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天气渐热。午睡起来,吴宇英洗过脸,沏了茶,刚落座,达志进门道:“大爹,有客来访。”
吴想,这里人生地不熟,谁来找我?便问道:
“是谁?”
“不认识。”
吴宇英步出房门,站在阶沿上,远远望见两个人站在院门前。一个背着包袱的商客在前,另一个随从牵着两匹马跟随于后。吴宇英说了一声“请”,便步下阶沿向客人走去。背包袱的商客进门后也朝他走来,两人越走越近,吴宇英终于认出了来客。
“这不是严……”
“吴大人,”商客抢先道,“请借一步说话。”
吴吩咐达志安置好另一客人,随即拉着商客进了屋,顺手关上了房门。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晃来晃去。”吴边给商客倒茶边说。
“这里无人认识我,再说我也不是明朝的总兵了。有你吴大人在此,谁敢奈何我?”商客接过茶水,边喝边说。
“话不能那样说,你是鸡肚里不知鸭肚里之事。”
“此话怎讲?”
“一言难尽。”
来人叫严自敏,原明朝山西大同总兵。吴宇英任兵科给事中,曾因军饷亏空案到大同访查,和严多有接触。由于吴的周全,使严在此案中顺利过关。事后,严重谢了吴,两人遂成为至交,以兄弟相称。
沉默片刻,吴问道:
“千里迢迢来川,所为何事?”
“去职后闲居在家。”严叹息道,“一家大小嗷嗷待哺,只得外出做点生意,聊以度日。”
吴心想,你的家底我还不知道?军饷一案,几千两银子被你一口吞掉,何至于嗷嗷等哺?嘴里却说:
“兵荒马乱,有何生意可做?”
“去宁夏购得虫草、枸杞等上好药材到成都贩卖,再从成都、保宁购回茶叶、丝绸之类贩往宁夏,来回往返,赚些银子。”
“那总兵大人这次定是满载而归了。”
“算不上,不过此次小赚了一些。闻听吴大人高就川北巡抚,特来拜望。略备薄礼,望勿推却。”
言毕,严从包袱中取出一百两银子放在桌子上。
“家中嗷嗷待哺,你出手又如此阔绰,叫我怎么领受?”吴道。
“你我至交,何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朋友之常情,何必推却。”严道,“你来拜望我,就不怕我把你卖给西朝?”吴收好银子,笑道,“把一个明朝总兵卖给西朝,何止一百两银子!”
“不怕。”严一怔,随即道。
“为何?”
“我严某乃无名之辈,脑袋不值钱。比起吴大人全家几十颗脑袋,我这颗脑袋,算不了什么。”
“何出此言?”
“八大王多疑而嗜杀,人所共知,他又最恨明朝官员,目前用你等乃权宜之计。他们正忙于开科考试,选任官员。一旦官员齐备,你等将弃之若敝屣。西朝六部尚书中的江鼎镇、龚完敬都被他们借故一个个地杀掉,你难道不知?你的结局不会比他们好。如此你一家大小还得安宁?”
见吴不语,严继续道:
“纵使八大王成了气候,你也是被贬、被边缘化的人物,能有出头之日?若他们失败,你可就成了‘贼人’之身。大丈夫在世应当博取功名富贵,封妻荫子。至少也应安身立命,保妻全子吧。你现在寓居贼人篱下,首鼠两端,犹豫不决,只怕祸不远了。”
吴默然不语。严又道:
“堂堂巡抚,居此破屋,未免太过寒酸了吧!”
“浮生若寄谁非梦,到处能安即是家。”吴叹了口气道,“将就点吧。”
“夫人何不一同到此?互相照顾,岂不方便?”
“待我这里安置妥当,便接她到此。”吴道。
“去冬今春,时近半年,还有什么不能安置妥当?”严哈哈大笑道,“我看你仆役无人,家眷不至,衙门冷清,怕是另有什么隐情吧?”
一句话触到了吴的痛处,两颗浊泪滚落下来。
吴宇英又想起了去年离家的伤心事:父母年过古稀,老泪纵横,一家大小惊恐不安,默然相对。沉默之中,凄然而别。这不是生离,倒像是死别。他随同西朝使者,带上侄儿,好不容易走出了家乡的大山,来到潜河边。北风呜咽,潜河水寒,使他想起了荆轲刺秦王,易水送别的那段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一去怕是不得复还啰。哎,万一将来弃尸街头,侄儿就为我收尸吧。
上任才几天,他就知道这“川北巡抚”是个摆设,实权尽在都督府,刘进忠才是这里的主人。想起过去在京城,众人争相攀附,而今空坐冷衙,落落如秋萤之火,逐逐如野马之尘,天上人间,恍如隔世。他将郁积的苦水全部倒给了严自敏。
摸清了吴宇英的底细,严自敏也道出了自己的实情:
“弟于去年归附大清后,被编至肃亲王豪格帐下。闯贼已于去年在湖北丧命,吴三桂被大清封为平西王,目前正随豫亲王多铎南下芜湖,消灭朱由崧。肃亲王屯重兵于汉中,随时准备入川,剿灭献贼。大清铁骑,天下无敌,一统天下已成定局。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仕。’何不顺乎潮流,改换门庭,与弟一道,同为大清效力?”
“古人向以耻做贰臣,我今一臣事三主,岂不……”
“此乃迂腐之见。”严自敏道,“识时务者,俊杰也,何为贰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兄慎思之。”
严说完,见吴不语,知他尚有疑虑。便道:
“肃亲王文武兼备,宽厚仁爱,而今广纳川中诸生,是为将来入川配置各府、州、县官员做准备。弟此次入川,是专负此项使命而来的。兄学富五车,志向高远,正是大清所需之干才。兄若有意,只需上书肃亲王表达效忠之意,即可封以官职。”
吴宇英想了想,应声道:“也只有如此了。”
屋内,方桌上摆满了酒和菜。卤猪蹄、卤牛肉、香菇炖鸡……外加一壶“剑南春”,全是好吃好喝的东西,这都是严自敏在街上现买的。吴心情极佳,半年来的郁闷之情一扫而光。他像一只漂泊的船找到了港湾。归顺了大清这个强者,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就有了保障。吴端起杯子和严碰了碰,戏谑道:
“总兵大人,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不是做生意的。”
“为何?”严道。
“总兵大人向有鸿鹄之志,安能屈身于贩夫走卒之列?”吴笑道。
“未见吴兄时,便知你处境不妙。”严道。
“那是为何?”吴问道。
严说出了见吴前的一段经历:
严自敏带着随从从成都出发,沿着“皇柏大道”晓行夜宿,到达阆中城已是正午时分。他们从西门入城,在一家饭馆吃完饭,便向店主打听:
“要见吴大人怎么走?”
“往前走,到了都督府一问便知。”店主向前指了指说。
到了都督府门前,他向守门的士兵说:“我要见吴大人,麻烦你通告一声。”
“你等着。”一个士兵说,随即进了大院,不一会儿,进院的那个士兵领着一个稍矮略胖的人出来了。那人走到严自敏面前,问道:
“找我何事?”
严一看找错了人,连忙赔笑道:
“打扰大人了,我找的是川北巡抚吴宇英大人。”
那人仔细地盯了盯严道:
“哦,他在县衙那边。”说完转身叱责那个士兵,“事情不问清楚,弄得张冠李戴。老子事情多得做不完,以后再把那老家伙的事往我这引,小心你皮肉受苦!”说罢扬长而去。
严由此想到吴的日子不好过。
“你说的是吴之茂。”吴宇英笑道。
“他是何许人?”严问道。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吴呷了一口酒道,“他名为刘进忠帐下中军,实为刘的智囊。与刘的关系甚为密切,算得上保宁府的半个主人。但此人机敏狡诈,贪得无厌。恃宠专横,过分张扬,人际关系并不好。”
“你和他交往不多,何以知道他的为人?”
“有事实为证。”
说罢向严娓娓道来:
大西军攻占成都后,刘进忠被封为成都府都督。在一次清剿泸州明军的战斗中,吴之茂和刘进忠追赶两个明军军官。看到即将追上,两个军官将所带金银委弃于地道:“金银全部奉送,望将军给条生路。”言毕策马狂奔而去。看着丢弃一地的金银,吴、刘放弃了追赶,迅疾下马收拾金银。收拾停妥,后续西军将领赶到问:“为何不追?”刘进忠道:“追不上了。”西军将领大为疑惑,将此情报告了八大王。八大王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没有吭声。刘进忠得知此情后大为惊慌。他深知八大王的脾气,“不怕八大王跳,就怕八大王笑”。他决定带上全部金银去向八大王认错,遭到吴之茂的坚决反对。吴之茂道:“你去认错,你有什么错?说我们放人,谁看见?说我们得到金银,谁能证明?当时只有你我在场,谁能拿出证据来证明我们有错?”刘道:“当时还有几个大西军士兵在场。”吴道:“你放心,我早已把他们处置了。”见刘面有难色,便继续道:“你这不是认错,是认罪,这项罪足以让你我掉脑袋。犯人的脑壳往往是自己耍落的。俗话说,‘是祸躲不脱,躲脱的不是祸’。沉住气,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刘进忠更加亲近和倚重吴之茂,这些都是从西军程参将处得知的。
严自敏聚精会神地听完吴宇英的讲述后,便牢牢地记住了吴之茂这个名字。他对自己这次入川很满意,收获颇丰啊!
“明日我将回汉中。我走之后,你要一如既往地当好你的巡抚,不要有任何动作。过些时日,我再来会你。”严说完又取出二百两银子给吴,并说,“今后在大西朝中,你要广结人缘,特别要和吴之茂处好关系。不要怕花钱,该开销的就开销,到时我会派人给你送银子的。好了,从现在起,一切免谈,专事喝酒,一醉方休。”
酒杯见底,菜肴已尽,东方渐白。吴宇英摇摇晃晃,一头倒在床上,靠在熟睡的严自敏身边,口中喃喃吟起了《前赤壁赋》的末两句:“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承天殿侧的一间大厅内,丞相汪兆麟、东平王孙可望、安西王李定国及抚南王刘文秀正商讨国事,争论激烈。
“大西建国快一年,各地明军残余仍未停止反抗。”汪兆麟神情凝重地说,“南京朱由崧称帝后,任命王应熊为兵部尚书,专事经营云贵川。王传檄各地,号召抗我大西。各地武装群起响应,计有曾英、李占春、于大海起合川,王祥起遵义,杨展起犍为,曹勋起雅州。还有遂宁司马吕大器、西充巡抚李乾德、宜宾总督樊一衡、内江户部范文光、邛州举人刘道真等都声言愿听其调遣。他们裹胁百姓,修筑山寨,招兵买马,抗我大西。城内百姓纷纷逃往各处山寨以求庇护。清军屯兵汉中,随时准备入川。强敌压境,内患不止,情势不利。今奉老万岁旨意,召集众位卿相共谋大计,望诸君畅言为盼。”
大厅内一阵静默。对目前时局,每个人都在沉思。
李定国想,商讨国是在父皇登基后就应进行,时局不利时想起来了,是否临时抱佛脚?父皇将朝中之事悉数委与汪丞相,目前困局,汪难脱干系。想到这里,李道:
“我军刚入川时,只在重庆和成都遇到较大反抗,其余大多望风归降,为何而今反叛如此强烈?”
“崇祯、朱至澍死,这些人被迫归降。朱由崧登基,这些人又看到了恢复明朝的希望,故又复叛。”汪道。
“百姓恨透了明朝官员,他们对恢复明朝并没兴趣。”李道。
“地主和绅衿是拥护的。绅衿乃民之首,百姓当然跟着跑。”刘文秀道,“历经十多年的战乱,无论是绅衿和百姓都渴望过上安宁的日子。大西没有给他们带来安宁,反叛是必然的。”
“李自成进了北京,朝中官员大多归降。他不是去安抚人心,反而严刑追赃。银子确收缴了不少,可失掉了人心。清军一来,原明官员转而降清,反抗李自成。听说成都也在效仿李自成,对官员和绅衿课以重银,不知是否是实?”李道。
“这些狗官得的都是不义之财,对其课以重银,既合道义,也充实了我军饷。”汪道。
“一味剿杀,终非良策。丞相的‘除城尽剿’不可取。”刘道。
“何谓‘除城尽剿?’”孙道。
“凡居城内者,每人发一枚大顺钱币缀于首,此即顺民。凡居城外或逃往山寨者尽行剿灭。”汪道。
“城内无粮,不逃走就只有饿死。逃往山寨的百姓不过是为求得一口饭吃,并非有意对抗西朝。攻破山寨后烧光杀光,实际上在屠杀百姓。”刘道。
“非常时期只得用这非常之法。”汪道。
“此法看似省事,实则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壮大了敌人,孤立了自己,更为严重的是百姓无法生产,一年之后严重的粮荒将遍及全川。”李道。
“从全局看,当今西朝有三个敌人——清军、明军和李自成。李自成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南京的朱由崧也成不了气候,唯有清军才是我们的劲敌。多尔衮为崇祯举行国葬,意在拉拢明军,全力对付李自成和我大西,最后才消灭明军。我们要联合李自成,缓和与明军的矛盾,才能走出困境。”孙道。
“缓和与明军的矛盾,这可能么?王应熊、杨展之流做梦都在想着灭我大西。”汪道。
“此事当前做起来确有困难,但首先缓和与地主、绅衿的矛盾还是可行的。不向他们罚重银,不派他们重捐,保护他们的部分利益,反抗自会减少。”孙道。
“平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建国之后,缓和农民和地主的矛盾,鼓励农耕,发展生产,国家很快就安定下来。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不下功夫研究治国之策,单凭简单、省事是无法治国的。”刘道。
“朱元璋消灭了陈友琼、方国珍、张仕诚等割据势力,又把蒙古人赶回漠北,国内无对手自然安定。可王应熊、杨展就在四川,不消灭他们,我们一天也不得安宁!”汪道。
看到今日这阵势,汪觉得委屈而寒心。今日参会人员是老万岁钦定的。除艾能奇因病未到,其余三个义子都到了场。这些人是老万岁的心腹,又是西朝重臣,可对自己却是一片指斥之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按老万岁旨意行事,从未越过雷池一步,连下发的文告也是经老万岁圈阅认可的。前不久下发全川的一篇文告中,歌颂大西的建国伟业,被李定国指斥为“粉饰太平,欺哄百姓”。政治这个东西无诚实可言,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李定国不懂这些。上智下愚。百姓懂得什么?他们不过是呼喊“万岁”的工具,历朝历代的统治者,谁向百姓说过真话?
想到这里,汪道:
“今日诸君畅言,所献国策甚多,意见难于统一。还是由老万岁圣断吧。”
言毕散会。
刘文秀回到府中,闷闷不乐。一场商讨国是的会议就这样结束,是他没有料到的。他酷爱读书,对朝代兴亡、政权更迭颇多关注。古人说过:“治国之道,本在得贤。有贤则治,无贤则乱。”唐太宗任用了房玄龄、魏徵等谋臣,有了贞观之治。朱元璋任用了刘伯温有了明朝的兴盛。打江山难而守成更难。大西朝的谋臣又如何?不知道。这使他想到了死去的谋士潘独鳌。潘为人耿介,不喜逢迎,对父皇时有顶撞。父皇虽有不快,但还是倚重潘的。论忠诚潘还算佳,若论深谋远虑恐怕未必。汪兆麟乃安徽桐城的一介书生,因得罪了当地权贵被关进监牢。大西军攻进桐城时,汪便鼓动一伙狱犯打开牢门,投奔了父皇,做了谋士。他们相处甚洽,每每意见相合。
崇祯十六年秋,李自成入潼关,据西安,歼灭了明军在北方的主力孙传庭部,在北京称帝是早晚的事。当时张献忠率大军由武昌进入湖南,打算在稳定湖南后方后进攻左良玉,进而占领南京与李自成平分天下。汪兆麟进策:“江南未可图也,若欲改号正位,养精蓄锐,莫如秦蜀。然欲取秦,必先得蜀,以为根本。根本既固,然后北伐西征,天下不足定也。”张献忠听后犹豫不决。汪又进言,“西蜀号称天府,国险而民富,汉高祖因之而成帝业,唐高祖得之而统一天下。刘备、李雄、王建、孟知祥、明玉珍皆依建国传统。近十年来,天下荒乱,唯此一隅尚称完好。我若不取,必为自成所得。那时我纵胜了左良玉,跨有大江南北,他自巴蜀顺流而下,有高屋建瓴之势,我亦难以抵御。今乘自成兵力未到,捷据之。北取汉中,东下荆襄,如顺风张帆,费力小而成功速。天时、地利、人和,一举三得。何必违背时机,舍弃地利,株守在此耶!”
在力主入川,拥张称帝上,汪算立了头功,因而被封为左丞相。
父皇刚愎,丞相逢迎。他俩结合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刘文秀想起了齐桓公的宠臣竖刁和易牙,想起了秦二世的宠臣赵高,齐桓公和秦二世最终都死于自己的宠臣之手。他头脑有些发胀,不想再往下想了,叹息道:“但愿我不是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