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源于甘肃境内的白龙河横贯文县西东,在东端急转南下流入四川的青川县。当它冲破千沟万壑,吸纳无数细流,到达昭化县的三堆坝时,已是浩浩汤汤的白龙江了。它气势磅礴,汹汹而下,在桔柏渡下游汇入了嘉陵江。
桔柏渡,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是金牛驿道上的一个重要渡口。渡口西边十多里处是昭化县城。它西距广元城近百里,东离剑门关约五十里。一只可载五十人的大木船不停地在江中来回摆动着,迎送过往的行人。
辰时将尽,朱华贡一行六人执弓佩剑,行色匆匆,牵着马在桔柏渡上了船。
昨夜,吴之茂在客厅召见了朱华贡。
“刘金柱被抓,耿长锁定会放走他,而且就在今夜……”吴道。
“我马上带人去守紧牢房,决不让他放人。”朱道。
“让他放。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吴道。
朱是吴的心腹,顿时明白吴的用意。
“以追捕逃犯为由将其灭掉不难,关键是要弄准他逃跑的方向。”朱道。
“以你的判断,刘金柱会逃向何处?”吴道。
“不外两个地方:一是保宁府,一是剑门关。保宁府离广元约三百里,路途遥远,剑门关离此只百余里,且林国梁、马元义是他的好兄弟,为了活命,他一定会去剑门关。”朱道。
“你的判断没错。为了把事做牢,动静不能搞大。估计他拂晓出逃,待天亮了,选几匹快马去追,在昭化县城以西定能追上,那里地僻人稀,就势灭了他。注意,干净利索,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吴道。
“大人放心,”朱一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
船靠岸了,行人们争相下船。朱华贡站立船头,问艄公:
“此前有一个大西军骑马的人过河么?”
“有一个,过河已有半个时辰了。”艄公答道。
朱“哦”了一声,心中暗喜。匆忙下了船,低声对其他五人道:
“追!”
六匹马一阵风样向西绝尘而去。
过了昭化城,又前行十多里,四周人烟稀少,远远望见一人骑着红马在前疾驰。朱想:“这是刘金柱的马,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不敢大意,喊了一声“准备”!士兵们弯弓搭箭,催马快速上前。距离越来越近,朱华贡喊道:“放箭!”一阵乱箭,骑红马者中箭落马。众人上前一看,不是刘金柱。从死者身上搜出一封信,是耿长锁约林国梁九月二十日到朝天驿为熊耀南祝寿的事。
刘金柱逃走了,这可是件大事,须马上回去复命。朱命士兵将死者拖入道旁荒草中,然后纵身上马,六骑又急忙向广元奔去。
吴之茂客厅内,刘进忠与吴相对而坐,朱华贡低头站立一侧。
“派人送信是烟幕,是转移你们的注意力——小瞧耿长锁了吧?”刘道。
“王八蛋,他还真出我意料,来个舍近求远。”吴道。
“我找二十匹快马,把他追回来。”朱道。
吴阴沉着脸,挥了挥手道:
“屁话,还追得上吗?下去吧。”
朱出客厅后,刘道:
“我曾给你说过,刘金柱为一介武夫,耿长锁才是摇鹅毛扇的。丢失银子之事能做得那样细密,足见他的心计。”
“和尚跑了庙还在。只要耿长锁还在我们手中,我们就有主动权。”吴恨恨道。
“处置刘金柱容易,处置耿长锁难。”刘道。
“有什么难处?”
“谁都知道,抚南王很看重耿长锁。他是西王义子,说话的分量远比我重得多。要是处置不当,怪罪下来,我是难脱干系的。这耿长锁虽在我们手中,杀不敢杀,放不想放,反倒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你身为都督,难道无权处置你属下的一个县城守备?”
“处置权是有,可你总得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吧。他到了广元,恪尽职守,人望很高。单凭私放刘金柱这条,你能杀了他?最多不过杖责而已。”
“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不成?”
“那倒不是,不过得谋划好策略,至少叫他部下无话可说。”
刘本不想处置耿,在他娶了冯云聪后,耿不再和冯会面,这已使他感激和放心了。他和耿同出师门,从心里还是佩服这个师弟的。可一想到丢失的银子,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钻心地痛。两万多两银子说没就没了,其心何毒!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下决心要出这口恶气。
“都督奉旨北上广元主持大计,耿长锁私放罪犯,不仅违犯军纪,而且越权,犯上。我们就以此为由开庭审讯并杖责他,把他的名声搞臭,叫他在部下面前难以抬头。再把他看管起来,相机行事,省得日后给我们找麻烦。”吴道。
“这个办法好。只是耿、刘二人同缺,城防之事谁管?”刘道。
吴到广元虽带来几个心腹,但大都是些头脑简单的打手,他很想物色一个有心计、能办事的人做自己的帮手。曾听朱华贡夸奖过曹昭林能办事并忠实于自己,且经常送来一些朝天的核桃、木耳之类的东西给他。特别这次婚宴,他送银五十两,而其他的千总们至多不过五两。从心里他很赏识曹昭林。便道:
“驻守朝天驿的曹昭林是个人才,可顶替刘金柱。”
“曹是耿长锁的部下,又是耿的师弟,用他合适吗?”刘道。
“天道在变,人心也在变么。你给他升官,给他银子,他自然就会效忠你。耿长锁也是你的师弟,他效忠你吗?”吴道。
人世间就是这样,在小人的心目中,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唯利是图,一肚子坏水,不会有人做善事。而善良的人们出于道义和人之常情,又不相信小人会干出有悖于人伦道德的坏事。正是这以己度人的思维方式,造就了人间诸多悲喜剧。
听了吴的话,刘沉默片刻道:
“可以试着一用,不过要小心才是。审讯耿长锁一事就由你主办吧。”
吴心里想,“有便宜你抢着占,得罪人的事却让我出头。真是一只狐狸,”嘴上却应承道:“行。”
上河街,一家店铺前,冯云聪正四处张望着。几天前,刘进忠告诉她,刘金柱违犯军纪被抓。昨天中午回来,他又说刘金柱出逃,耿长锁被抓。她问为什么被抓?刘只说违犯军纪就再也不说了。她不好细问,心里却很着急。吃过早饭,她来到刘金柱往常巡逻必经的店铺前等候着,想从巡逻的士兵口中把事情问明白。正在沉思,刘金柱的亲兵康尚城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过来。看见冯云聪,快步走近身边道:
“夫人,大事不好。吴中军大办婚宴,遍请宾客,城郊富户因未前去送银而被拘押。刘大人路见不平,强行放了富户而被抓,耿大人主持公道放走刘大人又被抓。明日上午,他们将在县衙公开审讯耿大人,你看怎么办?”
冯沉思了一下,说道:
“不用怕,我自有办法。在开庭之前,你能为我办好以下几件事吗?”
听完冯的低声吩咐,康尚城道:
“夫人放心,我一定办到。”
县衙大堂上,刘进忠正襟危坐,吴之茂陪坐一侧。堂下两旁坐着负责广元城防的十余名中下级军官,他们的马匹拴在堂前的拴马桩上。曹昭林、陈世康也在其中。耿长锁双手被捆,被两个衙役在堂后看管着。听说今天保宁府都督坐镇审问广元守备,百余名百姓拥在大门外看热闹。汤桥也挤在人群中。
时到巳时,一衙役大喊:“过堂啰!”众衙役拖着长腔齐喊:“威——武——!”边喊边用手中木杖击触着地面,堂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吴之茂虽陪坐一侧,却是今日主审。他一拍惊堂木道:
“把罪犯耿长锁带上来!”
耿随两个衙役大步来到堂前。吴大喝一声:“跪下!”
看着这个胆虚皮肉壮的家伙虚张声势,耿一脸鄙夷,一动不动。吴又是一声大喝。刘进忠见势,忙打圆场道:
“耿守备就免了吧。”
“耿长锁,你可知罪?”吴道。
“我无罪。”耿道。
“你无罪?刘金柱是你放走的吗?”
“是。”
“为何私自放他?”
“他无罪。”
“刘金柱有罪还是无罪,该不该放,是由都督做主还是由你做主?”
“由都督做主。”
“你私放罪犯不但违犯军规,而且是越权、犯上,根本没有把都督放在眼里。”
“不是……”
“西王有旨,命都督北上广元主持大计。你藐视都督就是对抗西王旨意,还能说无罪吗?”
耿无语。刘进忠道:
“耿长锁,你确实犯了大罪,吴中军说得句句在理。刘金柱有罪无罪,如何处置,自应由本都督确定。你身为守备,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懂?”
“前次缴获银两,你不经都督过目,私自划与粮官充作军饷,我看你有意避开都督,是想于中取利,中饱私囊!”吴道。
“你胡扯!我……”
吴见耿要辩解,怕节外生枝,大喝道:
“把耿长锁拖下去,重杖四十!”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不敢动手。朱华贡在下面站了起来,大步上前,指着衙役道:
“一群废物,闪开!”随即向下面的曹昭林招手道:
“曹副千总,快来帮帮忙。”
曹起身上前,陈世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
“昭林哥,你……”
“你闭嘴!”曹大怒,喝道,“都督奉旨北上广元,他就是广元的天。我得听他的,我们都得听他的。”说完挣脱手臂到了堂上,对耿长锁说道:
“对不住了,耿大人,你认罚吧。”
说完和朱华贡一左一右将耿拖下了堂。陈世康愤愤道:
“真没看出,竟是如此忘恩背义之小人。”
正要用刑,忽听一人高喊“慢”。众人一看,冯云聪带着汤顺和父子及曾被拘押过的三十多个富户进了大堂。
吴之茂一看,知道来者不善,心里有些慌乱。刘进忠起身离位,走近冯云聪道:
“云聪,这是公事,你怎么来了?”
“正因为是公事我才来的。”冯大声道,“我来看看,‘娃娃营’的人是如何变成西朝罪犯的!”
“公堂之上,说话多有不便。有什么话还是回去说吧。”刘道。
“在朱家的衙门里,我是没资格说话的。而今衙门是大西朝的,总可以让百姓说几句话吧?”冯道。
刘见她横着来,知道拦她不住,阴沉着脸拂袖而去,回到座位上。
“这堂上高悬着‘正大光明’匾。而今西朝官员坐在这里,总不能又像明朝的贪官污吏那样残害百姓,继续制造冤案吧?”冯道。
门外的百姓拍手叫好,门内的参会军官点头称是。冯向刘进忠道:
“请问都督大人,刘金柱所犯何罪?”
刘阴沉着脸不语。吴之茂道:
“他私放拖欠军粮的人犯。”
“据我所知,被拘押的这些人并未拖欠军粮。这里有广元城防粮官签发的凭条为据。”冯道。
三十多个富户齐刷刷跪下,手举凭条喊道:
“小的们冤枉啊,望都督明察。”
“这些凭条,吴中军可以过目,以辨真假。”冯道。
吴不语。冯道:
“请问都督大人,妄加罪名,拘押百姓算不算犯罪?西王要我们替天行道,保境安民。这种迫害无辜,扰乱民心的行为算不算对抗西王旨意?”
刘进忠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全场鸦雀无声。看着冷落的场面,吴之茂忙答道:
“拘押之事系我所为,都督并不知情。”
“你私自拘押无辜,不但违犯军纪且是犯上。四月初一晚,你强占汤家大院,逼死人命,毒打西朝官员。请问都督大人,吴之茂如此有罪,可并未受到责罚,反而成了今日的主审,这是何道理?”冯道。
吴之茂想,再这样闹下去,局势对自己更加不利。他要借助刘进忠尽快收场,便转身对刘进忠道:
“都督大人,今日这个场面,全是都督夫人所为,她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这哪是我们在审讯别人,分明是她在审讯我们。我是你的属下,当是外人。可你是她夫君,公堂之上,频频发难,步步相逼,全然不顾夫妻情分,一点面子都不留,这也太过分了吧?我看她是有备而来,是专为耿长锁而来的。这主审官我是做不下去了,你还是另选高明吧。”
吴的一席话,点燃了刘进忠心中窝藏已久的怒火,触动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从而煽起更大的仇恨。刘进忠手在抖、气在喘,脸被气成了猪肝色。吴之茂说得没错,冯云聪确为耿长锁而来。他愤怒而又嫉妒,委屈而又自卑。他始终弄不明白,我堂堂保宁府都督,哪一点比不过耿长锁?婚后,我对你百般关爱,顺着你,宠着你,就差没有把心肝掏出来给你了,可你还是忘不了耿长锁。他感到无比的委屈和伤心。嫉妒的火焰化为愤怒,最后上升为仇恨。一种被人遗弃之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他心中在呐喊:“耿长锁,我与你不共戴天!”这个冯云聪,当着耿长锁的面,公堂之上,苦苦相逼,置我颜面于不顾。今日若不给她一点颜色看看,我这个都督还有何面目见人?他怒气横生,猛然站起来一拍桌子道:
“把耿长锁责杖四十!把冯云聪轰出大堂!”
冯云聪靠近曹昭林,“唰”的一声拔出曹所佩长剑,高喊道:
“谁敢动!”
她上前割掉耿手上绳索道:
“找抚南王申冤去!”见耿迟疑,大喊道:“快走哇!快走!”
朱华贡在一旁欲动手。冯仗剑道:
“谁敢动手,咱们今日就血溅大堂!”
曹昭林忙劝道:
“别伤着都督夫人。”
站在耿身旁的汤桥低声道:
“快去塔山湾,我家的粉船停在那里,今天要去阆中,船舱上有一块红布。”
耿疾步出门,从拴马桩上解下一匹马匆匆离去。刘进忠束手无策,吴之茂步出大堂。等三十多个富户及汤大伯一家走后,冯才离去。
渡口处,渡船正从对岸缓缓驶来。耿没停留,顺着河滩向下游奔去。涉过南河,回头一看,十余骑从渡口处向他追来。
汹涌的嘉陵江被南山所阻,急转向西,在山脚下形成一个大河湾。江边一道山梁上建有一塔,故此叫“塔山湾”。因水流平缓,往来广元的船只大多停泊于此。
耿的马匹到了塔山湾。湾内停泊着二十多只大小不一的船只。沿着江边小道,他继续向下游奔去,终于在最下游处发现了蒙有红布的船只。船只越离越近,后面的十余骑也越来越近。蒙着红布的船只正在离岸,耿大喊道:“汤林!等等我!”
汤林听见有人喊,船又靠了岸。耿匆忙下马,一个箭步跳上船道:“快开船!”
十余骑追了上来。岸边,一匹马儿悠闲地啃着青草。江中,一只蒙有红布的船只顺流而下,越来越远,消失在江流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