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儿与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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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西的男朋友(3)

在此,我要稍加说明。嘉润不姓嘉,姓聂,全名聂嘉润。他并不比我小,大我三五岁吧。现任县建委副主任,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远亲,那天,我去赴这位朱同学的饭局,碰巧就和他认识了,并且,他那个亲近劲儿,像上辈子就认识似的。还有,“老人家”在当地是一种尊称,一种随便,一种近乎。

很快,三五分钟吧,我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侧身,微笑,空手空脚地进了我的屋子。我想,他是在楼下用手机给我打的电话。关于他的长相,就不赘述了,又大众又变通,就像我们走在大街上从不曾留意过的那一部分同类。坐定后,他说,嬉皮笑脸也似的,寒暄也似的:

您老人家就住这屋,嗨,真够寒碜的。还没成家?嗨,您老不家不知道,全县人民都盼着喝您的喜酒呢。听说您的那位又漂亮又有层次,嗨,您老人家不知道,全县人民都想看一眼呢。朱二上礼拜到我家来过,还给我那黄脸婆子,嗨,也就是他嫂子拎一大盒洋里洋气的化妆品呢。我当时还叫他给您老人家也拎一盒来。您猜这小子说的啥,他说,嗨,你知道我那位老同学的她有多漂亮吗,她还需要这个?你这不是分明令我好老同学难堪吗……您老人家不知道,嗨……这不,看着看着新年就到了,我今儿来啥事也没有,没事,啥事也没有,我这是专门给您老人家拜年来了,我知道,来晚了,嗨,怪不好意思的……

嘉润边说边将一个红包递将过来,他没有递向我的手中,也没有递向我的兜里,他果断、敏捷、简约,一边固执地拒绝着我的拒绝,一边熟练地将红包直接掖在了我单身床上的枕头底下。他说,嗨,您老人家就别推来搡去的了……没什么意思,拜年嘛,咱们中国的传统,再说,千禧年呀,有几个能遇上?

话毕,那个嘉润一看表,一猫腰,一边说着耽搁您老人家日理千机的时间了,一边退向了门外。关上门,我看了一下时间,此君从打电话上楼到离去,一共七分钟零三十五秒,可谓果断、敏捷、简约,像他递包之身手!

从那天起,一直到昨天回到市里,小西,你知道吗,我在那个小县城遇到了多少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的确,小城有很多的地方都是可爱的,小城人也有许多优点值得我去学习,他们扎实、肯干,不好高骛远,似乎永远都那么快乐。这些,我已经写进了我的工作总结。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最震击我的还是那些人民币大小的小红包。

红包出现在下基层的工作检查中,出现在我的单身宿舍,这些,你已经知道了。有时,我坐在办公桌,有人走进来又走出去,又有人走进来又走出去,除了工作,我和来人什么也没有谈,可是,我却会在茶具下,报纸中,抽屉里,台历旁等从进门方向无法窥探到的地方发现来人送达的红包。有的写着来人的姓名,有的除了来人的姓名还写有其他人的姓名。有的出手时被我装作没留意的眼角的余光发现了,有的竟让我一点不知,也有的是直接面呈的。

还有,在街巷,在楼道,在吸烟室,在食堂,在澡堂的更衣室,在出差火车上,在体育场,在散步的田埂,在卫生间,在卡拉OK厅,在图书中心,红包,一个又一个的红包,它们翩翩起舞,如同红色的尘埃,它们飞翔在我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

直到钟明把他自己在小县城历经的红包故事讲完,他才意犹未尽地呼呼睡去。

你知道不,春节的一个礼拜假期,我就是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我在为一家上市公司翻译资料,借此捞点外快。钟明也忙,隔三岔五来一下,很累也很快活的样子。他没有再提红包的事,我倒是主动问他过一次,他说交了,都上交了。节一过完,准确地讲还差一天才过完,钟明就到那个小县城继续锻炼去了。

我看着小西,小西的目光像一列长长的火车,直到此刻也没有从我左肩和左耳旁侧的通道穿完。但是,我知道,故事快有结局了。

四天前吧,没错,那是礼拜三的晚上,十点来钟,他来了,醉醺醺的,打着五粮液的酒嗝。

不怕老同学笑,结识他两年多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么兴奋过,包括他跟我,跟我上床做爱的时候。他脸,那个红哟,似乎全世界所有最兴奋人的红都叠加在了他的脸上。他说小西小西,我要告诉你四大喜讯,不,五大喜讯。你看他,醉了都这么逻辑,准确,这么有条理。

第一个喜讯,我被提升为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兼人事局长了,破格,连跳两级啊。第二个喜讯,马上就要给我分一套住宅了,四室两厅啊。第三个喜讯,因为工作需要我提前一年从县里回到了市上,我俩又可以在一起了啊。第五个喜讯就需要亲爱的你予以配合了。我们干脆在千禧年的“五一”结婚吧,让这个婚礼成为第五个喜讯!小西,放心,钱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我们把请柬发下去,那飞上来的红包啊,那小得合情合理的,小得遵纪守法的玩意儿,会涓流成河,多得让你无法想象……

说到红包,小西,真的,你可能不相信吧,其实谁都不会相信的,我真的一分没留,全上交了。是的,钱确实很诱人,要,谁不想要?但是,但是我一分没留全上交了。

小西,你知道我是为啥吗?我是为了不蹲监啊,我是为了那五大喜讯啊!亲爱的,你就这么稳得起啊,你就不来吻我一下以示祝贺和奖励?对,这就对了嘛。来,靠拢点,让我把红包的故事讲完。

你知道的,这个年收有红包七八十个共计十来万吧,我把它们分成了两部分,小部分算是给公家的,上交给了市纪委,大部分算是给私人的,上交给了市里的一些关键的上级领导。别张大嘴那样看着我,我也是没办法啊,我只能这样。好吧,让我说给你听。为什么我也要给上级领导送红包,这个不说你也知道,就不说了吧。为什么要上交给纪委呢,我对纪委是如何说的呢?这里,我把问题调过个儿,让我先告诉你我是如何对纪委说的。

我说,这一万八千三百伍拾元是我年前在下边收到的红包,这次是千禧年嘛,送礼的同志还特多,有六七十个吧,基层的同志就是厚道,最多的竟达到了四百之多,最少的也有五十。纪委笑了,说很少有下派到基层去的同志这么老实,还说要面向社会表扬我。我说别别,一是让其他下派同志不舒服,二是让基层那些同志难为情。纪委说那就算了吧,不过,领导那儿是一定要去通报的。

我嘴上的包很小,小到了不违法的底线内,小到了可以理解的尺码。

如此一来,我在众人的心目中不就成了一个清政、廉明、爱民的好官了吗?不就一下子比较严实地捂住了受贿败露的可能,一下子就卸去了送包人明示或暗示的、而我又难办或不愿办的那类事情所带来的心理压力,甚至,甚至由此引发的危及一切包括生命的威胁?

小西,就算我求你吧,不要用这种异样的眼光来看着我好吗?因为,因为我的良心是安宁的,是过得去的。你知道的,所有的红包,没有一个飞进了我的兜里,我不过是红包旅程中的一个小小的客栈。当然,我相信县城中人也是客栈,市里的人也是客栈,只不过我是一家免单的客栈,他们却是有着各种取费标准的不免单的客栈。红包的始点在地面,终点在天上;在天上,是的,有一小部分是要从各种高度上坠下来的,直到回到始点……

我做的一切都是使自己不至于成为那一小部分。

我这小屋不知什么时候停电了,初春里也有严冬的寒冷。摇曳的烛光中,我望着我的男友,作为副部、局座、正直的钟明大人,我认真地,精确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像望着一个从新千年的太空中,突如其来的,庞大的,被折叠得人摸人样的……红包。

我终于想起该关采访机了。望着小西。我发现她的目光已疲惫不堪,并且正在收回,直到收成一滴泪,含在眼中;含在眼中,是一枚坚硬的玉。

我推开书房的窗户,朝小西那间租房的方向望了望。我决定在将这篇稿子交到老总手里前,先给小西打个电话,不,我要约她来,找间温暖的酒吧,跟她好好谈谈。

干脆就到玉林西路的白夜酒吧吧,我俩几乎同时喊道。

200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