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郡主驾到(壹)
22512400000021

第21章 盛宠

“哇,好香啊!”

“王爷对娘娘可真好!听说这可是西洋玩意,坐着大船过来的,什么时候我也能得一样这个就好了……”

“你得一样,别开玩笑了,让你家二马买去——”

“哈哈哈……”

深冬季节,难得出了极好的太阳,丫鬟们发出一阵嬉笑声,叽叽喳喳地堵在花园里,围着中间的圆桌凑趣。而桌子旁边,只坐着一个穿着粉色侧妃服饰,外罩着华丽白狐皮草,头戴华丽金步摇的女子,听着丫头们的恭维,她只是淡笑着,并未应答,然后慢慢伸出一段莲藕般白嫩的手指,将那考究的玻璃瓶里面装的香水倒出来一点,擦上去。立刻整个花园都香氛四溢!

吵嚷的凑趣声微微沉寂了一下,所有奴婢都露出了艳羡惊讶的眼神,随后便是更大更多的赞美声,直把灵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灵儿轻轻仰着头,眉宇间神采飞扬,带着点克制的得色。这才是她该有的生活,她是学政的女儿,是摄政王的侧妃,是朝廷有品级有诰命的夫人,未来荣华富贵,权力名望,都在等着她呢。

“都吵什么!”一声尖厉的质问在后面响起,众人不自觉地分开,都向后看去,却见燕巧穿着与灵儿样式相近的侧妃常服,外套着灰色的棕鼬皮毛,在丫鬟的搀扶下,挺着肚子,不可一世地昂首走过来。而且她因为怀着孩子,自恃身份更尊贵,所着的服饰是接近正妃大红的玫红。

燕巧身边的丫鬟神气活现的,在将燕巧交托到另一个丫鬟手里,并且向自己主子福过身后,便一步走上前,狐假虎威地对奴婢们恐吓道:“你们这帮作死的丫头,不知道我们鹂妃娘娘正在午歇吗?吵到娘娘,影响了小世子,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砍!是不是准备把爹娘老子的头一起拿出来了!”

“红蕊姑娘,王爷才给我们灵妃娘娘赏了西洋香水,我们这些下人不过是没见过世面,来灵妃娘娘这儿开开眼,陪主子说说话,您何必讲得这么难听呢?再说,您这口口声声打打杀杀的,不怕冲撞了王裔吗?”

红蕊是之前燕巧身边近身丫头的名字,在被云罗下令打死后,她把新的丫鬟的名字又改成了红蕊。新红蕊并不觉得自己继承了一个死人的名字有什么晦气和不受重视的,反而觉得这是燕巧对她的认可,遂她很快就抖起了侧妃大丫头的范儿。

这会儿,她听流珠竟敢出言顶撞,马上露出怒容,竟推倒一个正好挡在她跟前的丫头,“噌”地冲到流珠身前,“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你算个什么东西!灵妃娘娘也值当拿来说!给我们主子提鞋都不配!”

“红蕊!”燕巧冷冷唤了一声,打断了丫鬟的话,她虽然没读过什么诗书,不知道大家庭有身份的女人该是怎样的,但她还长了眼睛,会看。她知道自己作为侧妃,是不该对另一个同为侧妃的女子辱骂的,尤其这种辱骂还是出自她近身丫鬟之口。

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地位本身就比灵儿高,因而不甚严厉地对红蕊责备道:“教训奴才就教训奴才,怎么能对灵妹妹出言不敬呢?还不快向灵妹妹赔个不是。”

灵儿年纪比她长,母家地位比她高,除了册封侧妃比她晚几日外,没哪点比她差的。眼下她却如此自然地喊灵儿为妹妹,显然以自己为主位自居。

灵儿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淡淡笑开,站起身,款款行到燕巧面前道:“鹂妃严重了,不过是丫头一时口无遮拦,何况她是忠心为主,赔礼就不必了。”

红蕊原本就不甘愿向灵儿行礼,福身的动作才到一半,听到这话马上站起来,笑着道:“是是,灵妃娘娘果然体恤我们做奴婢的。”顿了顿,又道:“其实什么西洋对象的,有何珍贵的呢?王爷把全府的药材都快堆到咱们清虹苑了,说白了不就是为了咱们主子和主子肚子里的小阿哥。您这边这么闹腾,真吵到咱们主子安寝了,您肯定也不愿意的,对不对?”

她口口声声咱们主子咱们主子,竟是把灵儿拉到和她一般的奴仆身份上了!

流珠一手捂着脸颊,眼眶都红了,一步过去就要和她理论,却被灵儿伸手扯住。

灵儿拉着身边婢女,面色不改,竟还能保持着淡笑,对红蕊微微颔首道:“红蕊姑娘说得是,我想得左了。既然这样,就都散了吧,别吵着鹂妃了。”她回头,对奴婢们吩咐道,然后抬起手,朝着流珠的方向,在流珠扶住后,便踩着绣鞋,从燕巧身边径自绕过去了。那姿态,倒真是谦卑得很。

红蕊得意地朝燕巧邀功道:“主子您看,她就这么走了,可真是没出息极了。以后清虹苑里谁不知道,真正的主子就您一位……”

红蕊径自吹捧着,燕巧并没全听进去,反而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灵儿离去的方向,心里不由得思索起来。

随着月份渐大,临近生产,府里女人的小动作也多了起来。燕巧明里暗里吃了几次亏后,多少长了点脑子,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张狂了。

对于灵儿,她虽知道自己现下是比她强的,可也并不敢过分压人。毕竟她除了一个儿子,在顾明渊那里并不算多得宠。而灵儿刚刚得到顾明渊的宠幸,还专门被叫去过一次侍茶,拿到的赏赐更是府里许多女人没有的。比如她的狐狸毛大氅,还有那个西洋香水,都是她摸不着的好东西。

而就是这个明明有点资本跟她一较高下的灵儿,却对她身边的丫鬟容忍到这个地步,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自己以前将她打怕了?

燕巧的脸色变了几变,忽然回头不耐烦地打断了红蕊的奉承,压低声音道:“行了!别啰唆了!你带着五十两银子去徐灵儿的院子,想办法收买个她的近身丫鬟,我要知道她最近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是……”红蕊明显不理解自家主子想干什么,踟蹰着答应。

燕巧看着她的样子,冷下脸补充道:“这事办好了重重有赏,办不好就把你卖了!”

这句话红蕊可是听懂了,当即一个激灵,答应的声音都利索了:“是!主子你放心。”然后噔噔噔就跑了。

到了晚间,燕巧正坐在铺满锦缎的大软椅里喝着安胎药,却见红蕊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回来了。

“主……主子……”她怯怯地蹲下身给燕巧请安。

“起来吧。”燕巧放下安胎药,随意一抹嘴,却觉得这几日的药药性都稍重了些,不似平日温和,想叫人宣太医来问问,但转念又想到自己快到生产月份了,太医加重了药量也是有的,遂又放下了念头。但心情终归不好,抬头再加上看到红蕊那么一副怪样子,当即一拍桌子发作起道来:“你见鬼了!拿副死样子给谁看!”

红蕊吓得慌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够了够了——”燕巧皱眉一挥手道,“先告诉我徐灵儿那边的消息打听出来了没有,要是没有……呵呵,就怕你想死都是好的——”

燕巧的声音让红蕊又打了个冷战,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更紧张了,可是不答又不行,只能强撑着哆嗦着唇道:“奴婢打听出来了……奴婢带了五十两银子,到灵妃娘娘院子里找到一个叫岑儿的二等丫头。奴婢听人闲话说过,她哥哥爱赌,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而她又不是很得灵妃娘娘宠爱,很难短时间凑到这笔钱,于是奴婢就去了。岑儿见到这些钱果然心动了,不过还有些犹豫,于是奴婢答应再给她加十两银子,她这才答应做这事。借着上茶的工夫她接近了灵妃娘娘的房间,果然听到灵妃正在和她的丫头流珠说话……”

“说什么?”燕巧微微坐直了身体,眼睛眯起。

红蕊深吸了一口气道:“灵妃娘娘跟流珠说,你与她争这一时之气干什么,那个……那个粗妇有福怀孩子,却不见得有福养孩子。王爷答应过的话一定算数,以后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混账东西!”燕巧猛地一扫桌子,上好的珍釉瓷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她猛地站起来,连自己七个多月的身孕都顾不上了,怒气冲冲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狂躁明显已失去理智。红蕊吓得膝行过去,猛地抱住了燕巧的双腿,哭喊道:“主子您可当心小世子呀!您要真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想想老爷和夫人,他们还在等着享您的福呢!”

燕巧想到自己还在乡下每日辛苦劳作的老子娘,再想到这王府里的锦绣生活,回忆着自己这一路从底层爬到现在位置的艰辛不易。她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登天了……

燕巧站在远处,脸色冷淡而平静,深吸深吐了几口气后,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起来。

徐灵儿那个丫头既然能说到王爷的承诺,那恐怕就不是无的放矢了。可是说她有福怀孩子没福养孩子是什么意思,难道王爷要把这个孩子拿掉?燕巧放在肚子上的手忽地紧了紧。

不对,她眼底一闪,不会是王爷要打了她的孩子。这府里的孩子太少了,作为王族保证子孙绵延根本就是义务。她肚子里是个男丁,意义重大,不会轻易被放弃。再说就是真的不想让她生,何必好吃好喝供着她到了七个多月快八个月?还每日贵重的安胎药不断?

等等——安胎药?燕巧的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眼睛忽地转向地上,那破碎的碗。今日的安胎药,残汁直到现在都还散发着呛鼻霸道的味道……

燕巧面如死灰,踉跄几步后,跌坐到了身后的软椅上,惊得红蕊又是一声惨叫。

燕巧却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低喝道:“闭嘴!听着,你现在马上去门房,说我不小心打碎了今天的安胎药,让她们再送一碗进来。然后你偷偷带着这安胎药出去,找个大夫问问,这到底是什么。”顿了顿,她又慢慢仰起头,神情冷淡至极,一字一顿道,“记得,千万别走漏了一点风声,否则,不消我动手,王爷都不会放过你……”

听着安胎药有问题,红蕊早已吓傻,再听见王爷会处置,红蕊更手足无措,她捂住嘴,眼里闪着泪光,忙不迭地点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从日头西斜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燕巧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有想进来点蜡烛的下人,看着她的样子,连进门都不敢。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终于响起了一点动静,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进来,跪下,只是哭,却不敢言声。

燕巧闭上眼,吐出一个字:“说。”

“大夫说……说……”红蕊将头深深叩下道,“说这是一种去母留子的霸气保胎药,是为将母体所有营养在短期内全都灌注在孩子体内。服食这药一月,不论月份到了没有,孩子都会出生,一般还可保健康,但是母亲……母亲就……”

“……就怎样?”

红蕊狠狠心地答道:“当场而亡!”

果然是这样……燕巧的面容僵住,当心里的猜测真的被证实,她竟不再暴怒,大约在刚才漫长的时间里她已气愤了太久,恨了太久。现在,她只觉得冷,刻骨地寒冷。

“你先下去吧。”她对红蕊道。

待门关上后,她小心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慢慢走回床边,给自己披上一床毯子,抱着肩,就那么想,想自己从认识顾明渊以来,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顾明渊连她的生存都容忍不了,即使她是他儿子的母亲。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顾明渊,是在她阿爹的酒楼,二层的雅间里。那会儿店里伙计忙不过来,乡下没那么多讲究,就由她去上酒。她一看到顾明渊就呆住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辈子她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跟仙子一样。

她呆呆傻傻的行为引得他身后的侍卫怒喝,吓得她摔碎了酒壶,这下更捅了马蜂窝,那侍卫抬手就要打她!

顾明渊却在这时轻轻蹙眉,淡雅的声音道:“算了,叫她再去拿一壶就是。”

那时,燕巧就觉得,自己陷下去了。

那么气度不凡、英武不凡的男子,要是能跟了他多好……

燕巧看着他,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家,但她也不妄想啊,做个妾还不行吗?

但是到了下午,她知道真的不行了……

府尹竟带着本地所有大小官员来给这个男人请安,他是个王爷呀!

燕巧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府尹身边的师爷。王爷——这个词语已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觉得自己短暂的梦碎了,就是妾,妾的丫头,她恐怕都不配。那个摄政王府和她的酒楼根本是天上地下。

谁知道,老天怜见,连根本不可能的事都让她碰上了。晚上府台和附近一些高级武将也都赶了过来,陪摄政王饮宴,摄政王在宴会上喝多了,府尹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想到召她入府。接待她的是府尹的夫人。

那个浑身华丽的微胖女人见到她就笑得极开心,拉着她的手说一见她就投缘得很。还说自己没有女儿,很想认她做女儿。

她又惊又喜,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百年难遇的好事,马上跪下,叫了声干娘。

府尹夫人,哦不,应该是她的干娘,喜得连声说好,还马上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只翠绿翠绿的镯子给她。然后才试探着问:“听说,王爷在你们那里吃酒的时候,曾夸过你容颜好?”

燕巧当时心神一凛,王爷……对了,就是那个男人,他的确为自己说过话,但没有夸自己的容颜哪。是说真话,还是假话,短暂的瞬间,燕巧心里已经过了剧烈的挣扎,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影响她一辈子的回答。

“民女惭愧,配不起王爷的谬赞……”

那是当时的她能说出的最文绉绉的话了,还是在戏词里听来的,而府尹夫人显然只对答案介意,对她的言谈倒忽视了,当即拍手笑道:“太好了,太好了,看来这天大的机缘就让我儿赶上了。”

她被干娘身边的侍女带下去梳洗打扮,换了一身她从来都没有穿过的绫罗衣衫,那衣服可真好,真舒服,穿在身上几乎都没什么感觉的。

当她进屋的时候,顾明渊正微闭着眼,蹙着眉靠坐在床头,身上散发着极大的酒气。

她轻声道:“王爷,奴婢来伺候您沐浴。”

顾明渊睁开眼,一言不发地盯着她,那眼神漆黑如墨,叫她害怕,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颤巍巍地又喊了一声:“王爷……”

顾明渊依然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她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的手,那个男人,朝她伸出了手。她走上前,抓住,自此改变了一生命运。

她知道自己和顾明渊的身份天差地别,所以一路上倾尽全力,想办法讨好。那个男人对她始终淡淡的,她对自己的未来也很忐忑,幸好上苍待她不薄,她竟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让她有了希望,她明白,一个王爷的子嗣对她有多么重要。

后院的阴私权谋没有人教过她,她并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她只能靠着做母亲的本能,将浑身的刺竖起,做出一副“大不了就同归于尽,我若不好所有有关系的人都别想活”的架势来,这才终于让那些所谓的高位妃子安生了一些。当然,也幸好她碰上的是顾明渊这样治下严谨的王爷,否则即便她再色厉内荏,大概都是没用的。

就这样,在顾明渊不宠她,母亲家又卑微得不值一提的情况下,她竟一路将胎儿保到近八个月,还坐到了鹂妃的位置。对顾明渊,她不敢说爱得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但至少在她陪在他身边伺候的时候,她尽了自己最大的所能讨他欢心。而现在,这个男人竟要她的命。

燕巧想,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想得头都痛了也没个所以然。最后,她决定去问问顾明渊,求求他,能不能别杀自己。

天蒙蒙亮的时候,燕巧站到了顾明渊出府上朝的必经之路,一身素服,头饰尽去,就那么默默站着。天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稀稀拉拉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看起来更平添了几分可怜。

远处,一顶轿子伴着吱呀吱呀踩雪的声音渐渐近了。

小德子远远瞧见那边站着个女人,以为又是哪个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儿,所以示意身边的小奴才过去赶人。

那小太监噔噔跑过去,不耐烦地道:“喂,你哪个房的?别站在这儿了,王爷经过闲杂人等都要回避!”

燕巧慢慢抬起头来,唬得那小太监一怔,后退两步跪在地上道:“哎呀,奴才狗眼不识泰山,原来是鹂妃娘娘,奴才给您请安了。”

小德子这时也听见了动静,赶忙过来,打了个千儿道:“鹂妃娘娘您万安,这大冷的天的,您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伺候的奴才都去哪里了?待奴才晚上回来找管事婆子,把那些奴才都发卖了……”

“王爷呢?”燕巧木着脸,忽然开口打断了小德子的话,声音有点颤,带着一股寒气。

小德子看她精神不对,犹豫了一下才道:“王爷正赶着时间要上朝呢,主子您有事吗?要不等王爷下了朝再说吧。”

“我有事情要马上找王爷,耽误不了太久的。”燕巧仍旧是木木的,大肚子在寒风雪花中挺得高高的,看起来像一座孤零零的丘峰。

小德子看看燕巧,又看看她的肚子,一时拿不准怎么办。

顾明渊低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小德子,怎么回事?”

小德子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守到轿子窗边,躬着身子,压低声音道:“王爷,是鹂妃娘娘挡在路边,非要见您呢。”

顾明渊不悦道:“这大早上的见我干什么?告诉她本王还有事要忙,晚上再去看她。”

“这——”小德子看看那边燕巧一动不动,大有就是不让路的架势,发愁道,“王爷,我看鹂妃娘娘神色有点不对劲,就是不肯走呢。她老人家有着身孕,奴才等也不敢强拉呀。”

轿子内,顾明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忽地一下掀开轿帘,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眯了眯眼。他走出来,负手而立,缓步朝燕巧方向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皱起眉道:“看你的打扮成何体统,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燕巧也不辩解,扶着肚子,踏着雪,小心地挪过来,对顾明渊福身请安道:“妾身给王爷请安。”

顾明渊盯了她的肚子片刻,终于还是抬抬手,缓了缓声音道:“起吧。”

“谢王爷。”燕巧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顾明渊瞧着她的样子,也的确有点不正常,语气不善道:“是不是身子不适?怎么这样了?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

“哦……”燕巧呆呆地应了声,忽地又点点头道,“是呀,妾身这几天是不太舒服,似乎跟新换的安胎药有关。妾身想跟王爷求个恩典,能不能换回以前的安胎药?”

顾明渊的眼眸倏然眯紧,眼神都冷厉了,质问道:“是谁跟你说安胎药换了?”顿了顿,又微微柔和了点神色道,“你怀着孩子,不要胡思乱想,先回去吧。”说着,就要转身上轿。

“王爷!”燕巧突然在后面尖声喊道,寂静的早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瘆人,“妾身在府外找了大夫,确定这药是给人换了的,请王爷下旨彻查,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你竟敢私自出府寻医?你可知这是犯了忌讳的。”顾明渊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知道。”燕巧全不怕地昂起头道,“请王爷治我内外私通之罪吧。不过毒害王府侧妃,其罪当诛,也希望王爷秉公处理,不要饶过那个大恶人!”

顾明渊静静地望着她,片刻之后,笑了开,却是冷淡,方才的那些关切、问候,都如同冬日里贴在冰上的碎碴子,极快地化掉了,让人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情感是否真的出现过。

他说:“如果换安胎药是本王的意思呢?”

燕巧巴掌大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茫然地睁着双眼,看起来倒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整个雪地上变得死一般地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再哆嗦着开口道:“为什么呀,王爷?”随着这句话,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顾明渊漆黑的视线在她的泪珠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随后转开脸,轻轻叹了口气道,“王府子嗣,是不能有你这样一个母亲的。”

“可是——可是我的孩子是您当初同意留下的呀!”燕巧哭了出来,身体微微一晃,虚弱的精神状态似乎撑不住那累赘的身体了。

小德子吓得一步上前,从后托住了燕巧,又指挥别的奴才,快点拿座儿来。

顾明渊慢慢走近,走到离燕巧身边一丈的地方,似是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任何安慰在此时都是苍白无力的,于是,也不作无谓的抚慰了,只是道:“顾王府子息薄弱,你生下这个男孩是立了功的,你的父母族人全都会因此受益。本王已经派人赶回涿县,赏赐你父亲千两黄金,在孩子平安降生后,我还可以赐你弟弟一个官位。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王爷,我只有一个要求。”燕巧噙着泪,拒绝了奴才想要搀扶她坐下的动作,努力地,一点点跪到地上,仰头看着顾明渊,看着这个可以决定她命运的男人,哽咽着问,“我可以不死吗?我愿意放弃王子生母的身份,我不做侧妃了,我还像当初在进京路上那样,当您身边一个小丫鬟,行吗?”

顾明渊沉默着。

燕巧的身体颤抖起来,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这段日子的锦衣玉食,却一直没养胖她,她的身子看起来还是瘦瘦的。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道:“那……我不留在王府了,行吗?待生产之后,您就将我逐出府,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丰启国都了,可以吗,王爷?我保证,有生之年不会让世子找到我……”眼泪落在雪地上,初时那热度似想要融化了冰雪,可那漫天的寒冷很快便将她的眼泪也冻结了。她朝着顾明渊磕着头,嘴里一句一句地,不断地低声重复着:“请王爷恕罪,请王爷饶命……”

恕罪,饶命。其实,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有了王爷的孩子,却因为她的出身,不配有这个孩子,所以便要抹杀了她生存的痕迹。

顾明渊从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并不会对奴才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但他毕竟不是嗜杀之人,他忽然不愿再看下去,猛地越过燕巧身边,对小德子等人怒喝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拉起来!”

小德子等人慌得呼啦一下围上去,七手八脚地硬托起燕巧,哀求道:“娘娘您就别再说了,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

顾明渊看也不看那闹哄哄的场景一眼,扭头大步回了轿子内,在放下帘子的一瞬,他看到燕巧被人抓住两只胳膊,身体拼命朝他前倾,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王爷!如果因为这个孩子我就一定要死,我为何要生他?!”

顾明渊猛地皱眉,眼看就要发怒,却又强自忍下了,只是再没了哄她的耐心,沉声道:“别想无谓的事了,好好生下孩子,你的家里本王会派人照看的。”说完,冷硬干脆地命令道:“起轿!”

小德子赶紧把燕巧脱手给身边人,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轿子旁,高声再一次重复道:“起轿!闲杂人等回避——”

八人抬的大轿就这样威威风风地越走越远,燕巧在后面拼命挣扎,凄厉地大喊,却只是徒劳无功,她的手用力往前伸着,想要够到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但是最后,手心里只有一捧冰冷的空气。

她最后是被几个太监抬回清虹苑的,院子里的丫鬟奴仆听到外面的动静全都探出头来,燕巧经过灵儿的屋子时,正见到她的窗扇半开着,灵儿斜靠在暖炉前,好似正在缝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燕巧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小东西是什么,忽然,她想到了,整个人如遭雷劈,一动都不能动了。

那是一双小孩儿的虎头鞋,是缝给刚出生的婴孩的。

流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走过来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啪”地放下了窗户。

燕巧怔怔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却分明有一幅拼图慢慢被拼凑完整了,所有的一切都被串了起来。顾明渊一早就打算好了一切,要给她的孩子另寻一个身份高贵的母亲。

她面如死灰,被送进自己房时,红蕊看到她的样子惨叫一声,扑上来便哭喊:“主子,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给您请太医?来人哪,快去请太医,都愣着做什么!”她对几个太监吼道。

燕巧脸完全木的,也不知自己是冻僵了,还是心太冷了,她慢慢地启唇,说:“不用请太医了。你们,都出去。”

“可是主子……”

“出去!”她再也控制不住,突然站起来,指着门口,双目通红地吼道,声音都沙哑得破了音。红蕊等人不敢再劝,低声说着是,一步步倒退出了门。

等到屋里终于只剩下自己了,燕巧才吃力地一点一点坐回床上,甚至,还很细心地拿了块毯子将自己裹住。

她真傻,实在是太傻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母凭子贵,让顾明渊接受她。但是没有,世间的一切情感对那个男人来说都是多余,他,就是天底下第一自私之人。

想让她给徐灵儿生个便宜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昏暗的灯光下,燕巧的神情看着有些古怪,就那么偏着头,自言自语道:“子息薄弱,子息薄弱……”她眼角闪着泪光,唇边却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顾明渊。

同一时间,珍妃的院子里,往日热闹喧嚣的堂屋近几日一直被阴霾的气氛笼罩着。

珍妃的奶娘捧着一碗安神茶,轻手轻脚地走进门,看到珍妃正披着一件衣服坐在窗边发呆,当即心疼地放下托盘,几步过去走到珍妃身边,抱怨道:“主子您也太不注意自己身子了,这大冬天的,怎么能坐在窗子边呢?”

“妈妈你也忒小心了。这烧着满满一盆银丝炭呢,怎就冻着了?”说着,珍妃却咳嗽了两声。

秦妈妈又气又心疼,加快动作关上窗户,强拉起珍妃,将她带到屋里暖和的内室坐下,说道:“您还说不冷,您看看,您这手都冰凉冰凉的。”秦妈妈弯下腰,两手捧着珍妃的手暖了一会儿,然后才将安神茶放到珍妃手心里,柔声道:“捂捂手,趁热喝,啊……”

珍妃接过,低头小口小口喝起来,秦妈妈坐下,看看外面还没透亮的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主子您总这样睡不安生也不是个事儿呀。其实依老奴说,王妃都被送出府了,您与她之前的协议自然也就不算数了。没人能把哥儿从您身边带走的……”

“妈妈你想得太简单了。”不施粉黛,脸上带着淡淡愁容的珍妃,此时没有了平时盛气凌人、明艳逼人的模样,反而平添了一些烟火气,更像个普通的人妇了。她将头发往后顺了顺,情绪低落道,“皇家子弟,未来前途命运可不是看他待在哪里,而是看他记在谁名下,是否得王爷宠爱。文杰本来前途大好,我的外家虽不算十分显赫,但也并非全然拿不出手,都怪我画蛇添足,好好地让他去认王妃为母。这下可好,她……她出了那样骇人听闻的事,我儿岂不是要被她连累到死了!”说着,珍妃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秦妈妈看得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了,也跟着哭起来,起身从后半揽着珍妃道:“别哭别哭,没事的,主子,按照习惯王爷今晚该到咱们房里了,您到时亲自下厨多做几个拿手的菜,想办法将王爷哄得高兴点,这记名一事不就这么过去了!”

“可以吗?”珍妃慢慢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着秦妈妈,神情间都是踌躇。

“可以的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秦妈妈连连点头为珍妃打气道,“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王妃可是顶着贪墨府里银钱的名声出府的,二少爷又是咱们府里现下出身最高的男丁,难道王爷能忍心他一辈子背负着嫡母的骂名吗?那根本与他无关的呀!”

珍妃的目光盯住桌子上彩金绣的大牡丹,看了许久,最后,慢慢点了点头。不论行不行,她都要试试。

晚上顾明渊果然到了珍妃的房里,只是神色淡淡的,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如果是平日的珍妃,她自然会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掂量掂量,毕竟能坐到今日的侧妃之位,她所靠的也不仅仅是家族。

但是,关心则乱。她自己和她儿子的后半生命运,就如两座沉甸甸的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头,让她根本无力去想别人的事情,揣测别人的心情,即使,那个别人是她的夫君。

“今日怎么想起来准备这么多的菜?”顾明渊进屋,一边顺着珍妃的动作解外套,一边注意到了桌上的菜肴,很给面子地半问半赞了一句。

而珍妃抱着他的衣服,在他身后微微停顿了一下,短暂的犹豫后,还是决定说。她扶着顾明渊坐下,亲手为男人斟满一杯酒,双手捧给他道:“王爷,请您满饮此杯,妾身还有事想要求您呢。”

烛光下,珍妃刻意打扮过的面庞几乎发着光,那一双眼睛更是要夺人心魄。但是顾明渊这一生实在见过太多美人了,再如何优秀的美女都不过蜻蜓点水一般,难以在他心底留下什么痕迹。

因而,他的视线几乎没有在珍妃的脸上停留多久,便被她的话吸引,甚或是说影响了。

男人端住酒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住,面无表情地看了珍妃一眼,忽然将酒杯放下,自嘲一样地笑出了声,说:“真是巧了,最近怎么都来找本王‘求一件事’呢?珍妃你还是先说你要求的事吧,大约等你说完了,本王就没心情喝这杯酒了。”

珍妃这时终于清楚意识到顾明渊心情不虞了,她有点退缩,慢慢站起身,看着顾明渊不说话。

顾明渊的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目光看着手里的琉璃夜光杯,就那么把玩着,漫不经心道:“本王要你说,你又不说了?那将来可别怪本王不再给你开口的机会了。”

这一句话,却是将珍妃逼到了死角。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珍妃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跪下,她仰起头,万分可怜地对顾明渊万分可怜道:“王爷,当日妾身一时糊涂,竟将文杰认到了王妃名下,原本是想让他受到更好的教养,可谁知……谁知王妃竟是个……”她停住,皱着眉,仿佛太不堪难以继续说下去了,重重地吐了口气,接着道,“如今她的事都已尘埃落定,文杰却不该受她的连累,请王爷您下道恩旨,废除王妃当初将文杰认于自己名下的宗令吧……”

“都说完了?”顾明渊面容寡淡,语气平静。

“……都……都说完了。”珍妃怯怯道。

顾明渊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怒喝道:“你放肆!王府宗谱你以为可以随你改来改去的吗?当初将文杰寄予梁氏名下,本王说过不允了,而你自作主张不理本王劝告,如今,岂是你说反悔就反悔的?”

“王爷!妾身——妾身知错了,如今您要怎么罚我都行,可是您要为文杰的前途着想啊……”珍妃惨叫一声,膝行几步过去,流着泪抱住了顾明渊的腿。

顾明渊径自推开她,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也是在自己枕边近十年的女子,眼中毫无感情地说:“不要说了,有你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母亲,怕是才会影响文杰的前途!梁氏虽然犯错搬到庄子上去了,但毕竟是文杰名义上的母亲,从今天起就让他到小佛堂去住,为他母亲诵经祈福去吧!”说罢,抬脚大步离去。

“王爷——”珍妃哭着望向顾明渊远去的方向,拳头落向地面,弯下腰,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间佝偻苍老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她一步步地,拼命为文杰安排,可为什么会将她的儿子陷入越发艰难的境地?

小佛堂啊……进了那种地方,她的儿子还有什么指望,她还有什么指望?

顾明渊回到蔽词,才面色不善地坐下,就听到子荷禀报说邢将军求见。

邢向天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以前是扎扎实实带兵作战出来的,家世虽平平了些,却娶了个身份挺高的夫人,弥补了这一劣势。如今正掌管着京师两万禁军,是顾明渊的心腹。

顾明渊只是微一思索,便对子荷说:“传他进来吧。”

“是。”子荷轻声应了,开门引邢向天进来,为两个人都沏好茶才默不作声地出去。

邢向天的目光追随着子荷出门,眼神隐隐透着炙热,直到门都完全关上,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而回过头来,正好见到顾明渊正挑眉瞅着自己。

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竟不由得有点脸红,嘿嘿一笑,抬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顾明渊瞧着他的样子,也是摇头失笑,叹道:“我知道你喜欢子荷。罢了,等到适合的时候我问问她的意思吧。”

“真的?”邢向天大喜,梗着脖子激动道,“若王爷真能促成这事,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哇!”

“别别,”顾明渊拿他没办法,无奈道,“以本王的年纪,还真没办法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顿了顿,他又思索了一下,示意邢向天起来,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年三十有八,子荷若本王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六岁整。你们年纪的确差了些,若她不愿意,本王也不好强人所难。”

“末将懂得!”邢向天大着嗓门,坐下来连声答应,笑呵呵道,“您只要肯开这个口就行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得之我幸不得有命?反正怎么着又死不了,对吧?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的。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命’是命运的命。”顾明渊听得直皱眉,对子荷是否愿意这门婚事更不抱希望了,怒其不争地教训道,“早就和你说了,多读点书,多读点书,就你这样,难怪朝上那些阁老瞧不起你。”

邢向天憨笑几声,不吭声。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邢向天看着顾明渊心情仿佛好些了,才敢开口问:“对了,王爷,末将见您进来那会儿似乎有心事呀,要不要和末将说解说解?”

顾明渊没有立即回答,邢向天虽是武将,却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见状赶忙补充道:“当然,若是王爷有为难的地方就不要说了,末将也只是想为您排忧罢了。”

顾明渊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没什么不好说的,向天你也不是外人,本王只是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而已。”他执起杯子,喝了口茶,又放下道:“前阵子你出京公干,许是不知道珍妃已经把他的儿子认到了梁氏名下。”

“梁氏……是否就是……”邢向天踟蹰着不敢往下说。绣心的事情早已在都城里传得风风雨雨。虽然没个明确的说法她到底犯了什么事,但一府主母犯错被贬,总归不光彩。

顾明渊想到坊间的物议,眉宇间也阴沉了不少,点点头道:“对,就是前王妃梁绣心。她已经被本王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邢向天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而问道:“既然这样,就让珍妃娘娘再把小世子认回来不就好了?反正小世子本来就是娘娘亲生,谁都不会说什么。”

“珍妃也想如此,只是本王不想让她如愿。”

“这是为何?”邢向天忍不住问。

顾明渊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晦涩不明的光,低沉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幽幽道:“皇族里的争权夺利从来都是花招百出的,本王并不奇怪,可是珍妃太愚蠢,做得太过了。燕巧怀孕受封,她就急急忙忙把孩子认到梁氏名下,希望借此抬高孩子的身份;而梁氏才一出事,她又马上来求本王,要将孩子认回自己身边,行事张狂全无顾忌!她再这样下去,才会彻底毁了本王的儿子。所以,本王现在要压一压她,将他们母子暂时分开。等日后如果珍妃改好,便还让她带着文杰,若是……还这么愚昧下去,就只将她养起来,老实做个侧室就是。”

邢向天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竟觉得顾明渊的处置方式是最好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可补充的了,所以站起身,心生拜服地一拱手道:“王爷英明!末将是万万玩不来这些花花肠子的。”他语气极为诚恳,仿佛真心将“花花肠子”当作什么褒义词了。

顾明渊复又摇头,这次已经懒得再纠正他了,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专程求见本王应该是有正经事吧?说说。”

邢向天也收起了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左右警戒地看看,确认无人了才走上前,到顾明渊身边压低声音道:“回王爷的话,末将是特意来向您禀报,梁王府的两千精卫军末将已经盘点完毕登记在册了,不日找个地方将他们统一训练一番,便可供王爷差遣了。”

“哦?”顾明渊露出满意的笑容道,“邢将军你果然能干。坐到本王这里来,慢慢说,那些兵士都藏身何处,素质如何……”

烛光摇曳,两个人就这样一边谈一边聊到了深夜,顾明渊还破例喝了两壶酒,最后他拍着邢向天的肩膀喜道:“本王有你,当真如虎添翼!”

“王爷您谬赞了。”邢向天因酒意也红了脸。

顾明渊笑着摆摆手,不理会他的谦逊,看外面夜深了,正想着是让他早些回去还是干脆在此留宿,外面就传来了子荷的话:

“王爷,邢夫人派人来传话,问将军大概什么时辰回去,要不要派人来接?”

“这个婆娘,还催起我了——”邢向天正喝得畅快,一拍桌就想让她们回去,却被顾明渊拦住。

“哎,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嫂子记挂你。”邢向天夫人身份很高,是个被先皇重用的老将的独女,顾明渊见到她也会给面子说笑两句,因而并不为难邢向天,反而笑着劝他回家。

顾明渊亲自吩咐子荷给邢向天准备轿子,又将他送到了房门口。邢向天一再让他留步,拱着手道:“王爷您就别再送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好,那我就不送了。”顾明渊的笑容略略收了些,望着夜空,出了口气道,“本王这段时间的心情一直不好,今天与你聊了聊,才总算开怀了些。”

“王爷您想和我聊天还不容易?末将改日一定再上门陪您把酒言欢!”邢向天豪气道。

顾明渊笑着用手按下他作揖的手,想了想道:“嗯,也好,王府最近也是多事之秋,是该好好去去这晦气。这样吧,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到时大办一下,你带着家眷一起过来,我们好好热闹一番!”

“成!王爷,我到时一定准时过来!”邢向天笑着又对顾明渊一施礼,这才转身,略微摇晃着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硬拉上子荷,要她送自己一程。

子荷颇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顾明渊,却见顾明渊对自己微微示意,子荷唯有垂下眼,默不作声地扶着邢向天出去,那稍稍弯曲的背影,一如这十年来恭顺的样子。

顾明渊瞧着她,微微皱了眉,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向子荷说邢向天的事。虽然他对邢向天只说是问问,但两个人其实都清楚,官场里下属向上官讨要贴身侍女,也是一种别样的示忠行为,他是一定要答应的。至于子荷的意见,其实倒不重要了。

只是,若子荷真坚决反对呢?

他回到书房,喝下另一个小丫头沏的解酒茶,下意识地就想到碟子旁边拿一颗梅子吃,不料才伸出手,就发现今日的碟子上并没有放那颗梅子。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饮食起居这些年来一直由子荷独自打理,而解酒茶配梅子也是子荷这两年才开始试验的,看他喜欢才保留下来,底下的小丫头大约还没有学起。

顾明渊咽下嘴里的茶,收回拿梅子的手,转而捧起解酒茶,又品了一口,宽阔的脊背慢慢靠向座椅,闭目养神,舌头在嘴里慢慢滑过,体味着今天这不带梅子酸甜中和的清茶之香,其实茶味儿没有什么区别,就欠缺那么一颗果子。而子荷,就是他日常生活里的那颗果子。不由得,他叹了口气,即使再微小,也是个兢兢业业在自己身边近十年的人了。

他闭着眸,才想把杯子放回桌上,却觉得杯子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他睁开眼,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视线里。顾明渊抬起头,对上的是子荷还微微喘着急气的面容,她脸颊因跑步而显得有点红,呼吸略微急促,见顾明渊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拿着茶杯后退一步,抬手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小声道:“奴婢失仪了,请王爷恕罪。”

顾明渊摇摇头,示意无妨。

子荷一蹲身,举举茶杯,柔声道:“这茶王爷喝着不合嘴吗?奴婢再去给您泡一碗。”

也就这么点工夫,子荷竟就送了人回来了,只是为了给自己泡一杯合口的解酒茶。顾明渊并不是个笨人,眼前女子对自己的情愫其实十分了然。

他的眸色深了深,忽然开口,叫住了正往外倒退着走去的子荷:“等等。”

子荷有些讶异地停住,看向他。

顾明渊把玩着时常带在身边的一串白玉佛珠,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道:“你伺候本王也有不少年头了吧?”

子荷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她说道:“是,王爷。奴婢八岁进的王府,九岁进了王爷的院子,有幸伺候您到如今。”

“九岁……哦,已经七年了。”顾明渊停下拨弄珠子的手,笑了笑,问,“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考虑?”

“奴婢没什么想法,只希望能一辈子伺候王爷。”

“哈哈哈!”顾明渊笑出了声,只是眸子里像是蒙了一层雾,笑意并不到眼底,“那怎么行呢?外人知道岂不说本王耽误了你?”顿了顿,他仿佛思索了一下,才说:“既然你自己没有想法,本王少不得为你一想——邢向天将军为人豪爽,家庭简单,且对你有意,想娶你回家做如夫人,你觉得怎么样?”

子荷终于抬起了低了很久的头,深深地看向顾明渊,然后,清雅如荷花般浅笑,跪下,轻声道:“奴婢觉得很好,谢王爷恩典,为奴婢如此费心。”

她答应得这样痛快,却让顾明渊忽然无法再说下去。

如果她装腔作势地来问一句:王爷觉得怎么样,王爷希望奴婢怎样就怎样。或者,她哭哭啼啼地跪下以这些年功劳相胁,求自己给个名分。顾明渊反倒不需要犹豫了。他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不知进退,不知身份的人。

但,子荷偏偏太能委曲求全。

顾明渊突然没了装腔作势的心情,合上眸,略微疲惫地挥挥手,说:“罢了,这事以后再说,本王累了。”

“那奴婢伺候您梳洗吧?”子荷默不作声地将茶碗交给角门边的丫头,对顾明渊问。

顾明渊点点头。

待洗漱完了,顾明渊回到卧房,云罗正坐在床边等着他,蒙眬的烛光下明明冷淡的脸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顾明渊停下,伸手慢慢挥开子荷,子荷看了屋里两个人一眼,眼神一暗,沉默着躬身退下。

顾明渊一步步走近,许是喝了酒,也或许是刚刚见到一个女子对他的心意,他看着云罗等在床边的样子,就好像看到多年前,那还小的女孩在等他自己下朝回来,必须要与他说说话才肯睡觉似的。

那样依恋地,一心一意地对他。

心莫名地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他望着云罗的眼神就那么一点一点柔软下来,唇边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如果这时云罗能稍微说句软话,或甚至就是什么都不说,别搭理顾明渊,也许两个人的今后都会不一样了。但是,她对他的厌恶已深入心底,就连他真情流露的神情都觉得难以忍受。

云罗噌地站起身,手下意识地掸掸衣服,像是要抖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嘴里冷硬地说:“王爷是否需要我侍寝,若不需要的话我就先告退了。”那模样,竟似是恨不得现在就拔脚而去一样!

顾明渊还从未这样被一个女人当面嫌弃过,他看着云罗,方才那些淡淡的欢喜顿时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风雨欲来的阴沉,质问道:“云罗,你就这么讨厌本王?讨厌得连一点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意外吗?”云罗冷笑道,“早在你一手设计我去陷害姐姐的时候,就应该料到今天的情景了吧?”

“我一手设计?我陷害她?你当我是疯了还是傻了,把自己被背叛的事昭告天下?明明是梁氏不守妇道,我开恩不杀她简直枉生为人了,你还敢跟我说这些?”顾明渊越说越恨,那些曾经他不愿言说的,觉得难堪得恨不得一辈子埋在地底下的事,都被云罗一激之下给说出来了。他大跨步走过去,逼得云罗跌坐到了床上,抬起头面带震惊又强撑着掩藏惧意地盯着他。

顾明渊告诉自己,别可怜她,这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可怜。

“你记着,最好别再惹本王生气,否则我随时会反悔的。梁氏的命还在你手里呢,嗯?”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捏起云罗的下巴,漫不经心的语调就像在对待一个玩物。

云罗强忍着屈辱,眼眶红了,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顾明渊重重地吐了口气,放开她,坐到她身边,面容冷漠道:“过几日就是除夕家宴,到时候你跟本王一起去参加。明天我会叫裁缝过来给你做两身新衣裳。”

“我为什么要去参加家宴?”云罗看起来在努力忍耐,倔强地昂着头,眼里闪着水光。

顾明渊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用毫无感情色彩甚至还带着一点轻蔑的语气道:“不为什么,就因为本王要。”

云罗别过头,紧抿着唇,眼睛盯着窗外无边广阔、自由自在的天地,一滴泪顺着眼角无声流下。

而此刻的顾明渊,已经一点哄她的欲望都没有了。两个人同床异梦,一夜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