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率十万精兵,撤离成都。为避杨展阻拦,西军向北绕道绵州、梓潼,经盐亭到西充。
看着蜀王府在熊熊大火中不断坍塌,心事重重的张献忠下令启程。
行进途中,街道两旁房门洞开,残破不堪;四周死一般寂静,看不见一个人影。张问道:
“百姓都到哪里去了?”
“回陛下,百姓大部逃走,剩下的不是饿死就是躲起来了。”汪兆麟答道。
想到自己也是因缺粮才撤离成都的,张没有作声。看着随行的官员,心中很是不快。心里道:“当初登基时,朝中官员千余人,而今只有几百人。是看老子要败了?这些势利的杂种!”
出了城,极目所见,田园荒芜,渺无人烟。张心里更不是滋味。暗想道:“难道我大西真要亡了?”胯下的马儿小跑着,“嘚、嘚”的蹄声仿佛一块无形的篾片在拨弄着他的心弦,勾起无数的往事:
谷城,是他的起死回生之地。那一年,部队被围困在车厢峡内,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投降明军,要么全军覆没。他选择了前者。主持招抚他的明朝总理熊文灿急于平息战事,不仅同意招抚张献忠,而且还答应了张的条件,“部队听调不听编”。以湖广巡抚林鸣俅为首的一干官员不断提醒熊:“张献忠的投降是假,将来必为祸乱。”他派心腹入京,重贿朝中权贵,化解了危机。次年再起,军势复振,熊因此而丧命。
罗英山,是他转败为胜的地方。谷城再起后,左良玉和罗岱率领众多明军穷追不舍,意在消灭这支弱小部队。连续追赶了近十天,双方极为疲劳。他抓住这个时机,在房县以西的罗英山设伏,大获全胜。左大败而逃,军符印信尽失,丢弃军资十余万,死伤万余人,自己转危为安。
玛瑙山,这是他的伤心之地。因叛徒的出卖,他误入明军的伏击圈。妻子、军师被俘,儿子被杀。危急时刻,他登高一呼道:“我自谷城突围,转战千里,身经数十余战,未曾遇挫。而今日,敌众我寡,敌盛我弱。若不沉船破釜,大决死战,我等则为敌所俘。与其死于墨吏之手,不如死于刀锋之下。”经拼死冲杀,终于突出重围。但左良玉却倾师穷追。入夜,他派心腹马元利携重金贿左,并告之:“你部对百姓多所掠杀,阁部杨嗣昌深恨之。献忠在,故能重用你。献忠亡,你还能活么?”左听后果然按兵不动,他又逃过一劫。
黄陵城,是令他开心之地。总兵猛如虎、参将刘士杰及左良玉等率重兵追赶他,半月后到了开县,他在黄陵城设伏,击溃左良玉,击毙了刘士杰和猛如虎的儿子猛先捷,又一次转危为安。
襄阳城,这是他一生的得意之笔。为摆脱杨嗣昌重兵的追赶,他率兵南下泸州,在长江边上扎筏并在筏上插上火把,趁夜将筏顺流而下,造成西军南下的假象,明军大队人马果然向南。他突然折返北上会合罗汝才,迅速出川。为封锁消息,他焚断驿舍七百里,然后千里奔袭襄阳。明军重兵尽数被抛在四川,襄阳空虚。这里是明朝军事重镇,军资械药,诸道饷银,全在于此。襄阳陷落,襄阳王被杀,杨嗣昌因此受到责罚。
想到这里,他心里道:“要想灭掉俺老张,没那么容易!”
午后申时,张献忠来到梓潼大庙山。文昌阁内,他跪于文昌帝君神像下低声祈祷。
六年前他率军入川到过这里。听道士说文昌帝君姓张,便跪于神像前祈祷:“帝君姓张,俺也姓张,咱俩联姻吧。求帝君保佑我此次入川旗开得胜。”那次攻占成都,果然得胜。此次去川北,又来祈祷帝君保佑。
“帝君,我西朝初建时,文臣武将千余人,而今军心不振,粮食奇缺。朝廷大员十去其九,仅数百人随驾北行。难道是上天有意责罚我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是。”
他环顾四周,卫队等候于门外,殿内空无一人。抬头一望,文昌帝君威武高坐正盯着他。连忙低下头低声道:
“为何责罚?”
冥冥之中,他看见帝君的嘴唇仿佛在动:
“你罪孽深重。”
“何罪?”
“滥杀无辜。”
张想:我杀人无数,哪些是无辜的?攻占武昌后,活捉了楚王朱桦奎。西军攻打武昌时,他装穷叫苦,不愿拿出巨额家产来募兵守城。被活捉后,跪在我面前哭求,不要杀他,愿将家产全部给我。哈哈!这条蠢猪,杀了你,家产不照样属于我么?况且我正要借你的人头来灭杨嗣昌。楚王被杀,巡抚杨嗣昌这个死对头终于畏罪自杀,从而消除了我的大患。这些人不算无辜。
蜀王朱至澍死了,他最宠爱的四个漂亮妃子被汪兆麟送来伺候新主。可这几个臭娘们不识抬举,拒不从命,还大骂我是“流寇”。可恶至极!留她们何用?这些人也算无辜?
至于那五千士子,他们不先杀我们的人,我怎么会杀他们?想到这里,张心里默默道:
“帝君,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怎么办?”
说完,他又抬起头来,看见帝君的嘴唇仿佛又在动:
“罪莫大于杀已降。吴继善、严锡命、龚完敬、江鼎镇,这些归降西朝之人不该杀。”
“我从小受尽明朝狗官的欺负。当初招降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想真用他们。”
“古来成大事者不计小嫌——齐桓公任用仇人管仲,成为春秋霸主;唐太宗任用仇人魏徵,有了贞观之治。你以一己私利而置大西于不顾,足见你无帝王之器。”
“此去西充就食,可以么?”
“那里存有大量小麦。”
“说我此行是走麦城必败么?”
“你自己已言败了。”
“为何?”
“火烧蜀王府。”
“我不烧,必然便宜杨展那个龟儿子!”
“偌大的成都都丢了,蜀王府算啥?你自思回不来,又不愿留给别人。这不是言败么?”
“仅凭此即断我为败?”
“西楚霸王项羽火烧阿房宫,大火三月不灭。终致乌江自刎。李自成败退出北京,也是一把大火。而今你又和他们一样。能有别的结局?”
“我还有数十万虎狼之师,数千员良将,谁能胜我?”
“你和汪兆麟。”
“此话何意?”
“有雄师而无好帅,有良将而无良相,终必败亡。葬送西朝者,唯你二人。”
“难道无法可解此困局?”
“天意如此,岂能妄改!”
“既如此,何苦还要去川北?不如就此了却残生吧!”
张献忠大怒,言罢抽剑自刎。站在门边的王尚礼见状,慌忙上前夺剑相劝。
临出门前,张回眸一眼神像,心里道:“待我打了胜仗,再来收拾你这泥巴糊的家伙。”
张闷闷不乐,在卫队的簇拥下,匆匆向西充县奔去。
西充县衙权作西朝王庭。西王张献忠仰靠在龙椅上,丞相汪兆麟与抚南王刘文秀侍立两侧。
“陛下,这里有保宁府都督刘进忠状告广元守备耿长锁的奏折。”汪道。
说罢双手将奏折呈上。刘文秀心里暗暗吃惊,没有作声。张献忠看毕,顺手交与刘文秀道:
“你也看看吧。”
刘双手接过奏折,徐徐展开。上面写道:
陛下:
微臣刘进忠斗胆直陈广元之事。
微臣原本一介草民,幼时丧父,少时丧母,孤寂无援,濒于绝境。能有今日之荣华,全仰陛下荫庇。浩荡皇恩,臣牢记于心,不敢忘怀。
大西三年三月,臣谨奉皇命驻守广元,守护朝天关。夙兴夜寐,诚惶诚恐,不敢稍有懈怠。然广元守备耿长锁与臣离心离德,不服调遣,自行其是。究其原因,乃因陛下赐臣隆恩,云聪得与臣结为连理之故。耿对陛下有怨,不敢外露,所有怨恨皆冲臣而来。西朝王业是为大体,朝天关安危乃为大局。故此,臣隐忍不发,处处退让以求其悔改。耿非但不予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频频向臣发难。他勾结广元协守刘金柱,以吴之茂娶一陕西女子为由,广布流言,诬吴投靠清廷。又因吴为臣帐下中军,进而诬臣庇护吴而与清廷有染。
臣的一切,包括臣的生命均为陛下所赐。为了陛下,臣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断不敢做这欺君背主的叛逆之事。故陈此言,望陛下明鉴。
微臣刘进忠恭祝陛下圣体安康,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之意如何?”张道。
“刘进忠所陈之事,有根有据,入情入理。且识大体,顾大局,值得信赖。耿长锁是有罪的。”汪道。
“父皇,奏折所陈毕竟是一面之词。”刘道。
“你和耿长锁私交甚深,据你所见,他会做出刘进忠所奏的那些事么?”张道。
“据儿臣多年的观察,耿长锁明事理,分曲直,有担当,言而有信,正直无邪,乃诚实之君子,是咱西朝的有用之材,他断不会做出上述之事的。要弄清真相,还得听听耿长锁之言。”刘道。
“若能与耿当面质对就好了。”张道。
“父皇若要召见耿长锁不难,他就在县衙外。”刘道。
“是你有意安排他在此等候?”张道。
“不是。两天前,他专程去保宁府找儿臣报告广元危情。儿臣想,如此危情须由父皇决断,故领他前来面奏父皇。”刘道。
“快召他进来。”张急切道。
得到传唤,耿大步入衙,对张行叩拜大礼。
“哎,不必了,不必了。平身。快说说广元的情况吧。”张道。
耿从吴之茂强占民房说到娶亲,再说到拘押富户。
“吴之茂娶妻本无可厚非,可清军将领梅文华为其送亲,并派投靠他的山贼‘黑和尚’等乔装轿夫入川,这就不是小事了。当时虽有怀疑,因没有直接证据便没有动他们。颜天汉北上投清被我们抓获,在押往成都途中被吴之茂追杀,刘金柱殉国。这样急于杀人灭口,更证明他们心中有鬼。为吴之茂联姻牵线搭桥的人叫袁之明。后查明,此人真名叫严自敏,为原明山西大同总兵,投降了清军,在汉中豪格帐下仍做总兵。他化装成商人,多次入川策反西军官员。前不久,吴宇英的侄儿给罗长允等三逃犯送银被我们抓获。他供认,是吴宇英指使他干的。此人现关押在苍溪县大牢里。联系到在盐亭县城杀害西军士兵一事,吴之茂、吴宇英早已投清。”
“吴之茂、吴宇英可恶。该杀!”张恨恨道,“汪阁,吴宇英的事就交给你了。”
停了一会儿,张问耿道:
“说刘进忠降清,有证据么?”
“暂时没有。”耿道。
“你认为刘进忠会降清吗?”
“回陛下的话,他会的。”
“为什么?”
“清军策反吴之茂的目的是为朝天关。不拿下朝天关,清军入川便是一句空话。但单凭吴还不行,还得借助刘进忠。刘不点头,朝天关拿不下。”
“有道理,继续说。”张笑道。
“刘和吴交情很深,那二万多两银子便是他俩的感情基础。在投清问题上,刘最终会听吴之茂的。如果是那样,朝天关易主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了。他们陷害我,撵我走,是为了扫清障碍。”耿道。
“长锁说得有道理,文秀没有看错你。你算是咱大西的一个人才。不过朕认为刘进忠不会投清。任何人背主投敌,不外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有这一切我都给了他。他丢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投清,图个啥?刘进忠不是疯子,他不会那样做的。”张道。
“陛下,刘进忠头脑清醒——他知道他的一切以及吴的一切都被陛下知晓,他也知道陛下对这类事情绝不会容忍,他更知道这一切带来的严重后果。吴之茂会利用这些利害关系迫刘进忠就范的。”耿道。
“你和冯云聪青梅竹马,很要好。是吗?”
“是。”
“你爱她么?”
“爱。”
“我将她许配给刘进忠,你恨我么?”
“不恨。”
“我拆散了你们,你能不恨我?”
“陛下不仅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更是西朝英雄。没有陛下,我们早已饿死道旁。陛下登高一呼,天下饥民云集。陛下干的是拯救天下百姓的大事,人人敬仰。相比之下,我个人的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我怎么会以此怨恨陛下!”
张默然不语,心里道想:“果然是一个明事理、分曲直的汉子,比刘进忠强多了。”张转向刘、汪道:
“你们说,怎么办?”
“陛下可降旨,召刘进忠来西充述职,看他如何应对。”汪道。
“丞相大人,不可,那样做只会打草惊蛇。”耿道。
“此话怎讲?”汪道。
“刘进忠和吴之茂知道我去了保宁府,他们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被陛下知晓。圣旨一到,他们立刻觉察到已引起陛下的怀疑。他们知道不是陛下的对手,一定会仓皇北逃汉中。”耿道。
“若刘进忠降清,他们一定做好了应对之策。从广元到汉中,若用快马往返要六天。清军若要攻占朝天关,加上准备事宜,最快也得八天。这八天内,他们最怕我们洞悉他们的阴谋。刘进忠的奏折是吴宇英代笔,目的是制造混乱,为他们争取时间。”刘文秀道。
张献忠双眉紧皱,默不作声。良久,突然放声大笑,声震县衙。笑毕道:
“咱们在这里所谈,大多属推测而已。时至今日,关于刘进忠投清的确凿证据一样也没有。我不相信他会背叛我。从常理上推测,他没有这个思想基础,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那个胆。他能屙几尺高的尿我还不清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依陛下之见……”汪道。
“拟旨召刘进忠回西充述职,派快马即刻启程送达广元。耿长锁接旨:速回广元处决吴之茂。刘进忠走后,你全权处置广元事宜。”张道。
“陛下,这样做不妥。”耿道。
张面有愠色。
“耿长锁!”刘文秀喝道,“你想抗旨么?快接旨!”
耿接旨谢恩,随刘文秀步出衙外。
“事已至此,争辩何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拿出解决广元危机的办法。”刘责备道。
“最好的办法是由大人率精骑突袭广元,处决吴之茂,擒获刘进忠。”耿道。
“这办不到。因为缺粮,西军退避西充。西王初到,由马元利护驾。其余东平王、安西王、定北王正率各部人马源源而来,估计三天之内就会齐聚西充。这几十万大军的粮草都得由我筹集。人手不够,我将昭化的张化龙部也调来帮忙。我去广元是不可能的,况且你此时回广元是凶多吉少。你虽有圣旨,但对叛臣贼子又有何用?”刘道。
“回去肯定有风险。我若不回去,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顺利实施。”
“你无兵无卒,孤身一人,怎么阻拦他们?”
“还有一支奇兵可用。”
“谁?”
“曹昭林。”
“他不是投靠刘进忠了吗?”
“从表象上看是这样。他的人品我知道,他是忠于大西的。估计是我的老师授意他去接近刘进忠的。”
“熊耀南?”
“是的。据我估计,熊老先生也一定做好了应对之策。”
“时局越危急,越要谨慎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依依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