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老四是最后一个跑的。穿着旧军装(陈大为的)、新皮鞋(恰好是他自己的)的蒯老四正跑得扎劲,瞎眼牧羊女竟突然爆了个响亮的喷嚏。不知是有情况还是累坏了,感冒了,总之查枪大戏落幕前出了喷嚏。正是这个喷嚏让蒯老四倒了霉。瞎眼牧羊女一再说,她的喷嚏与枪无关,与贼无关,但蒯老四还是倒了霉。
蒯老四的霉倒得不算很大,他在基地保卫处黑咕隆咚的地下室蹲了两月不到就出来了。谁都想找出蒯老四盗枪证据,谁都没找出。蒯老四出来了,但大家伙儿还是认定他是盗枪贼——9401,蒯老四不是,谁还能是。
那天下午,四米三的竹竿成了三米四,足足短了九十厘米。作为物证,这根竹竿归入了基地“9401厂‘四·一’盗枪案”档案。短了的竹竿高了起来。这是后话。
晋指导员、孔连长盯着竹竿,想的是,他们的人生前景如果短了,一定是短竹、短枪的短。
本女子当然知道,陈大为没被瞎眼牧羊女揪出,主要得益于两点,非常偶然的两点:声音与气息的变化。这个,恐怕陈大为这傻B自己都不清楚吧。相反,陈大为一定认为瞎眼牧羊女笨、肖科长傻呢。其实肖科长大大的狡猾,瞎眼牧羊女大大的聪慧。
宁宁分析完点评完感叹完,又说——说相调皮至极,喂,涂老师,你咋知道陈大为是这样偷枪的呢?猜的。屁,鬼才相信。当然不能相信。告诉你,陈大为是我哥们兼诗友,我俩都是9401颜色主义的成员,我还是常务副社长呢。
所有问题,在宁宁那里是问题,在我这儿则不是。毕竟,吃的盐比她吞的饭多,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虽然这一点也不值得骄傲,甚至让人沮丧。
我不仅不是猜的,整个故事,还真是陈大为一字不漏告诉我的。
宁宁猜到了陈大为是偷枪贼,却万万没想到陈大为就是我。“涂鸦”只是我的笔名,陈大为才是我的本名兼曾用名呢。
宁宁因崇拜而认识涂鸦,因陈大为毫无名声而不认识陈大为,情况就是这样的。那时我与宁宁感情已很深,但相识才一二月;那时我还没告诉宁宁,我是涂鸦,我更是陈大为。情况就是这样的。
基本空空如也的9401厂总算到了。
一到9401,宁宁似乎早忘了洞子呀卫星呀导弹呀核坑呀美蒋特务降落伞呀的茬,直嚷着寻枪去。她说,找到枪,刺激了。我说,何需找,俺随身带着呢。她顺着我的淫笑看了我下边一眼,蛮横而贪婪地嗯一声,不行,本女子两把枪都要!
从县城到9401,按照宁宁的示谕,我指路,宁宁把车径直开到了昔日军号嘹亮如今衰朽成蒿的军营操场。又捡了一根围菜园子的长竹竿拿在手上拖着。之后,我俩学着当年陈大为的样儿,逆着河水,喘着粗气,沿着他当年逃窜的临河山路,且跑且走。竹竿一会儿在她手上,一会儿在我手上。路上,我俩看见了不远处一群在映山红间缝中啃草的羊,还听见了远山传来的一声打猎的枪声。这里曾是红军根据地,红军来前走后,也曾是王三春等土匪盘踞地——当地土著历来以彪悍善战驰名。在一视野开阔处,金沙河在山下高调地流着。宁宁说,竹竿,我要扔竹竿。我把竹竿递给宁宁,宁宁就以想象中的陈大为姿势,把竹竿奋力抛了出去。宁宁是自下而上抛的,竹竿飞得不远,但高,粘在竹竿上的映山红花瓣脱落下来,竟有几瓣回到了我俩脸上。宁宁对着河对岸,山呼万岁。末了,兴犹未尽,还摘了一捧映山红花瓣,来了个天女散花无穷乐。
我俩很容易就走到了一堵十几米高、百来米长的山崖前。
“涂鸦,陈大为没告诉你具体的藏枪位置吗?”宁宁眼睛对着山崖说。
“告诉了呀。他说就在这山崖壁上的一处岩缝里。对了,他说在中段,那条岩缝。”我做回忆状说。
“你们就没来找过?”宁宁又问。
“陈大为本就是闹着玩的,他要枪干吗?我就是想要,也不敢呀,惹事!再说,谁知还在不在呢?”
好啦!找枪,谁先找到谁得奖励,比赛开始!
慢!奖励啥?
让我想想。对,奖一个要求。赢的一方可以向输的一方提任何要求,输的一方必须答应!
那,那我要是赢了,就要求你与我在映山红中野合,像孔老夫子的妈老汉在桑林中那样。
随你。开始吧!
和平年代,两个人的寻枪比赛。我找得起劲,汗都出了,自然是装模作样出来的。宁宁也找得起劲,并且,从她的搜寻范围趋势来看,越来越接近藏枪地了。我突然一惊,这疯丫头铆足劲寻赢,该不是借此要求我离婚,而后与她怎么怎么吧?念及这一层,急忙赶在她前边,将手臂伸进岩缝。但是,我摸到的是败草、映山红枯叶和一把拧得出水的空气。怎么会这样?
干啥呢?找枪吧?枪在这儿呢!
一中年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一愣,转过头,却见一位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农妇,睁着眼一眨不眨对着我。不远处映山红中,一群羊开始发出涧水一样深蓝的轻咩。中年农妇手掌上垫着一张洁白手绢,手绢上,是一个脏兮兮已然脆化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是一坨褐黄色屎疙瘩。再定睛一瞧,那褐黄屎疙瘩,竟是一把锈得一塌糊涂的手枪。假若中年农妇没拄一支竹杖,没眨眼,我应该很难将其与瞎眼牧羊女画等号;俩女人的声音,一尖嫩如映山红花儿,一粗老如映山红秋叶,差别大了。
我本能地说:你是——
瞎眼牧羊女没搭理我,径直说:我等你等了整整三十一年了。三十一年前的今天,你把枪藏在这里,我找了五年,才找到它。我想,你一定会来取枪的,就在这山上等着,没想,一等又等了二十六年。今天,你终于来了。谁来了,谁就是盗枪贼。你来了,你就是盗枪贼!
我本能地狡辩,我看见宁宁走过来站在我和瞎眼牧羊女之间的旁侧了。我说:不,我不是盗枪贼,不是!可我知道谁是,真的知道!
瞎眼牧羊女说:我不会认错人的。你刚才拖着竹竿上山时,我正在路边一块大石后边屙尿。我听见了,又嗅到了。你的声音、气味,跟三十一年前的那个盗枪贼一模一样。
我望了宁宁一眼,说:不,大姐,妹子,我从没到这里来过,你可能产生了幻觉……
瞎眼牧羊女说:跟我到军营找解放军叔叔自首去吧。走,找肖科长、孔连长,还有晋指导员去。我要像爷爷一样,挣表现,为党、为人民再立新功!爸爸说,公社书记发了话,揪出盗枪贼,还有参工指标呢!
我说:他们早不在这里了。大姐,你是不是……我跨前一步,悄悄对宁宁说,这女人疯了,我们赶快跑吧。也不等宁宁反应,一把拉了宁宁的手,就朝山下跑去。瞎眼牧羊女在身后大喊:你才疯了呢!跑什么跑,我逗你玩呢。盗枪贼!我抓你,仅仅是证明我能抓到你,仅仅是证明我当年没有对解放军和肖科长撒谎,没有别的意思!别怕呀!哈哈!
拉着宁宁跑了一阵,宁宁就不再跑了。宁宁甩开我的手,正色道:滚开,陈大为,你就是盗枪贼!
宁宁!
别碰我!
宁宁一溜烟跑了,比风都快。衣衫,把映山红刮拉了一路。
我枯坐路边,颓唐得一下子老了十年,二十年。那首《映山红》从山崖那边传了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歌声与三十一年前一模一样,就像录了当时的音现在放出来。不明白,同是瞎眼牧羊女的声音,说话与唱歌,一变一不变,为什么差异如此之大?
不明白,瞎眼牧羊女,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
山道上满是映山红花瓣,我却不能阻止自己踩下。
回到操场,拉开越野车门,竟看见一张笑吟吟的脸——是宁宁!车内响着广播,宁宁正在收听一地方娱乐台,内容是彭丽媛伴夫外访归来后有关她衣饰、手提包款式牌子被爆炒到多少多少万元的八卦。
宁宁说,涂鸦,老公,上来呀,愣着干吗,不认识你老婆了?本女子巴不得你是盗枪贼呢,巴不得那睁眼瞎女人说的是真的呢。多刺激,傻瓜!只可惜,几十年的老皇历了,有刺激也稀了,淡了,哎,没劲,真没劲。我说,宁宁,你真希望我是盗枪贼?宁宁说,嗯,真希望。我说,我还真是,我还真是陈大为。宁宁不信,说何以证明?我从汽车后备厢取了一件东西递给宁宁。我说,这个就能证明。宁宁接过被绸缎包裹的东西,问,这是啥?我说,枪案故事中,那只半红半蓝的马蹄形磁铁。
宁宁惊得手一松,嘭一声闷响,东西掉落车上;一只马蹄形磁铁从绸缎中得得跑出,咴咴咴叫;幽幽的光,一半红,一半蓝。
宁宁两眼大得像两朵映山红,露出的是我无法拿捏的下一步会做什么的表情。我是什么表情?妈的,不至于在这个小丫头片子面前显出这愚人节一样的傻样吧?
今天,四月一日,跟三十一年前一样,也是映山红花儿铺张浪费得完全不计后果的愚人节。巧了。
花蕊山有一朵花儿
花蕊山有一把手枪
手枪不知花儿在哪里
花儿漫山遍野,手枪知道
她叫映山红
手枪还知道
有位美丽的村姑,名叫花儿
但她不声不响,她是聋哑人
多的多得过余,少的少得过分
手枪也不知道
手枪自己在哪里
手枪哪里知道
它的知道,不知道
花儿全知道
既然逃出庙堂
相忘于江湖又有什么不好
故事的结局是
观音岩中,手枪完全锈了
松软,低回,锈成一把炭黑的黄花
2013-3-23一稿,2013-3-26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