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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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金龙摆尾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

王金龙是我们班里最不讨厌的同学。

有留级三年叫什么国栋的

下课老是去一个女孩儿旁边

蹭来蹭去。有时他还把自己的脸

贴到那女孩儿的脸上。

她不敢逃脱,只能埋起头,让他贴得少一点儿。

她有时大声地喊,干什么呀,你!

国栋就轻轻地在耳边对她说,

搞对象呗。王金龙看不过去了,

就来到国栋的身边。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你妈呀!我这搞对象呢。

反手就打了他一个嘴巴,

他仍然笑呵呵地,说,别这么搞啊。

国栋同伴狠狠地自言自语:还磨叽!

他镇定地戴上白色的线手套(干活儿用的那种),

把嘴里叼着的火柴扔在地上,

碾着黄色胶鞋上来了。

大家看到来势汹汹就拉着他,

不让他上前,同学们都知道

他出手狠,手黑,经常把人打得半死不活。

为什么打架之前要戴白手套呢?

那个时候一直都不得解。

现在想,大概抽别人嘴巴的时候

自己的手不会弄疼吧。

我胆子很小,对恐怖的白手套记忆很深。

那是打架的前兆。

有一次,手套派的兄弟戴着手套

转过我的桌角,他的一只手轻轻按到

我的桌子上,白手套有点脏了,

手背上沾了一些土,

顿时手套派的威慑力在我心目中打了折。

也不过如此。那次,王金龙没有被往死里打。

他总是笑着去化解矛盾。

他的牙齿很白,脸和脖子的皮肤都很红,

那会儿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红,

有点像欧洲的白人。后来才知道

他特别爱干净,衬衣的领子不像一些同学

从来看不出来脏。

在上学出发之前,他该是用肥皂使劲儿地搓,

让自己更干净一点儿搓红的吧。

他住在我们对面的村子,他与我有一段同路。

他骑自行车有时会飞速地超过我,

故意不回头看就哈哈大笑。

我觉得他很神奇,这也是心灵沟通的一种方式吧。

他笑呵呵地露出白牙,永远地阳光。

我们都会路过一个村子。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特别爱劫路。

一不要钱,二不取色。

只想打架,好像打架才能证明他们的存在。

我知道那个人姓杨,

他们那老杨家一大户。他也是手套派。

他经常劫长得最漂亮的小辣椒。

小辣椒不怕他,大骂他臭流氓什么的,

有时骂得更凶更脏,他不在意。

他很严肃,面带杀气地看着她

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拽着车把

也不让小辣椒走,

可能这是一种喜欢女孩的方式。

我们都不愿意跟她一起走,

怕被连累。一次,她自行车的气门芯

被拔了,只能推车走,要走十里路。

让我驮着她,我没敢,怕是一顿胖揍。

王金龙敢,可他不愿意带着女孩儿,

怕被说闲话。那天,他一溜烟地骑车,

突然被姓杨的从自行车上拽下来,摔得不轻。

觉得好玩而已。还有一次,

我和我的伙伴骑车唱歌,《祝你平安》之类的,

被姓杨的劫了。他不由分说,

就把我同伴打成了独眼青。

出于本能,我也上前拉架,也挨了一拳。

同伴的妈妈去找他家算账,我没去,

我被打得很轻,只是眼眶有一点儿蹭破而已,

也没敢说我被打了。

没跟家里人说。跟谁都没说过。

又过了一阵子,在班上就见不到王金龙了。

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脑子里闪过

不好的念头,被打死了吗?

还是他家不让他上学了?

还是被车撞了,还是去什么地方打工了?

几天里没有任何消息。

谁也不知道他去干吗了。

我们没说过几句话,

但看见他的笑容就很有安全感。

他的消失让我意外也很失落。

全班也都在猜测,他到底怎么了。

老师们把消息封锁得很严,

他们不说。但没有不透风的墙。

后来听说他进去了。劳改所。

怎么进去的呢?

他经常被那个姓杨的劫,

无缘无故地被劫。那天,他照例被劫,

姓杨的还没来得及戴上雪白的手套打他,

他就从怀里掏出来了刀子,

扎进了姓杨的身体。

姓杨的在地上打滚儿,从凶神恶煞

变成了受伤的小狗。妈呀,快来救我呀。

而王金龙回头笑着

露出满口的白牙,继续飞奔。

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我后来想象的,但确实

王金龙用刀捅了他。听说扎到了肺上。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课我走神,

我好像能够听见刀子穿过衣服扎进皮肤的声响。

这声音微弱,但反复出现,反复出现。

还好救活了。王金龙住进了劳改所,

后来证实是未成年人的劳教所。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

可他的形象一直完好地保存在我的记忆,

不增不减,像电子照片一样不会失真。

那年寒假回家,

我在桥头看见了一个人。

白白胖胖的,皮肤红润,还是一脸笑容,是他。

他应该没有认出我。我也没跟他打招呼。

我觉得他不一定记得我。

他一定不知道,我一直想着此事。

在我受到重创情绪低落的时候,

在我被邪恶的力量驱使想干坏事的时候,

甚至在北京偶然听说有暴力事件发生的时候,

我都有可能想到他。

他在事实与想象中间成为我的激越,

它会蔓延成为仇恨,也有可能是宽恕。

有时它们就像我的前胸与后背

竟让我在黑夜里辗转反侧。

他坐在桥上,衣领依然很白,

和远处的人在拉着家常。

这件事是他的过去,但是我的现实。

真想去跟他聊聊天,

问一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而我纠结着,没有过去。我担心

那么多年积攒的话语

会让我发现自己的那个羞耻而漫长的少年时光。

后来我还看到过那个姓杨的,

他蹲在路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没戴白色线手套)

身边趴着一条狗,看起来像是一条警犬。

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