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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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母亲梗概(1)

外爷,一支从未谋面的枪

响了整整一下午,打死的

是外爷自己。母亲的叙述,不断卡壳

二弟以电视剧的方法,不断接片。

难为母亲了。六十年前的女中学生

思维在旗袍上打折,在英拉格手表上

发夜光。欧洲自行车外圈

五十年代革命路,左右打旋。

耳朵问题,放大声音胆。

智慧在死亡前夜,把警惕

松弛成一声,高贵的感冒。

何必呢母亲,你倾倒的,已经流回了你

而沉桶的隐秘,还在蝴蝶梦中

想着突围、安全、碑,和墓志铭。

你的母亲,我的外婆——

最初的农家女,最后的黄肿病——

中间一直是中间:

爱情、操心、跳塘未遂

——《母说,或家史》

1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太大,不想去想,更不想去理。待,到了想想、想理的过五奔六的年岁,就着了慌。“到哪里去”,有时间管着,不管怎么走,时间都会为我打开坟墓的门和下地升天的通道,因此我可以不想。但我不能不想“我是谁,从哪里来”。

哲学看不见、摸不着,也想不了哲学那么深,因此,就想一点也不哲学的那部分。即,我即我,我言我;我是人类,我非人类。人类古老“三问”与我无关。

问题日见重大、急切。见父亲被癌了,急忙去问父亲,但终是不忍。待心肠熬硬,顶着头皮去问时,父亲已把血肉、语言瘦到不知哪儿去了,就剩一把骨头。我向长松山跑去,父亲用一块墓碑,关了世界的门。

来自父系的血在身体的秘宫中流着,脉却断了。这是公元2007年11月26日凌晨。

现在,关于血脉,我只能到母系那方去理。

但是,母亲反对——反对儿子理她的血脉,好像儿子的做法,非但不是保护和接续一种东西,而是对这种东西挑筋断骨。

母亲反对,在我意料之中;母亲不反对,反而在我意料之外。母亲可以胆大的,是血脉让她小了胆,不仅让她小了胆,连大大咧咧、外号“魏大炮”的父亲也跟着小了胆。人靠血液活着,靠血性讨来尊严与体面。但血却是母亲的软肋甚或命门。父亲的变化让我们兄弟看出,母亲的软肋甚或命门,其实就是我们家的软肋甚或命门。

今天下午,我和二弟试着向母亲提出,理一理我们的血脉,母亲没犹豫,咂咂嘴巴,一口就答应下来。我差点忘了,母亲虚岁八十,已到了对儿子不说言听计从、也是有求必应的岁数。难道,这么多年,我们就盼着母亲到这个岁数?一想到这个,我立马呸了一声,咒自己用一秒时间达到八十一岁,死神来领人,就先领了我去。可是,八十一,这个岁数,不比母亲都大了吗?逆天了!我立马又呸了一声,还是用一秒时间把岁数呸了回来。哦,母亲,儿子祝你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今天下午是公元2012年2月19日的下午。在我家里,龙泉驿,北泉路,八十三号,美丰花苑。

母亲是从万源县城三弟处来成都过春节的。在我这儿耍了一个多月,按计划,还要去新都二弟处耍一个多月。今天,二弟一家三口赶来接母亲了。见又要母子分别,我立即撺掇二弟,向母亲再次提出了请求。

对母亲,这样的请求也许很残忍,很自私,但向毛主席保证,对我自己,这个请求是羞惭的,倾心的,符合人性生态本底的。当然,是我的后裔需要这段记忆还是我和我的读者需要这个故事,我也不大说得清楚。

我把笔记本摊开在客厅乳白色大茶几上,对陷身在阔大布艺沙发上的母亲说,“妈,可以说了。”

我的采访架势让母亲愣了下,但她很快就理解了。我相信,这是母亲人生第一次接受采访,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到的这个,母亲一定没想到。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竟然慢慢就习惯了我的专业提问和沙沙记录,习惯后,母亲就变得主动起来,在我整理思路的时候,她居然志得意满并急不可待说:“提吧,老大,老二,想知道些啥,尽管提!”我说:“妈,你好像还是怕什么。”二弟说:“莫怕,现在不同过去了,想啥说啥吧。”母亲说:“看你们说的,我怕啥我。这有啥好怕的。”

母亲没有喝酒,满脸的山河,却有喝酒的兴奋和全国山河一片红的红。嗨,一小时不到,母亲就对采访上了瘾,并且,她啥都不怕了。

真的吗?她以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怕的和真的?我不敢肯定。

2

我生在内江县白马区凤鸣乡,是1933年农历八月二十八日生的。凤鸣属丘陵地带,谷子、麦子、苞谷、海椒、蚕茧、鸡鸭鱼鹅猪,什么都产,尤其产红苕、黄豆、油菜、花生和甘蔗。当然,我生下来时是不知道这些的,知道这些,离发蒙就不远了。

我出生时的情景应该平平常常,如果有什么什么星下凡的那种异象,我父母一定会告诉我的。从我现在的情况看,我的出生应该跟牲畜下崽子一样,再平常不过了,否则,就不会这么风平浪静、庸庸常常一生。当然,妈说的是自己,不包含你们哈。你们比妈出息,甚至,比你们爸出息,妈高兴。

我是在凤鸣乡场鸡公店的小学发的蒙,之后就到内江县城读女子中学,读了初中,又读高中。初中住的学生宿舍,很大,一间住几十人,上下铺,人一个挨一个排起睡,一点隔挡没有。高中就住进小寝室了,几个人一间,整整洁洁,清清静静,安逸多了。

校服当然是有的,初中黄衣黑裙,高中旗袍。读内江女中的五六年,肚子没吃到亏,隔三岔五都能见肉打牙祭。记得我还让妈弄了油煎豆瓣带到学校下饭呢。家里吃得咋样?也还将就吧,记得最好吃的是盐菜炒肉。不过,无论学校、家里,饭里总是搭了红苕的,我当时就不明白,内江的红苕咋个就那么多,或者说大米就那么少呢?

学资具体是好多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父亲每年都会去几次学校,利用给学校交大洋、谷子的机会来看看我。父母只有一女一儿,我是老大,独女。父母对我可好了。有一次,我耍了假返学校时,突然打起了摆子,浑身上下冷得发抖,我说:“爸,让我走吧,我撑得住的。”

凤鸣乡到内江县城三十华里,我寒暑假回家都是步行往返的。那时,没有公路,汽车、马车、牛车,都没有。有鸡公车,但坐上太颠,还不如甩开连二杆打火腿走路。父亲说:“把药拎上,在学校熬了喝。芬,坐滑竿吧。”我说:“那多麻烦。”父亲说:“麻烦啥呢,莫名堂。病出事儿来了更麻烦。”

父亲为我要了滑竿。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滑竿,一坐三十里。

我一直盼望能穿上皮鞋,这个愿望,直到临解放时才实现。父亲看我试穿皮鞋很高兴,一下变得比我更高兴。记得,那时,我还穿有一件红毛衣,是母亲一针一针专门为我打的。

我那些同学的家境,应该说都不错,要么殷实,要么当官,当然,也开明,如果不开明,啷格会把女儿送来读女中呢?现在想来,父亲也是开明的,虽然当时并不觉得。

整个凤鸣乡读女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堂妹。堂妹是我三伯父刘文泽,也就是你们三外爷的女儿。三外爷还有一个儿子,叫刘玉才,内江南中高中毕业,解放后在成都簸箕街城市勘测研究所工作。我跟这个堂兄一直有通信的,20世纪90年代吧,老大来了成都,我从万源给堂兄去了信,想告诉他这事儿,但我接到的回信是堂兄老婆回的。堂嫂告诉我,堂兄已过世多年了。

女中时代是我人生中的好时光。老大老二,不怕你们生气,虽然你们三兄弟都很孝顺妈,妈现在的生活也算衣食无虞,但妈还是要说,女中,年龄,旗袍,图书馆,自习室,沱江风,无忧无虑,多好哇女中。

女中生活也是我少女时代的城市生活。

记得内江女中后来成了公园,成了公园后,内江专区行署就搬进了公园里。

与少女时代的城市生活交替并存的,是我的乡村生活。

我的爷爷婆婆去世得早,我的父亲从小就抱养给了他叔父家。年辰太久,我又太小,不仅记不得养大父亲的那位叔爷的名字,连爷爷婆婆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不仅爷爷婆婆的名字不记得,连爷爷婆婆生有几儿几女也不晓得,只记得父亲是老四。跟父亲有往来的是老三,也就是你们的三外爷、我的三叔刘文泽。父亲长大后一直跟这个三叔干,后来,两兄弟还打伙置办了一点地产,再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点地产就全是三叔的了。自此以后,直到父亲死,除了宅基地,我们家一分地也没有。

父亲失去土地后,不知怎么养家糊口,干这干那,没个正形,总不称心。虽说凤鸣乡基本上是刘氏家族的天下,但房亲有远有近,家家各有一本经,因此,帮衬总是有限的。有一天,三叔说:“四弟,你要愿意,从我这儿分点货去吧。我每次多进点就是。本儿是大点,哪个叫你是我兄弟呢。”

父亲说:“看三哥说的,我咋不愿意呢。谢谢三哥啦。”

三叔说:“喏,这半边肉,这两桶油,你先拿去卖吧。”

从这一天起,三叔每次进货就多了些,因为父亲成了他的又一个“下家”。卖肉,卖菜油,父亲嘴甜脚快,薄利多销,渐渐就起了些本儿。有了本儿后,父亲就脱离三叔,先是办了一个榨油坊,后又添了一座糖坊。

我们家住在鸡公店街上,两个厂店合一的作坊,与住宅连为一体。

榨油坊主要榨的是菜籽、花生、黄豆、芝麻油。从筛籽、车籽、炒籽、磨粉、蒸粉、踩饼、上榨、插楔、撞榨到接油,十多道工序,全都是手工完成。榨油坊里堆满了碾槽、石磨、风斗、油缸和坛坛罐罐。家里有条牛,蒙了眼,成天围着石碾槽转圈圈。售油的方式有三种:坊里卖;人家拿材料榨,我们收加工费;再一种,就是雇工挑着油担,扯开嗓,沿村贩卖。卖油,也卖榨完油剩下的油饼。买主把油饼捣碎,拌在锅里做油渣饭吃。现在,油饼是动物的饲料原料。

我们家的油香飘得整个鸡公店都是。从我家门口经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富人穷人,都使劲缩了腹,拿鼻子吸气,生怕吃亏似的。看着他们贪婪、满足的样子,父亲母亲又骄傲又心疼,好像咱们的油被他们吸去了一两二两;一边想关门,一边想把门打得更开。

那时,不仅我们家榨油坊把乡场上人的鼻子弄得呼呼发声,就是我们家的人,包括雇工,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和狗翕着鼻子盯着看。家里只有我怕沾上这油味,我是说我怕这油味被我带到学校去了——城里的小姐们捏着鼻子,说我满身的乡下味。

民国,我们家不仅为鸡公店贡献了油香,还贡献了甜丝丝的气味。甜丝丝的气味是我们家糖坊飘出的。

你们知道,内江还有一个别称,叫“甜城”,它的白糖产量,最高峰时占到全国的一半。这都是因为内江产甘蔗。我们家的糖坊也榨的甘蔗。我经常看见一些农民把甘蔗挑来,糖坊收下甘蔗后,让牛拉着石碾榨出糖水,伙计再将糖水倒进大锅中,这口到那口,一边熬一边舀,熬糖的蒸气大得与天上的云彩连在了一起。熬干后,起在糖槽里,搅匀,摊开,晾干,就成了深褐色的红糖。

榨油坊是我家独立开的,糖坊却是与人合开的。

你们看我,都八十了,除了左耳背点,啥毛病没有,一看就是小时候营养足,没亏过身体。开油坊、糖坊的人家,就算穷得穿不上一双皮鞋、一件体面的衣裳,嘴巴和肚子总有不错的光景。但这话我还是说早了,这么说吧,我的母亲,也就是你们的外婆,就是因为肚子无货,饿死的。

根据季节和生意情况,两家作坊雇工时多时少,平均也就三个,两个下力,一个管账。

父亲刘文灼,偏胖,不光个子不高,文化也不高,也就识文断字的程度。母亲张丽君,穷人家出身,没有文化,能做的事也就家务之类的。

我们家的家产都体现在鸡公店场上的房产和宅地上,除了两个几乎连为一体的小作坊,还有一处用于生活的住所。这个住所,不是你们想象的深宅大院,你们的外爷再有本事也还远没挣到这般家业,至于他有无这样的梦,我不知道。

我们家所谓的住所其实普通得不行,甚至小得可怜。进门是客厅(堂屋)兼饭厅,左边是一间厢房,父母的起居室。右边伙房。我和你们的舅舅,两人住在右边靠榨油坊的隔层阁楼上,每天踩着颤颤悠悠的竹梯上下。由于紧邻作坊,我们家的老鼠上蹿下跳,油光水滑,又多又大。

我们的这个家景,即使父亲后来当了乡长也没改变。

3

1949年12月6日晚10时许,一队手持长枪,腰挂盒子枪、手榴弹和子弹袋的解放军出现在县城南门街道上。内江和平解放。第二天,凤鸣和平解放。

有两家乡村小作坊的父亲应该是1948年春天当的乡长,总之,当了没两年,凤鸣就解放了。解放了父亲也是乡长。由于是和平解放,共产党就将原国民党的基层政权进行了整体接管。

父亲摇身一变,从民国凤鸣末代乡长成为新中国凤鸣首任乡长。

作为新中国的乡长,父亲成天干的事儿就是听从区、乡工作队安排,跟在工作队的盒子枪后面,干这干那,但不外乎是一些稳定政权、发展经济的事,具体说来,就是征粮、收枪。那年我在乡下过寒假和暑假,晚上都能听见父亲累得直呻唤的声音。

父亲这个乡长是他的朋友让给他当的。从后来的情况看,朋友的这个好意却要了父亲的命。这个朋友姓李,凤鸣乡时任乡长。李乡长说:“文灼,想当官吗?”

父亲说:“莫摆这种空龙门阵,想有屁用。”

李乡长说:“不是屁用。想,就可以当。不过,当之前,你还得入个党。”

父亲说:“党?啥党?”

李乡长说:“国民党。也就是执政党、当政党、合法党。”

父亲说:“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