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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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花儿与手枪(3)

直到犬跳上吉普车前,犬也没能在军营捞到一顿可口饭菜。吉普车点火那一刻,肖科长真想把犬倒吊在河边黄桷树上,剥了它的皮。他这样想,其实是更想剥了盗枪贼与自己的皮。

陈大为们穿了自己的鞋回到空房,刚刚吃了午饭,又被叫了出来,又被集合在了操场。原因是,瞎眼牧羊女的耳朵看见了响尾蛇一般的竹竿。

肖科长扶着拄竹杖的瞎眼牧羊女走进晋指导员宿舍时,怕地上的那根竹竿绊倒了瞎眼牧羊女,就一脚踢在了墙边。瞎眼牧羊女听见竹竿响动,怔了怔。肖科长把她扶在床沿坐下,她像木偶一样,呆了很久才坐下,坐下也像木偶。午饭后,瞎眼牧羊女说话了:那是竹竿的声音吧;饭前,进门当口,肖科长踢的。肖科长只怔了不到两秒钟就发出了自己短硬如竹节疤的命令:

“把嫌疑人带到操场上去,集合!”

肖科长在屋子里转圈,抽烟,有大红鸡公的兴奋。身处圆心位置的孔连长、晋指导员呆若木鸡。

通讯员跑来,军礼,吐词:“报告,集合完毕!”

走,拿上竹竿,去操场。肖科长一边发命令,一边扶起瞎眼牧羊女。

操场。盗枪嫌疑人队伍中的陈大为看见一根四米三长的竹竿向操场,不,向自己走来,一颗心就似搁在火车几案上的苹果,开始没有方向感地晃摇起来。透过长矛长枪般的竹竿,陈大为还瞥见了映山红上空杜鹃的翻飞,听见了蜀王化鸟,杜鹃啼血,以及20世纪30年代红缨枪长竹矛在万源保卫战的白匪阵中发出红色的呼啸。陈大为知道,竹竿,正是枪案的核心物证。

是的,陈大为一走进空房就知道被羁留的本来意思。全世界也只有陈大为知道比本来的意思更多的意思。

陈大为不仅是犯罪嫌疑人,还是犯罪人。宁宁一歪脸,正正经经判断说。

“还是宁宁聪明。”我左手握方向盘,右手刮了刮宁宁的鼻子。又说,“这鼻子,灵呢。”

你讲手枪故事,一讲就讲到陈大为那里去,陈大为不是盗枪贼,谁是?涂鸦先生,你不就是一者名诗人吗?你那点脑水水,诓我,门儿都没有!为示幽默,宁宁故意将著名说成者名,还没说完,就斜了身子,一头埋在我的大腿上。正因为处于这样的身形,疯丫头的叽里咕噜的后半截话,也只有我能够连懵带猜成个形儿,换了其他人,不成。

开了一整天车,终于钻进山里的鲆泰县城。第二天,换宁宁开车,沿一条堆满映山红的夹皮沟,向9401厂驶去。金沙河还像三十一年前那样流淌,只不过没有那么汹涌了。大山拉尿也跟人一样,随着年岁增大,飙扬的劲力小了?

可是,陈大为到底是咋个盗枪的呢?他被抓了吗?还有,陈大为小屁娃一个,偷枪干吗?

甭管假老练的宁宁问的语速有多慢,也没能掩饰住刻在她心上的那十万个急字。哼,求俺了吧。尽管放马过来!

依旧是保卫科讯问室。作为主审官,肖科长再一次审起陈大为来。陈大为一副有求必应,破罐子破摔的二球(无赖)样。

陈大为,说,你为啥盗枪?动机,动机何在?

不为啥。好玩呗。

啥不好玩?为什么偏偏玩枪?

啥都没有枪好玩。砰,砰,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多带劲儿。

还有呢?

练胆呀。我现在胆儿小得连同学佟哑花都不敢追。暗恋了两三年,一个成形儿的字也没出口。

佟哑花不是厂男篮队长展二娃的女朋友吗?我明白了,你精心策划,预谋,准备,就是想盗一把枪,射杀情敌。对,这才是你陈大为盗枪的真正动机!

拉倒吧,扯什么蛋!我要是这动机,他展二娃当天晚上就该躺下了,还见得了第二天的太阳?

那是为啥?

就想拥有一把手枪,据手枪为己有,却不使用。国外不是有手枪收藏家吗?这感觉好玩极了。懂不起?这就像我们厂生产导弹,只是为国家备在那儿,指不定永远也不会发射呢。

扯球淡!

这个时间还没轮到肖科长审讯陈大为。以上对话的被审讯人是陈大为,审讯人还是陈大为。在营房空屋里,陈大为心里的陈大为与心里的肖科长经常开展如是对话。陈大为抱头猫着,一声不吭,正是二人大声博弈的时候。

那天晚上,陈大为六点零五分走出工艺组,在考勤柜前翻牌后,出了车间。公路上,下班人流稠密如蚁,一些挤大巴,一些骑自行车,一些步行。陈大为磨磨蹭蹭来到公路上时,人流大势已去,很快,都有些寂寥了。陈大为下了公路,走了几十米金色油菜花畦埂,进入山边灌木林,跑了百把米,就在路边映山红丛中抽出了一根端头绑有一只半红半蓝马蹄形磁铁的竹竿。又跑了不到百米,到了营房后墙根。蹲在晋指导员宿舍窗口下,戴上车间发的劳保、白色线手套。轻轻一推,玻璃窗开了,青壮单身男人的一股骚味脱屋而出,鼻毛挡不住。但骚味被军营嘈杂的开饭声瞬间消解了。

陈大为用竹竿将马蹄形磁铁伸向晋指导员宿舍墙上的枪套。马蹄形磁铁像蛇头一样拖着竹竿快速前进。离枪套五十厘米,蛇头慢下来,吐纳真气,一寸一寸移动。很明显,胜算在握、信心满满的蛇头,不屑于对一把枪亲自动手,只喊了声缴枪不杀。它这会儿悠哉了,一心等枪套连同枪举白旗,自动走向自己,乖乖进入口中。但是,直到蛇头离枪套只一寸之远,枪套也纹丝不动。蛇头大惊,继而大怒,一口咬去,却被枪套使了凹劲,反吸了进去。蛇头缩颈一看,枪套哪里是枪套,纯是轻飘无物的一团怪风。

蛇头只犹疑了几秒,就一个俯冲,到了枕头边上。还没开始进一步动作,一把乌黑的手枪就亮晃晃从枕下飞出,像一只凶猛的鹰隼,腾空叼住了蛇头。蛇头猝不及防,还没看清咋回事,就本能地缩回到了窗边,回到了耍蛇人陈大为手中。

陈大为轻轻一拉,玻璃窗关了。捞起衣裳,手枪贴肚皮插在皮带上。陈大为飞快给了磁铁一个吻,就像赏了猎鹰一块吃食。

陈大为跳上营房后堡坎,穿过一片映山红,上了临河山路。右手隔衣按枪,左手攥着连着竹竿的马蹄形磁铁。一会儿跑,一会儿走,竹竿像他的尾巴曳地而行。连跑带走了一两里许,一上坡拐弯处,与拄着竹杖慢慢行走的瞎眼牧羊女迎面相遇。这个,早想到了。不但不惊惶,反而还为自己计划的精准性而自恋不已。其实,是先与瞎眼牧羊女的歌声相遇的。“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瞎眼牧羊女唱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映山红》。唱得真好听,陈大为都听得差点忘了自己干吗来了。

与瞎眼牧羊女和一群羊擦身而过不久,陈大为扭开铁丝,取下马蹄形磁铁,手臂大尺度一挥,将竹竿扔向了山下的金沙河中。竹竿飞行了一小会儿,借了三四十米落差的势能,狠狠地插入水中,又优雅地浮上来。浮上来时,早不在原处,顺水位移了十多二十米。空中,映山红花瓣在夕晖中飘飞,它们是粘在竹竿上又从竹竿上簌簌掉落的,它们像一些风中的红唇。

望着竹竿的去向,陈大为突然后悔了,但来不及了。不管后悔的啥,全都来不及了。

陈大为轻车熟路离开山路,钻进映山红丛林,跑到一排山崖前。他伸臂从一条深狭岩缝取出一塑料袋,将手枪塞进袋中,扎死口子,又将有了分量的塑料袋塞进岩缝。返身山路,绕过51公里处的军营,潜行至河边。

在49公里Z形弯处,踩着圆木桥到了金沙河对岸。看见河边三三两两的男女,工人农民都有,钓鱼,捉鱼,赶牛,走路,还有的在干啥球事,他压根儿不关心。

陈大为过河后,沿河边沙滩走了一阵,正要翻河堤上公路,却见展二娃、炸弹、小青师傅等几个厂篮球明星和球迷走了过来。他们笼着球衣,把一篮球在空中五花八门颠来簸去的。妈的,佟哑花居然也在其中,并且,还紧紧傍着展二娃!陈大为急摸腰间硬物,却什么也没摸到。陈大为勾了头,等狗日的挨枪的这伙鸟人嘻嘻哈哈走过之后,才上了公路。

走拢47公里,9401的天已麻麻黑了。而陈大为的天,刚刚露出鱼肚白。

竹竿走到嫌疑人队伍前停了下来;竹竿插在通讯员这墩底座上;此前像撑竿跳运动员一样走来的通讯员,角色获转变——他把竹竿交了出去。

羊群还在不远处映山红间缝埋头吃草。羊什么都不做,一生都在幸福地吃草。不知羊知道不,自己一路拉的屎蛋子,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的飞机炸弹都奈不何的玩意儿。基于这样的见地,中国三线军工厂无不以“羊拉屎”作为自己的建设布局。“羊拉屎”光荣着军分区,也头痛着军分区,更把驻厂警卫布防官兵折腾得够呛。

又开始绕瞎眼牧羊女转圈了,与上午不同的是,此次转圈的人,均握着竹竿的一头,让另一头拖在地上。还有一个不同,上午太阳在东边看,下午太阳在西边看。

陈大为的紧张可想而知——他已做好了被瞎眼牧羊女听出来的准备。他跛着脚转圈时,关闭了一切器官,在耳上的用力比瞎眼牧羊女都大,瞎眼牧羊女可是分了一部分力在嗅觉上的。

赤脚。胶鞋。布鞋。皮鞋。

每人两圈,嫌疑人跑得不见了。操场上,嫌疑人都缩身变形为赤脚、胶鞋、布鞋、皮鞋。在孔连长看来,这一套滑稽的动作其实是肖科长布置给大家伙儿的作业。圆规的一只脚是瞎眼牧羊女,另一只脚是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