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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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高小姐的爱情

从书里掉出的相片

她快忘记了,

有时候竟故意回避。

她抱着两岁半的女儿半蹲在

玉渊潭公园前,

动作普通得毫无特点,

只是女儿老练地双腿交叉

那么镇定。似乎生活

全部保留在这张相片里。

那个时候,她过了三十岁,

还是孩子脾气。

不漂亮,容易害羞。

更没有说过脏话、过分的话。

别人都说她冰清玉洁。

在他之前,她从未接受

任何一个男人,甚至闻到

雄性的汗液味都会感到恶心。

她规避跟男人接近的机会,

常常说,这样挺好。

她还跟周围的人说,

别再叫她高小姐了,不能一辈子

当高小姐啊。没人听她的。

他约她出去吃饭。

单独和男人出去吃饭很危险。

她怕怕的。可她的恐惧

没有战胜她的好奇。

她点了高汤娃娃菜和小葱拌豆腐。

她很得意地点了

这两个很符合她心境的菜。

“你可以去当尼姑了。”

他给她点了木瓜雪蛤。

他说这东西对女人好一点。

长期单身的女人和长期不单身的女人

都需要它。第一丰胸。第二补气。

她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头一次见面就说这话。

他问她,怎么还没有找男朋友?

“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人都是不可靠的。”

“你怎么还没找女朋友呀?”

他差点结婚。女方的妈极力反对,

又说他这个IT男经济适用,

但不适合生活。

“哎,高小姐,

你不介意我说这个吧。”

她观察他说这件事的坦然,

放心下来。

“算了,过去了,就不提了。”

“没事没事,多了解总是好的。”

可她不想让别人了解太多,

她害怕别人一了解她

就会了解她的一切,

她还是要把自己保留起来。

他送她回家。

“你快去忙你的吧。”

其实她不想让他知道她住在哪儿,

现在还不想让他了解太多。

刚才那顿饭,她把他想象成一只狼,

把自己封闭成一只刺猬,

她决定在路的一侧停下,他们就此分别。

他说,我得看着你进去。

她说,别了,求你。

“你的笑像五月底的云拂过

我的心。你的胳膊玉般温润,

我仿佛触到了它的温凉。”

天啊!好恶心。她看到这条

短信的时候,她赶紧去摸

自己的胳膊。果然是温温的

有些凉意。她感觉自己

已经被那小子碰过。她要洗洗。

在镜子面前,她翘起嘴角,

自己琢磨,为什么是五月底呢?

他不是刻板吗?

怎么那么酸啊。没有情趣

要装出情趣的人都是酸的。

她这样认为。

她没有闺蜜。因为她不愿

吐露自己的心事,觉得

把什么事都说出来

实在有点难为情。就像被剥光。

她有一个网友。

不曾谋面,就更容易信赖。

有些话不用拐弯抹角就能说出来。

他的MSN的签名写着:

当神祇从众山中发出光来。

她好奇地想,发出光来会怎样呢?

“神,你还好不好?”

她管他叫神。“神忙着呢。”

她是不是该和神见个面,吃个饭。

他总是劝她,多和别人接触接触

总是好的。人的一生,总是要

相信一个人的。哪怕只有一个人。

是啊。她想想这个人并不危险,

但她感兴趣的是五月底的云。

他也给她讲一般道理。

看一个男人先要擦亮眼睛,

结婚之后,要睁一眼闭一只眼。

什么结婚不结婚,她现在才

不想那么多。她很不屑。

“吃个饭吗?”

她想了想,饭,就免了吧。

文艺男青年

跟文艺女青年一样,不好沾惹。

玉渊潭公园的樱花开了。

她反感男人对花花草草感兴趣,

很不MAN。以前她反感MAN,

现在她又要求MAN。

他要去看看。

每天有几万人去看,

门口都被堵死了。哪有那么好看。

“有点像雾凇,比雾凇柔和,

你感觉你能摸到它,

就像你的皮肤在慢慢打开,

有种迎接的感觉。”

她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真的是个文艺青年!

不是IT男吗?

“它很热情。当花瓣

飘落在我的眼前,我生命里的

冰川都融化了,我不顾一切地

向它奔去。嘴里还嘟囔着你的名字。”

她说,我想去买根烤肠。

烤肠上,我的名字可能更大一些。

她把烤肠放进嘴里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应该耐心一点儿,接受这一切,

就像她现在张开嘴,

能接受这根烤肠一样。

她边嚼边说,快点快点,

要不……我们还是去看樱花吧。

他说,我们去拍照片?

她觉得俗死了。去公园就拍照。

去公园就拍照。拍、拍,拍你个头啊。

在湖边。他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差点躲开。他的身体向她靠了靠,

搂住她,她却没有挣脱。

无法形容此时的感受,

她的眼泪不知道说明了什么。

“我会永远对你好。

就像现在一样。”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但这回一定颠覆了她以前对于世界的印象。

她觉得这种感觉一定叫做幸福。

当身体成为吸引,一切的自我冒犯

都会成为冒险的理由,都堂而皇之。

她希望再紧一点。

当头一次得到这样的体验,

就开始期待下一次了。

她放宽了自我约束的界限,

至少对她来说,这是美好的。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五月底的云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也很难形容。

他说,那一次你冲着我笑,

就像我回到家乡,会感到温暖踏实。

是一种很轻白的细腻,随后被风吹散。

她极力想着那种感觉。他说有机会

会带她回到家乡去看看,五月底的时候。

她几乎迷上了此刻。每每问他,

他都耐心地说上一遍。

她知道,从此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飘落在水面上的花瓣聚集一起,

倒影中的他们亲吻着。

原来爱情是幸福无度,她觉得。

时间从无情到有情并不是

时间的问题,而是自我的问题。

它将权力赋予自己,而每一个个体

都将接受并且自主地裁决。

她在MSN窗口写下这段话的时候,

已经深夜。她接着写道:

我在黑夜中享受黑暗,不等光的来临。

她回车,得意地等待回复。

神说:但愿你能从黑暗中发出光来。

她以为单纯就可以换来

更为单纯的对待。她也知道,

纯粹只是内心的追求,

而不是生活中的那些行为规范。

她渐渐打开自己,她之前

被禁锢的铁一样的堡垒,

在众神的召唤中打开大门。

她觉得生活是不眠不休的太阳,

直到它燃烧殆尽的那一刻。

她已经顾不得想这会维持多久,

她只想要这一刻,或许只有一刻。

她相信了。

当爱情的麻醉过了劲儿。

她知道这一定会过劲儿,没想到

这么快就过劲儿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不考虑

自己的生活里那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股市大跌,仅有的一点儿股票已被套牢。

她发现萝卜西红柿的脸蛋没有以前红润。

工资涨了,却剩不下。

她发现之前的不多存款,已经贬值。

这些事,都要再等一下子。

再等一下子就好了。真的。

他已经消失两个月了。那些让自己

感动的话已经成了丑恶的罪证。

那些冷的、间离自我的词汇倒让她欣慰。

为什么要把一个孤独的个体

纳入另一个孤独的个体呢。

因为冷暖不同的温度计不可能因为亲密

而成为一体。过于理想化

终究会带给自己过高的期待。

那些抒情终归不会成为事实的依据,

而实体就是磕磕碰碰的软硬生活。

她这样想,她糊里糊涂地接受了

生活的抒情,真心实意的生活

却忘了她。去去去,都走开!

别妄想了。别傻了。我是我的。

自从他们不断争吵,甚至破口大骂,

她觉得她的生活有了他就有了烦恼。

他觉得他的生活有了她就有了负担。

那天,她从shopping mall里买了

几件衣服,在灯下给他试穿,

“衣服很好看。”

“哎呀,是衣服很好看,不是我好看是不是。

如果你这么想,我还打扮干个屁呀,

还花那么多钱。”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穿上这衣服,你好看多了。

不是不是,你穿上之后,气质就不一样了。

就很高,很高,知道吗。”

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她知道自己不漂亮,

可总是希望丈夫说她是漂亮的,

至少在他眼中,她是唯一漂亮的。

“你是不是喜欢范冰冰那样的。”

他笑得有点勉强。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天,他突然不见了。夜里她等了很久

等他回来。她给女儿把了尿,女儿接着睡,

接着等。她打电话打了无数个,

手机一直关着。她预感到事情不妙。

她坐在沙发上流泪。

为了驱赶那种心痛的感觉,

她把电视开得大声,

让电视购物的声音充斥她,冒犯她。

她觉得天好像是永远不会亮了。

她掀开窗帘,夜色,噢,还是夜色。

她在茫迷的荒原中等待黎明。

她睡着了。梦,草一样繁杂。

五月底的云。她静静地坐在

那块大石头上。女儿在旁边捉蚂蚱。

她看见一朵云穿进另一朵云里,

横飞过被人叫作秃脑壳的山尖,

丝缕如思维细腻,像是智慧

从山石的缝中崛起,善变的五月底的云,

就是她无法展开的笑容,

无端等待尴尬。女儿放松的心情,

向她展示喜悦的成果。“伸开手,

伸开手就能抓住一朵云,

那里有你爸爸的抒情。记住,

抒情是骗人的,最容易骗人的。

抒情是廉价的,像云一样容易泛滥。

抒情跟抒情是不一样的。

你,至少长大以后要分辨清楚。”

谁会想到她满腔的热情,

在那时会被轻易地荒废。

他竟然不会为这种行为感到羞耻。

自从那晚,她觉得心里敞开了许多。

她说,这是历练,用痛苦打磨

光明的前景。没有它就没有思考。

她细细打量自己,有点粗糙的皮肤

还保留一丝润泽。她欣喜地

从抽屉里掏出面膜。

MSN:你被神的旨意赶出辉煌的宫殿,

你被自己的意志凌辱。

你在广场上被烧成灰烬。

在众山中的众神中彻底消失。

你想重生吗?

当你遇到诸神带给你的困难,

不要放弃,从那些失望中获取些

从容。对,从容,也是好的。

她觉得神在骗人。她已经很难相信

这些胡话——出路是走出来的,

不是神给予的。

神帮你看破,从不帮你执行。

从冰箱里取出两瓶啤酒,

她介意喝哈尔滨、青岛,钟爱燕京。

她觉得本地啤酒总会让人守住爱情。

自己也觉得这很不可理解。

她坐在电脑面前,让情绪高昂起来。

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高昂的。

她只是骂了他。骂他无能,不是个男人。

男人不该在那些儿女私情里待得太久。

他太脆弱了。就在她睡着的时候。

他溜了。逃走了。你骂我啊!骂我不是女人!

骂我不温柔啊!发了个短信,

说不再回来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像一头母兽

正在被夺去尊严,向天怒吼。她跺着脚。

像鼓槌一样敲击着地板而发出闷响。

他在玩我!玩我!她在原野中

找不到方向,一头栽进浴盆里。

她要将过去洗得一干二净。

她觉得所有的气味都让她恶心。

——原来爱情是心如刀绞。

神说:最可贵的是五月底的云

拂过大地的脸颊。我在城门下为你开通了

河流,你趁月色,乘小船来到我的帐下吧。

你的头顶会有一朵云的光辉。

来吧,将利剑插入我的胸膛吧,

我定会把它融化。

她觉得这人在找死,但她看到五月底

这几个字的时候,突然有一种羞辱

钻进她的身体。

她后悔一件事——在他还没走之前,

在她们的爱情还处在热火的时候,

她该给他吃饭的碗里放进无色无味的剧毒,

什么呢?鹤顶红吧,要不八步断肠散。

笑着让他吃下,毒死他。

想着想着,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她想找到他,让他尝一尝这种失去爱人的滋味,

被火灼痛的心。她越想越生气。

大骂操你妈的。她的MSN突然响了。

“你一定会将黑暗拭去,

在一条河醒来之前到达彼岸。你拥有的

不是那么多痛苦和身体上劳累。

幸福和快乐将你包围,

你会在顺利的幸福里度过下半生。”

“你头发上暖暖的香味划过我的身体,

雪山融化的时候,

你的爱心和劳动值得赞美。

你的心碎一定会换来另一种幸福,

就在我到你身边,或从你身边滑过的时候,

我驾着马车,带着火种。”

夜里的凉意从窗户涌入,她摸了摸胳膊,

如玉般温润。当时她觉得这句话恶心。

现在倒觉得这是细心的人才会发现的。

她突然觉得他有很多的优点。

比如:单纯、直接、细腻。

有时候她也能感受他的爱。

她的嘴角上翘,她笑了起来。

从浴盆里爬出来,

她有点怀念他略微带一点儿狐臭的体味。

现在想,这是她的偏好。

她觉得爱情是幸福无度和心如刀绞。

疲倦了。她努力工作,拼命忘记。

她把母亲从南方老家接来。

看孩子,洗衣,做饭。

她知道这样做有些不忍,可是

离开家的日子,只学会了内心的脆弱。

面对生活里的琐事,之前感到这些都不属于她,

而当这些全部来临,她又无法应付。

原来的一些想象中的艰难生活的词语

全部变成现实。她无所适从。

她说话的口气开始强硬。

她看见路上的车流堵塞开始谩骂。

偶尔她看见街头人的争吵,也会看上半天。

她把每一件不美好的事情都安在自己身上。

母亲说:“我真的不了解你在外边的

十几年怎么是这样过的。”她的生命里

办错了一件事情,就是让自己的女儿

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告他,上法院去告他。判决离婚!

一年多,连个电话都没有!”

“妈,你别管了。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我有办法让他回来。有一种办法。”

她高高地、坚定地竖起食指在母亲面前。

她发现命运就像一个小丑

不停地向她挑衅。那天,她让母亲带着孩子

去公园玩,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她们走出这屋子,她从楼上看着孩子蹦蹦跳跳地

走出大门。十分钟后,她坐在沙发上

静静地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确定她们不会立刻就回来。

她吞下平时积攒下来的安眠药,一百颗。

整整一大把。她钻进了卧室,反锁了门。

她想用点滴的时间积攒下永恒的死亡。

她想到这个句子时,她真想把它记下来,

发给神。神经病,还是算了吧。

她的脑袋沉浸在一股芬芳的气味中。

当她的身体开始抽搐,她觉得有一股热气

还是光芒,可能是光芒在照耀着她的身体。

就好像在那个夏天,她第一次

感到世间的热量。她觉得这是一种幸福。

一种难言的幸福。

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

她的脑袋开始鸣响,就像一个高频的信号

从脑门发出。她还没有想到

是什么把他拽回来的时候,

她眼前有些沮丧地闪过

好像刚发生过的事情。

看到母亲和女儿就在旁边。

她的眼泪奔涌到脸颊。

她看到医生看着她的眼神,那么熟悉。

他戴着口罩,忙活着测量和检查。

她用力地嗅了嗅,发现这样的气味儿

只有在她丈夫身上才能闻到。

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这一定是在另一个世界。

她看到医生诡异的笑时,她嘟囔着: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她再回头看母亲女儿的时候

医生已经走开。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发现活着回来再接着履行责任——

让女儿长大成人是此刻她唯一的希望。

艰难的意识让她回到了自己身体的疼痛,

那种洗净肠胃之后的饥饿感。

他仍然没有回来。她觉得死是一种召唤,

可是死,变成了她的笑柄。

她们又一次去了公园,出来的时候,

她让母亲给她们照了照片。

这就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吧。

这张照片包含了她的全部:

女儿、自己,还有照相的母亲。

现在,她站在那里掂量了很久,

用极小的楷体在照片的背面写道:

总有直线交割的碎屑

或是斜面带来的不安,从某个生活广场

一闪而过,像心中偶然的绞痛

不会带来伤害,而能被你察觉。

她轻轻读着,女儿愣愣地看着她。

2011/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