂不忙找奉县长好不好?”
令狐阳不假思索地说:“不找他不行,全县收教育费附加,他不开口能行吗?”
龙文章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拉着令狐阳说:“先别忙见他,到我办公室说说看。”
令狐阳仍是嘀咕:“别说久了,我得找奉县长松口发文,别误了今年小春收购这头一回。”
龙文章不由分说拉着令狐阳进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说:“令狐阳,这事不能莽撞。你想这政策县长会不知道吗?肯定知道!为什么不收?就是因为怕收急了又逼出人命来。你没见报纸,电视天天在说什么?减轻农民负担,查处各项乱收费。书记县长不怕?不怕的话,早就收了。你现在去找,不用想都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到时一口拒绝了怎么办?”
几句话像瓢冷水,让令狐阳凉了半截,睁眼看着龙文章说:“这样说来我是空欢喜一场?”
龙文章说:“怎么会空欢喜呢,我们这不在商量办法吗?我问你,你消息哪来的?”
“钱局长那婆娘说的。”令狐阳冲口而出。
龙文章不经意问:“她亲口对你说的?”
“是啊!不对!是我那婆娘听她说的,然后告诉我了。”令狐阳意识到差点失口。
龙文章说:“这事儿还不能东找西找的,扭住这个婆娘就行了。”
令狐阳不解:“我不信,这样大的事,她能办下来?”
龙文章说:“我相信她肯定行!就看你家盛琳能不能把她抓住。”
令狐阳说:“盛琳不行,我亲自来。”
龙文章说:“你有把握吗?”
令狐阳信心百倍地说:“我出面你还信不过。”
龙文章点点头,又叮嘱一句:“记住!千万别让郑书记和奉县长知道了。”
曲江涨洪水了,进入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期。
4.
钱友从地区回来,纪青侍候他洗过澡后,问:“你有劲不?”钱友歉意地笑笑,说:“再等段时间,这几天开会累了。”
纪青拿出一沓钱给丈夫说:“教育局令狐阳送来的,我替你收了。”
天上掉馅儿饼了?钱友惊了一下,问:“他想做什么?”
纪青见他紧张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赏了他一句,“他想你婆娘。看把你吓的。他要你帮忙做一件不违法、不违规的事。”
钱友说:“不违法、不违规还送钱来?你说看,办得到才收。”
纪青说:“他想叫你今年帮着把教育费附加收齐,说……”
不等纪青说完,钱友马上打断:“少量收一点,还可以悄悄干,全部收齐得县长开口。你把钱退回去,等他把县长说好了再来。”
纪青脸色阴沉下来,说:“若是县长通了,还用得着找你。”
钱友动气了:“说了你也不懂,这事我不敢办,钱也不能要。”
纪青一把抓过钱来:“你不要我要。你都五十几的人了,还有几年搞头?到时你下了,我留着它补贴点家用。”
钱友说:“你真不知道厉害,瞒着领导办事,办对了也要背时。”
令狐阳已对纪青说清了教育费附加的来龙去脉,纪青回答起来理直气壮:“你背啥时?中央明文规定该收,你收了有啥错?你不收才有错,才该挨处分。”
钱友说:“你不知道,农民卖粮食那点钱,除了农业税剩不了几个,各项提留款都不够扣,下面没人愿意交附加的,你想收也收不起来。”
纪青冷冷一笑:“人家说了,别人收不起来,就你收得齐。给区乡财政所打声招呼下去,先收教育费附加,再扣农业税,没有收不起来的。”
钱友说:“县长知道了,一句话下去叫停,下面听你局长的,还是听他县长的?”
纪青嘴儿一撇,说:“谁叫你让县长知道的?你叫下面拿着文件扣就是了。谁分得清是县长意见,还是你局长意见。”
钱友头晃得更厉害了,说:“事前你可以瞒,恁大一笔钱,收上来后县长会不知道?”
纪青佩服令狐阳啥都想到了,晓得钱友要说这句话,早准备好了:“人家说,只要钱收上来了,就没有什么搁不平的,县长也是人。这个理儿,你比谁都懂。”
钱友看着爱人一件半透明的睡衣罩着,里面轮廓曲线分明,一双媚眼含娇带怒,想争既无力又无心。只好说:“试试看吧。”
正想躺下,想想不对,这令狐阳有事咋不来找我,什么时候跟自己老婆说这么多?翻身起来,见纪青走了,想叫回来问问,又怕他找“小弟弟”的麻烦。转念一想,这无根无据的,吃啥醋?别自己讨个虱子在身上爬。
5.
又到了小春公粮入库的时候,农村有线广播里开始公布入库进度。县政府照例把书记乡长们请回来打招呼。今年招呼的重点是:不能野蛮征收,严禁打人捆人,入室挑粮;再不能硬性扣款,除了由财政所征收农业税外,余下的款项由粮站结算到户;乡农经站不能去粮站统一结算提留款……
郑华还反复说,上面正抓坑农整农的典型,希望大家不要撞在枪口上。
散会后,郑华与奉志又聊了一下。郑华问奉志,听到教育上什么没有。奉志笑呵呵地说:“两只耳朵灌满了,全是令狐阳在下面喝酒许愿上工程的事。下面的人找我打听,令狐阳哪来那么多补助款?我还不能给他戳穿,只能含含糊糊说:那小子鬼精鬼精的,可能向他爷爷学了一手,到时抢也给你们抢点钱回来兑现。现在是校校都在修教学楼,都在搞扩建,全不讲章法。用地不办证,修建不办证,还有儿子老子的理论,弄得国土、建设部门的头头们和分管县长,全在我面前吵,说再不管,他们会往上面反映,请人来管。我这里压着的,说修学校是好事。大家说,再是好事也不能乱来。”
郑华皱着眉头勉强笑了笑,“压不住的,地委书记都找了我,说宕县不能带这个乱来的头。上次到地区开会,洪老书记把我找去,说这种办不了招呼的人,得当机立断,别让他搅乱了局面。你看这事儿连老书记都操心了。”
奉志也摇摇头,说:“这小子的本事也够大的,从建委报来的统计数据看,他的在建工程是两个多亿,这后续的还在不停地上。邻近县的县长听说了直吐舌头。都来问我钱是从哪来的。我还不敢说是教育局长哄的,骗的。别说替他担心,连我自己都在担心,到时咋个收场?”
郑华说:“咋个收场?到时我们下课吧!那小子根本没想清清静静当官。我就是不服,他咋把区乡那些头头撬动了的?就是县上做个决定,也不会动得那样齐整。”
奉志插话道:“一个二个都有工程发包,积极性高得很。”
郑华说:“还不晓得修的质量怎样,若是垮个一栋两栋,那就不光是党内处分的事。”
奉志说:“问过质检站马可,马可吹起好得很,说比我们机关大楼的质量都好得多。”
郑华笑了,说:“那是一伙的,信不得。不过,刘强到我这里反映令狐阳的事多,其他都指责,就是没指责修建质量,估计不会差。”
奉志问郑华咋个办?要不要开个会研究一下。郑华摇摇头说:“没法开这个会。你制止吗?不行!全县已铺开了,停工就会成烂摊子,到时更难收拾。若是开会不制止,令狐阳那小子会更来劲,动静闹得会更大。听说上面要开教育工作会,等会议精神出来了,结合传达贯彻时,该纠的纠,该鼓励的鼓励。”奉志也说:“这样好,等小春征购结束后,我们单独找他谈谈。”
还没等小春征购入库结束,全县就闹开了。今年全县都在收农村教育费附加,并且一帕包到了县财政局来。闹得最凶的是区乡的头头们,说令狐阳硬是土匪生的,比抢人还凶,几百万竟没有给下面留一分。奉志这才清楚,令狐阳给下面许的是什么钱。一气之下,不等郑华从地区开会回来,把令狐阳和钱友一同叫来,关上门一顿暴训。茶水杯子摔了三次。幸好是不锈钢,只砸了几个凹印。
为挨这场训斥,令狐阳和钱友已准备好久,两人早已成了一个窝棚的土匪。奉志会说什么话,说话时手会怎样比画,两人都预料准确,就是没想到他会气得摔杯子。早知道,会买一打预备好,让他摔个够。
令狐阳从小挨训长大,早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钱友是多年的不倒翁,随便你怎么按,哪怕按个头着地,只要一松手,他又摇回来了。两人早已打好主意,责任由令狐阳担,哪怕是挨枪子,也由令狐阳顶着。这话纪青可以做证。
两人态度很好。等奉志吼累了,钱友赶紧倒水泡茶递上,不停地悔过。再三说:钱搁在那儿的,奉县长说拨哪个学校,就是哪个学校。以后只听奉县长的,再不受令狐阳那个土匪的花言巧语诱惑。
令狐阳直接把“屁股撅起”,摆出准备挨板子的架势,说:“奉县长,错是错了,你尽管公事公办,别顾念旧情,该咋办就咋办。千万别为了我令狐阳的错,把你的身体气坏了。”
奉志缓过气来,指着两人说:“你们说,这事怎么了?”
钱友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把钱退回给农户?……”
话未完,奉志又怒发冲冠:“退个毬!割卵子敬神,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现在退款还得了原吗?!”
令狐阳笑嘻了,不敢面对奉志,偏过头去与钱友像扯闲事样说:“钱局长,你看我俩冤不冤?下面指名道姓骂的是我们两个,上面担心逼死人的事儿又没发生,钱收齐了,多好件事!结果弄得我们捧着钱来买气受。你说这像不像我爷爷那些年当土匪,挨枪挨炮抢东西的人没有气,在家里翘起脚脚坐着享受现成的人,倒还火气冲天。”
奉志听了既好气又好笑,人民政府被他拿来同土匪比了。就是土匪,大当家的没开口,你抢得再多也该受气。不过呀,后半截话有点道理,管他偷也好,抢也好,没惹出事就把钱收上来了,一分钱没动送到他这儿,换了他也会喊冤。这样一想,气也稍顺了些,说了声:“滚!少在我面前喊冤叫屈。下次再让我遇到先斩后奏的事,有你好果子吃。”
没几天,这几百万元钱像开了个粥厂,四处讨口叫花的蜂拥而来。各地学校要补助款的报告堆在奉志的办公桌上,高高一摞。用不着统计,奉志瞟一眼就知道,手上这点钱还不够零数。接着是上级,下级,朋友,亲戚,连北京当领导的老乡都打的打电话,写的写信,甚至派专人拿着条子来找奉志,都来为家乡学校要补助款。奉志先还推说财政,教育在管。可没人信,都说问过令局长,是奉县长一支笔审批。弄得奉志白天晚上不清静。气得他又把两个东西找来,骂了他们一通。俩人还委屈得很,一个二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堆条子,全是惹不起、躲不掉的厉害角色。搁在县长桌上,如释重负,还没忘了提醒说:“奉县长,我们都给了你的哈!”
见两人把烧红了的炭圆搁在自己手上,奉志心中一声冷笑,只有你两个东西才聪明,以为我是傻子。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堆书信、条子,与桌子上的码在一起,随手撕张日历,翻过来写上几个学校,交给令狐阳,说这几个莫漏了。然后就是一挥手,说通通拿回去,再莫往我这儿推,各自惹的祸各自去搁平。
两人拎着一大包“条子”,来到教育局令狐阳的办公室。钱友也留下一个条子,写着几个学校,然后对令狐阳说:“教育上的事你做主,你怎样报来,我怎样拨款。”指着自己的字条说,“只是这几个学校你别忘了。”话完,说声“再见!”也溜了。
令狐阳把奉志、钱友的条子一看,一大堆人情,光解决他们两个人的都远远不够。令狐阳把刘君叫来,将奉志和钱友的两份名单留下,叫他弄个袋子来把其他书信条子统统装出去,找个冷僻的地方烧了。再三叮嘱要烧干净,不能留一个纸角角,免得外人看见生事。
令狐阳闷坐一会儿,又把欧启叫来,将奉志和钱友的两份名单,以及自己认为迫切要排危的学校和关系户,通通抄给他。叫他照此写上报告,再交给自己拿去找奉县长签字。
奉志一看,自己打招呼的学校全有,又看金额大大超过,问令狐阳:“超这么多,哪儿来的钱?”
令狐阳说:“你莫管,钱局长会想办法。”
听他那样说,奉志再没过问,刷刷几下画了押。令狐阳叫欧启给钱局长送去。
欧启前脚出门,令狐阳抱着电话,按自己名单上的人逐一打电话。一个意思,你托我办的事,已研究定妥,好多万元,县长已签字同意,现送财政局钱局长那里拨款。钱局长那里,请你务必做好工作,不然会拨不下来。
最后一个电话,是给茶园余茗的,说下午有空,约几个人杀几盘。
下午,枰茗茶园内,令狐阳正踮起脚在“将军”。
刘君急匆匆找来。令狐阳以为是钱友那里搁不平,把报告退回来了,说:“慌啥?让他做点难。”
刘君把令狐阳拉在旁边说了几句。令狐阳脸色一下变了,对刘君说:“你叫张远把车开到财政局等着。我去找钱局长。”话完像一股风刮得无影无踪。
余茗拉住刘君问:“啥事,恁急?”
刘君悄声说:“八庙乡小学教室垮了,砸死了三个人。”
立秋已过多日,天高气爽的季节,暴雨偏偏钻出来,还迟迟不肯离去,尾随而来的是浩浩荡荡一江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