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么年轻。膀子肉
在阳光下像是干净、圆润的石头。
他爱笑，笑得让人觉得
只有咧开嘴
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才算是高兴。
不然他就沉默，
一言不发。当脚下的河水
轻轻碰着船头，
悦耳的清脆好听得让他忘记了
自己是划船的，
而是一个音乐家，用单桨
就可以指挥整场音乐会。
那些音符在阳光的照射下
亮白而欢快。
他也经常哼起小曲，
配合着自己的撑船的动作，
他哼一下，高绿的山
就近了一点儿。
这是一幅理想的风景画面，
他也如意地出现在
该出现的位置，随着河水漂流
或者逆流“嘿呦嘿呦”而上。
这份辛苦是他的当然。
他从没质疑，所以也就
不曾有过痛苦。
她是满世界跑的旅行者。
她觉得自己无拘无束的个性
是不能在格子间办公室
待上超过一个小时的人。
她在外转悠
给一些杂志写一写小资文章，
最适合她。她也觉得
自己看透了生活的本质，
“也就那样，而已……”
她几乎都单独行动。
“孤独是最好的思想家。”
她觉得，她属于山石田土，
木禾米竹，刀弓车舟，属于大自然。
她在摆渡船上看到
那一双洁白的牙齿和黝黑的皮肤
看到他大自然的一面。
她不定计划，住在什么地方
都要随机寻找。只有这样
才能体现她的生存能力。
他让她住到自己家里。
这也是她的需要。越原始、越乡土越好。
下船之后，经过几个人指路，
她来到他的家。
他要到傍晚看不见的时候才能收工。
这个时候，还不能叫作思念。
但他一直想着这件事，
希望天早点黑下来。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掌灯了。
桌上有几个菜：腊肉、炒青菜
和一些伴着辣椒的酸酸的东西。
她什么都能吃。
她喜欢吃这些平时吃不到的
原汁原味儿的东西。
他说她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河水，
看似平静，深的地方不知道有多深。
也很水灵，水灵得
还闪着波光，月亮投下来的。
没错，下雨了。
这个时候下雨，是很妙的事儿。
不跑出去是理所当然，
跑不出去也心安理得。
这场雨是必须的，是为他们下的。
于是，雨越下越大。
小雨是偶有忧伤、浪漫的意味。
下得大一点，
心思总是不由得跑到外边，
不由得去听雨滴打在屋顶上
落下屋檐有如河水的声音。
如果下得再大一点，就成了暴雨。
暴雨充满了暴力、野蛮
和性的味道，
不太适合这么温馨浪漫的感觉。
于是，雨慢慢悠悠地下着。
在远处，在山顶上
他听到“噼啪”风把树折断的声音。
山顶上的雨一定很猛烈。
这一夜，他不敢过于主动，
她也没有拒绝。
她是在打发众多无聊夜晚中的一个，
仅此而已。
涨水了。从上游灌下来的水
把一处石头垒起来的堤岸都冲开了。
水咆哮着蹿到了下游。
看来是走不了了。
但是她一定要走，这才能体现
她的性格，那种冒险精神。
他留她再住一天。她说，不了，
等我把这段路程走完，
就回来找你。我试试能不能
过这样的生活。即便不能也没关系
我们一起到广州，在那里生活。
当地人都不过河了，
只有她求他上船，他无奈奋力地撑着桨。
她的任性，让他体会到了爱情的辛苦。
但是他也不会这么认为，
只要体力到达极限，
就能接近精神的实质。
停下船桨，
他在一种不能自主的波浪里
学会了任其摆动，然后瞬间突围。
而她知道自己无法收拾局面
便使劲地抓着船帮，努力控制。
凶猛的水一定不会让他们
顺遂自己的意愿。
他们都掉在水里了。
她又喊又叫。
这些喊叫仿佛是一种催情的物质，
让他的身体充满了力气。
也仿佛只有迎着巨浪跳下去
才配得上这样的激情。
他奋力游向她。
她死死地抓住他。
她抓住了所有活的可能。
她抓住了他的头发。
在一通猛然激烈的挣扎之后
她抓住了岸边的一棵小树的根。
他在河床巨石的翻滚中
被冲走了。
她去哪了？她是不是被水冲走了，
被石头撞死了。
他是不是在下游被什么东西挡住
自己爬上来。那么急的水
除非长期跟水打交道的人
才有可能活着回来。
风景是一种归宿，他宁愿活在里面。
那些浪漫主义的情结
在一帧风景中做下了病根。
经过岩石的猛烈撞击之后，
他抱着脑袋在水中翻滚，
直到被他长期水上生活的经验止住
自己顺流而下的惯力。
他回到码头已经下午了，
满身的伤口在他身上种下了
相思的疼痛。他期待着她在等他
甚至去找他。问了几个人
都说没有看见。老妈看见他回来
就骂他傻。让你上床就上床，
让你上船就上船。
根本分不清楚真情假意。
这下好了。连个影都见不到了。
他觉得这不可能，
她不可能就这么走了。
他不相信她就这么走了。
他也回忆了前一天晚上
一些甜蜜的事情。是的。他回忆着回忆。
不过，瞬间就回忆完了。
他还想再多留恋一点
那些浓情蜜意，那些不能失去的影子。
还是不行。
他转而尽力去想自己的那些细节，
比如手的细节，
手是怎么样从她的背上划过的；
甜润的气味是怎么样感到一阵阵眩晕的；
她是怎么样挺进他的胸腔的。
他只是记起了这些事情，
却真的想不出那些细节。
对了。她在水里时，为了逃生
她使劲地把他往水里摁，
垫一步出水。抓住头发不放手
生怕被冲走。哎呀！想起来，有点难过。
不过，这也是本能反应吧。
不至于那么坏。人还没有坏到这个份儿上。
他想到的只有这些了！
不行。去找她。
夜里，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轰隆隆的水边
开始寻找。他找到了天亮。
事实是这样的——
上岸之后，她没有说话，
没有呼救
没有歇一下，多喘口气，
甚至没有回头看看
那个被冲走的小伙子
她避开村人爬上了山坡，
去到了镇上，坐上了火车
回到了家。
多年之后，她应该会想起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悲伤的事。
她猜想，他应该死守终生。
是的。他死守终生。
至今都没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亲。
那些姑娘嫌他每天神神叨叨的，
不知道自己的嘴里吐出的
是吐沫还是那些喝足了的河水，
还是那些想说又没说出来的真心话。
河的上游建起了小型的水电站，
水改了道。别说船了，
只要轻轻踩着几块石头
就能过河了。偶尔有水
也不能支撑他的生活。
他没有船撑，就走出去打工。
一天，他坐着火车来到了广州。
201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