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郡主驾到(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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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友谊

破败的茅草屋前,云罗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外,手举在半空中,几次想要落到门上又哆嗦着收回。最终,一闭眼,狠下心猛地推开。

屋里的绣心正坐在铺着茅草的破石台上,一看那光好像有些不适应一般,下意识伸出五指挡住脸,别过了头,过了片刻,才认出眼前的人是云罗。

她慢慢放下手,淡淡地笑开,好像一切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问:“怎么过来了?”

云罗却没有她这样看破一切的本事,几步几乎是冲过去,紧紧攥住她的手问:“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灵位上不应该是我母亲的名字吗?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我的母亲?”她神经质一样不停地追问,不敢有一刻停下,她问着,却害怕绣心的回答,她怕那个答案会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绣心,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沉默着,一言不发,那模样悲天悯人。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真正慈悲的人哪,却仍在担心、怜悯那一手将她打入地狱的人会痛苦,内疚。

云罗呆怔了许久,终于崩溃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的完了,她从前的恨世嫉俗,憎恶仇杀,她的爱她的恨,她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命运的笑话!她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即将死去的人不是她?她微微合上眼,颤抖着身体缓缓滑跪在地,抱住绣心的腿,痉挛一样地无声哭泣。

她觉得自己真的没办法了,她还是死掉吧……对,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也许还会发现眼下的这些都是一场梦……

肩膀蓦地传来一阵痛感,却是绣心用力攥住了她的肩膀,云罗睁开眼,只见绣心正极为严厉地盯着她,然后,一字一顿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但如果你真存了傻念头,才叫我死后无颜去见你的父皇。他虽没有教养过你一天,但是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你……”

父皇……当从这位雍容淡雅的女子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时,那些最隐秘最应该被埋起的秘密,大约,也是到了公布的时候。

绣心叹了口气,放下手,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边的位置,眼神里好似含着雾,静静地望着远方,许久才开口道:“我是个罪人,早不该活在这世上了,可我并不后悔,能遇到你的父皇,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

如果这是在戏楼内,大约不过是个凄美可怜的故事,可惜它偏偏真实地发生了。

十几年前的绣心不过是个对爱情还有幻想的少女,却奉当今圣上之命,要嫁给连一次面都没有见过的顾明渊。顾明渊小小年纪就已誉满京城,所有人都说她真是沾了祖上的福气,才能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

这种话听得多了,绣心心里的忐忑也淡了,等到出嫁前夕,倒真如同早已相恋的少女一般,期盼着被夫君掀开盖头的刹那幸福。只不料,这幸福,真是刹那而已。

那时的顾明渊不论才学谋略兵事武功,的确样样都称得上是个少年英雄,只一个——他天生冷情冷性,十几岁的年纪,还没能让他学会对后院虚与委蛇,对没看上眼的人做柔情状。

于是,新婚之夜,一个少女的心就这样被打碎。

绣心不愿回想次日嬷嬷来时竟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时的古怪眼神,虽然,她隐隐觉得顾明渊是错的。但在那个时代,她所受到的教育,顾家滔天的权势,都在无形之中告诉她,无论顾明渊怎么对她,都是对的,都一定是对的。她能嫁入顾家是福气,她得不到顾明渊的宠爱就是她做得不够好。

若她一辈子没有进宫,没有遇上那个人,大概……也就认命了。

可偏偏,那一夜,她进宫谢恩,所有夫人贵妇都知她不被顾明渊所宠爱,怀着恶意的心情灌她酒。

喝到中途,她两次难过地出来吐,坐在地上无助地大哭,可吐过了,哭过了,这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还是得整理好自己的妆容,撑起笑脸,再次回去面对所有女人或恶意,或看好戏的眼神。

因为,这样的场合她不能逃,第一次都逃了,她将永远融不进去。

这个在家时滴酒不沾的女子几乎以为,自己那一夜会醉死在酒桌上,但是,一道懿旨却将她解救了。

就在她喝得晕晕乎乎,已经半趴在桌子上时,来自皇太后的懿旨到了:

“兹有王府小姐绣心,贤良淑德,恭谦明顺,嫁与顾家子实乃天作之合。绣心打理王府井井有条,驭下有方,是为有功当赏,特传召其到慈宁宫见驾,接受皇太后慈训。”

“臣妾……谢皇太后恩典。”她被人搀扶着跪下,又起身,当接过那道懿旨的时候,她睁着蒙眬的眼看向周围,那些女人的眼神已全部换为了善意与关怀。

不论真假,绣心知道,这些人已经接受了她,没有经过苛责,没有通过自己太多的努力,在皇太后的一道懿旨下,自己就这样做到了。

洗漱过后,换上新衣,她跟着太监朝慈宁宫方向走去,一路都在想,太后为什么会帮她。

然而,当到了慈宁宫的偏殿,深夜的回廊里空无一人,尽头只有一个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男人。

绣心警觉地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跟在她旁边的太监立刻尖声低喝:“大胆!”

“哎——”那男人慢慢转过身,微微摆手,太监便如同哑了一般,低着头退下。

月光下,他看起来三四十岁,器宇轩昂,剑眉星目,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光,更不用说,那通身的高贵温润气质。

绣心在那一刻,就这样怦然心动了。

她心里隐隐已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却不敢承认。深夜,太后寝殿,无人的回廊,她,还有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一切太过骇人听闻,真相亦不敢触碰。所以,她低下头,哑着嗓子道:“不知阁下是谁,为何以太后名义哄我前来?”

男人淡淡一笑,仿佛知道她那点小伎俩,却不戳破,轻轻开口,威仪天成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必再回那个酒场去了。在这里住一宿,明日便出宫吧。”

他慢慢地,一步步朝着来处走,在经过她身边时,带起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绣心身体僵硬,心在那一刻跳得飞快!几乎要冲破喉咙钻出来了!

他在她身边微微停顿,一句低沉磁性的话就这样顺着风,飘散在她心中:“王府小姐尊贵,你本不该——狼狈成这般模样。”

原来,他在经过百花园时,将她的放声大哭,浑身酒气,全都看在了眼里。

绣心有些无力站立,在那一瞬间,真的觉得好难过。她微微闭上眼,一点点滑跪在地,垂着头,无声地哭泣。

男人仿佛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就这么背着手,从身边走过。

绣心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在黑夜里,唇微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喃喃:“我又怎会不知,我本不该狼狈成这般模样。”

出嫁前,她是王府小姐,有爹娘娇宠,自然金尊玉贵。但是,一旦出阁,她便是别人家的媳妇,生死荣辱,不过在她嫁的那个人一念之间。

她得他喜欢,自然所有人都会赞她捧她,可若她不得他青睐,便是谁都可以来踩她一脚。

其实,绣心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就是得不到顾明渊的疼爱呢?

第二天早上,她顶着一对熊猫眼,沉默着回府,在进自己的院子时,与顾明渊擦肩而过。

少年在看到她的样子时微微一怔,就在绣心几乎又起了期盼的时候,顾明渊却吐出一句厌恶的低语:“你既嫁入我家,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摄政王府,需注意仪态。”说完,抬脚而去。

舒适的清晨,和风习习,绣心僵立在原地,身上却如同被寒冰腊月的冷水从头浇下去一样。

那就是少年时的顾明渊,爱憎分明,他不喜欢的,连稍微装一装都不肯。

白日,他们慢慢形同陌路,夜晚,偶尔的垂幸也在她的僵直难以放松下不欢而散。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福晋被打入冷宫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她也以为,自己该认命了。但是,却在一年后,她随众命妇进宫向皇太后请安时,命运的齿轮发生了扭转。

当时,她正在随着贵妇们退下,当今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朝里走。他目不斜视,高高在上,她低眉顺目,卑微在下,他们一个天,一个地。可是绣心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年前那一夜,他在头顶的轻语:你本不该,变成如今模样。那声音里,有着令人羞涩的怜惜。然后,她做了毕生之中最大胆的事——绣心微微松开手,任手里的帕子随风飞向那个男人的方向。

可是,她失望了,那块帕子在黑夜之中根本看不清飘去哪里,而那个男人,在大队侍卫太监的前呼后拥下,也根本没有往她的方向看一眼。

绣心觉得自己该死心了……

但是,当她独自走向宫门,准备登上回府的马车时,捧着太后懿旨的小太监,再次不期而至:

“奉皇太后慈谕,请顾夫人今夜留宿宫中,为太后燃香祈福。”

绣心下了马车,垂首跪下,磕头谢恩。

跟着太监,一路沉默地往宫闱最深处走去。这一次,她没有问太监要带她去哪里,因为不论走到哪里,这条路都是她自己选的。

荷花池边,太监停下,对她躬着身子道:“福晋请登船吧。”

船里,伸出了一只男人的手,大拇指上象征权势与无上尊荣的翡翠扳指,在暗夜里散发出幽然的光。

她强抑下心跳,微微吸了口气,伸手,搭上男人的手,抬脚走进另一个世界。

“今日饮宴,可没有再喝醉了?”

绣心摇摇头,脸发烫,幸好在黑夜里也看不出来。

对面的男人似乎低笑了一声,伴着周围风吹动荷叶的沙沙声,也听不清,只是让人心乱,让人心跳。

“你家中的族弟在边塞立了大功,朕准备等他回来给他赐一门婚事,以后他就是大人了,正正经经封个统领,为家国立功——你可有哪家姑娘喜欢?”

绣心稳了稳心神,仔细想了会儿才道:“臣妾觉得,户部尚书家的二女儿很不错,自小便有善持家的美名;此外,苏翰林家的小姐也才名远播,正好能压一压我弟弟那身子兵匪气……”

男人一直在含笑听着,直到听到此处却忍不住打断,不怎么严厉地斥责:“什么兵匪气,我丰启本来就是马背上得天下,都像你们这些闺阁小姐一样,柔柔弱弱谈经论书的,如何开国治国?”

绣心仿佛被堵了一下,片刻之后,她不怎么服气地嘀咕了一句:“所以——所以我们是小女子,你们是大丈夫嘛。”说完,自己倒笑了。

男人也被她的强盗理论逗乐了,伸手点点绣心的额头,半是宠溺半是嗔怪地叹了一声:“你哟……”

那亲昵,却是万分自然,好像他们天生就该如此。

而后那一晚,他们并没有什么更亲密的动作,两个人谈着绣心弟弟的婚事,聊着皇家子侄或优秀或不争气的孩子,聊了很多。有短暂的时刻,绣心几乎恍惚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才是她将要一生相依相伴的良人。

就这样,谈天说地,到了后半夜,她才终于伏在男人的膝上睡着了。嘴角微微翘起,显然做了个好梦。而男人的大手,渐渐放到了她的头顶,慢慢抚摸着,终是叹息。

第三次,他们的见面自然而然,没有了谁暗示谁主动。绣心留在了太后的小佛堂里,面对着满脸悲悯,看透世人的菩萨,心怀虔诚地跪下,喃喃祷告:“信女梁氏绣心,嫁与王府为新妇,本想与夫君琴瑟和鸣,兢兢业业打理府邸,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信女今日若做出越轨之事,则罪责全在我一身,万望菩萨明鉴,千万莫牵扯他人,日后因果报应,信女自当一力承担……”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身后不期然响起:“由你一力承担了,那朕又算什么人呢?”

到了天明时分,赵靖面容沉静地掀被下床,早有丫鬟太监守在门口,一听动静就安静有序地捧着各色梳洗用品走了进来。皇帝的近身太监看到床里的贵人主子还没醒,想了想,便欲上前叫人,毕竟这些活儿通常是由侍寝的妃子做的,也算是跟皇上交流感情的机会。

岂不料,他才走近两步,就被赵靖拦了下来。九五之尊竟压低声音吩咐道:“别吵着她,让她睡吧。”然后,便带着这些下人去外间梳洗了,只是在走到门口时,他微微停顿,神色有些晦暗,过了会儿,看着远方吩咐道:“给福晋准备一碗避子汤。”

躲在被子里的绣心,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泪如雨下。

其实她知道的,赵靖这样做是为她好,毕竟皇家子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流落在外,古往今来都不是新鲜事。皇子皇女还好说些,大不了寻个由头封为贝子、县主,给块封地就解决了。可这些孩子的生母就难过了。

好一点的,官位极低的,也就是把女子恭恭敬敬地供奉在小楼里,不轻易让她见外人,更不会让她出来走动;而那些勋贵人家,顾忌却少了,过个三五年等皇帝淡忘了,直接把女子弄死都是有的。

顾王府是勋贵人家,还不是一般的勋贵人家,真闹大了,皇帝是保不住她的。

这些道理,绣心明白,真的都明白,但是她还是好难受。她是个女子,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顾明渊大约不会和她有孩子了,可当今的龙子……她却没福分留下。

尽管注定没有未来,她却如饮鸩止渴一样,爱上了这样的生活。皇太后隔三岔五便宣她进宫,偶尔还要她留宿,再回去时,总是带着数不清的赏赐。

绣心这个原本地位摇摇欲坠的福晋,却在皇家的扶持下,由一颗东珠,加到两颗,三颗,五颗,终于与正式的王妃比肩。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敢轻视她了,甚至连顾明渊的父亲,也因此将顾明渊叫到了书房。

“你可是不喜这位皇家指派来的福晋?”顾父威严道。

顾明渊微微敛身道:“儿子不喜她并非因为指婚,而是梁氏为人古板无趣,儿子与她确实无话可说。”

“混账,胡闹!”顾父斥责道,“娶妻娶贤,正妻乃为管理后院,绵延嫡子而来,为人方正不阿才是最好,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莫不是这些年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顾父年轻时是个带兵的大将,恼起来语出粗俗也是常有的。

而顾明渊见父亲真生气了,也沉默下来,微微躬身行礼,算是认错。

顾父看到他的样子,气总算稍微顺了些,喝了口茶,才语重心长地继续道:“我知道你年轻气盛,就是图新鲜有趣也是正常的,将来大可多纳姬妾,想要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教坊女子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切记,万万不可本末倒置——你还未承袭王位,梁氏却已有了王妃之实,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顾明渊垂眸,心里有数。

顾父却不喜他这我一切都懂,但就是放在心里的做派,忽地站起,走到他身边,恨铁不成钢道:“这代表着皇家已经默认你为下一任摄政王!我顾家虽为擎天保驾之臣,但与皇室关系向来微妙,每一次新王继任,总有和当今圣上的拉锯战,这次皇室竟主动给了台阶,你若因一个女子而坏了大事,多引纷争,可对得起家国祖宗?”

顾明渊如醍醐灌顶,彻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干脆跪地,深深叩首道:“儿子不孝,让父王担心了,此后行事一定以王府为先,以丰启皇朝为先。”

顾父叹了口气,心中也有不忍,伸出手,亲自扶起这个一直被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看着他青涩却过早被逼成熟起来的面庞,不是不心疼的,只是……

“孩儿,为父也想你能多过两年轻省日子,如我军中副将家里的儿子一般,就在校场舞刀弄剑,嘻嘻哈哈就好。但你不是他们,你是未来这王朝的保驾王,你既享受了常人难有的富贵,便也只能承担起常人难忍的责任,懂吗?”

顾明渊懂了,也确实这样做了,他开始学会掩藏自己的喜恶,开始关心绣心的行踪,开始在绣心房里留宿。

太后的小佛堂内,赵靖背对着绣心,站在一人高的金佛像前,哑着声音道:“以后,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君上!”绣心痛哭一声,跪下膝行着上前,抱住赵靖的腿,不肯放开。

赵靖低下头,看着这个死死抱住自己的女人,眼眶也微微红了。他慢慢蹲下,半抱住她,轻声哄着:“心儿,别这样,以后你会过得好好的,顾明渊一定尊你重你,你会是摄政王府独一无二的女主人,地位堪比贵妃……”

“我不要,我不要!”绣心哭着,拼命摇头道,“我不要他的尊重,不要做那个什么独一无二的王妃,我不稀罕!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封我一个答应,不,常在就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好……”

“绣心,你听我——”

“我不想听你说!你是皇帝,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只要你想纳我,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面对女子期盼而绝望的视线,赵靖不堪对视,唯有狠下心道:“皇室和顾家的关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有了裂痕,你就当,是朕对不住你吧!”说着,硬生生扒掉了绣心的双手,大步离去。

“君上!”身后,是绣心撕心裂肺的呼喊。

这是绣心最后一次与赵靖单独相见。他离开了她,但他分明无时不刻不在庇佑着她。

后来,在她发现自己怀有顾家骨血的时候,果断地将顾明渊推了出去,所有人都说,她是最贤慧的王妃。

贤慧……呵呵,说白了,不过是不在乎而已。她将那个孩子想象成她和赵靖的儿子,悉心培养,精心呵护,只是午夜梦回,看着那张越发像顾明渊的脸,却忍不住厌恶。

或许,连上天都感受到了她的心,那个孩子不过稚龄就在一场大病中去了。绣心仓皇茫然,那几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就连府里多了个女人和小女孩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赵靖的一封书函到来:

慧娘不为宫中所容,唯遣其入王府避祸,万望王妃善待;另有女云罗,是朕亲女,幼龄便为朕所弃,天应谴之。今生难得你我二人亲子,王妃请以亲子待云罗。

玄穆上。

玄穆,是赵靖的字。

他竟是也以这一生没有我和他二人的孩子为憾吗……

绣心将那信深深地摁到自己胸口,低下头,潸然泪下。

上天终究待她不薄,她与顾明渊的孩子去了,但是她有了他的孩子——云罗。

她想,她的后半生大概就是要为那个年幼的女孩操劳了。

绣心回过头,缓缓地,朝着云罗走过去,终于半蹲到她的面前,微笑着,含着泪,轻声道:“孩子,我可以为你做尽一切。”

云罗哆嗦着唇道:“所以,那个刺绣……”

“香囊是我为你父皇缝制的,至于跟你母亲针法相似,那是因为,她本不会刺绣,一切针织绣法,都是我带着她为你缝制小衣时学来的……”

云罗像失了魂魄,坐在地上,一点点摇头,流着泪道:“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哭得不可自已,哭得恨不得在此刻昏死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闪烁。

绣心要被她害死了!这个什么都为她的女人,要被自己害死了!

仿佛晴天霹雳,云罗忽然擦了泪,眼神决绝地踉跄起身,转头就往外冲!

“你要干什么?”绣心紧跟着站起,急急地呼喊。

“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让你死的!”云罗大喊着,人早已跑远。

就这么一路直冲着来到蔽词,小德子看到她的样子吓坏了,一下跪倒在书房外,拦住云罗的去路,张着两手着急道:“郡主你这是要干吗?相见王爷也得容奴才通禀一声啊!”

“不需要!”云罗狠狠推开他,一掌硬生生地撞开了书房的门!

“放肆!”顾明渊丢下书,坐在大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来似的,道,“未经通传便闯入议事堂,你是嫌命长了是不是!”

云罗古怪地笑了下,竟发现自己已经一点不介意顾明渊对她的态度了。她上前两步,忽地无所谓一样跪下,挺胸抬头道:“你杀了我吧,饶了绣心姐姐。”

“混账东西!”顾明渊气急,一手将一块名贵的砚台砸在了云罗脚下,云罗却躲都不躲。

顾明渊眼神一暗,身体微动,却又忍着坐了回去,沉声道:“谁该死,谁不该死,本王心里自有决断,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王爷你的决断是什么?就是要杀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你打理王府上下,还带着自己的娘家,一起保你在朝堂上奋勇拼杀的王妃?”云罗大声道。

顾明渊气得猛地拍了下桌子,倏然站起,直走到云罗面前,俯视着她,恨声笑道:“梁氏有功?是,本王算她有功!但她那点子功劳跟她的错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本王赏她个体面的死法,就是给了梁王府祖宗八辈的面子了!”

云罗也站了起来,跟顾明渊针锋相对,斗鸡一样丝毫不让地道:“你拉姐姐去浸猪笼,你凭什么!是你一直不珍惜她,她才会爱上别人,如果是我,一去不回也是有可能的!”

一去不回。

云罗当年的失踪是顾明渊心底最隐秘的痛。此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揭开,甚至还这样无所顾忌地指出,顾明渊怒气陡升,在屋里原地转了两圈,随手抄起一根鸡毛掸子,就朝云罗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

“叫你忤逆犯上!叫你不知尊卑!叫你顶撞本王!”

虽说用力不重,但对女孩儿来说终归是痛的,云罗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屋里的动静传到了外面,小德子和子荷吓着了,冲进屋来,一左一右抱住顾明渊的腿,齐声哀求:“王爷息怒!郡主身子才刚有好转,太医吩咐万万不可再伤着了,否则会损了元气呀!”

小德子更是哭丧着脸道:“主子你有气就打奴才吧,奴才皮糙肉厚的……”

这些人,对云罗自然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情分,虽受各自主子所托,要看顾云罗些,但也不至于要为云罗生为云罗死。只是,他们都深知这位郡主在顾明渊心中的地位,若她真折损在顾明渊手里,他们这些今日在外面却没有来阻拦的下人,一定是活不了的。

顾明渊又抽了几下,被劝着,终是住了手,看着倔强的云罗,冷声问:“你,可知错了?”

云罗扯着嘴角,沙哑着嗓子问:“你,可会放了我母妃?”

顾明渊气得手都在哆嗦,小德子跟子荷更是面容惨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罗看着自己眼前的男人,眼神阴寒,一言不发,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会一掌打死自己。但是,在短暂的沉默后,顾明渊却伸出手,点向她额头的方向冷声道:“你给本王,滚出去下跪思过。”

云罗嗤笑一声,极轻,却充满着对身前人的厌恶与轻视,一手推开了子荷的搀扶,就那么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她到台阶下跪住,眼睛望向顾明渊书房已经紧闭的门,心里一片平静,从未有过地平静。她的思想,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单纯简单过。什么仇恨,什么爱情,都太缥缈,没有意义了,她现在只想让绣心活下去。

她从日上中天,跪到夕阳西下,周围奴仆来来回回,总有人回头看她。专事服侍她的小太监趁着人少的时候过来哭丧着脸劝她:“我的郡主姑奶奶哎,您自己都快顾不上自己了,还管别人做什么。听奴才一句,回去给王爷磕头认个错,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云罗一动不动,眼神都没晃一下,整个人像是座雕塑。

露夜时分,顾明渊喝下子荷送来的暖身汤,低头批了会儿折子,终是忍不住问:“她还在那儿跪着吗?”

“回王爷,郡主还在。”子荷福了下身,轻声道,“可要奴婢去叫她起来?”

“哼,她起不起关本王何事?就是跪死在那里,也不要来回禀!”顾明渊发狠道。

子荷看着男人故作凶狠的表情,心里默默叹息,倒退着出去,却顺手拿了一块丝绸坐垫。

顾明渊余光瞧见了,只作未觉,继续喝汤看文书去了。直到门关上了,他才放下那些装腔作势的东西,神情阴鸷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精心布下这样一个局,没想到,困住的只是他自己。

金龙荷包,明黄丝绸,神秘牌位,这一切误导的不只是灵儿、云罗,连他也未能免俗。毕竟,谁能想到作为一个王府正妃,心里的男人却不是摄政王呢?

他本想让云罗失去所谓的姐妹之情,失去朋友,将她的世界全盘打散,让她只有他。却不料,最后乱了生活,成为全天下笑柄的,竟是他自己。

绣心……本王不会放过你的。顾明渊面无表情地把玩着一块奇石,再放下时,那石头却如粉末般碎在桌上。

子荷踏着夜色来到云罗身边,悄悄放下坐垫,压低声音道:“主子您把这个跪到膝盖下吧,没人瞧见的。”顿了顿又道:“王爷不知道。”

云罗慢慢转过视线,看着子荷,却是冷笑,缓声问:“他不知道?试问以当今摄政王的神通,恐怕就连这府里的一石一草都瞒不过他,何况我这个大活人?回去告诉他,我情愿跪死在这儿,只要他饶了母妃。”然后,便继续低下头,再不说话。

再一次天亮时,顾明渊拉开了门,男人的身影在清晨的阳光下被包裹住一层金光,显得遥远不可及。只是,双眼模糊,身体状态已经很差的云罗,完全没发现顾明渊亦是双眸通红,神态疲乏,一夜未眠。

“即使梁氏不在,你在这府里的地位依旧无人可以动摇,过去的事,本王既往不咎。”他淡淡道,漠然的语气里藏着常人难以觉察的柔软,甚至是,认输。

云罗却丝毫不领情,低笑一声,抬头直视着他的视线道:“过去的事,王爷想如何追究我都好,只望你对姐姐从轻发落。她若活着,我即使死了也不枉为人一场;可她若死了,我即使活着,天下之大也再无我容身之处。”

顾明渊神色难看,低沉着声音,一字字道:“有本王在,怎会没你容身之处?”

云罗讥讽一笑,仿佛漫不经心一样道:“就是因为有王爷在,云罗才觉得无处容身哪……”

一句话里,暗藏的意思太多。

她难道以为,自己会不惜损害整个王府的颜面,让自己成为天下笑柄,也要让绣心的丑事暴露,让她不得好过?在她心里,他与她就对立仇视到了这种地步吗?

顾明渊怒极要笑,但是,看着云罗那副看破生死的样子,却忽然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底变得一片冰冷。他开口,依旧是掌控天下生死的冷漠威吓:“你坚持要梁氏活着?”

云罗垂首道:“是,请王爷成全。”

“哪怕她的存在会是本王永远的耻辱?”

云罗笑笑,竟如同孩童一般,带出几分青春稚气的模样道:“王爷您的颜面太大,云罗的能力却太小,我只能在我有限的能力里,求我在意的人安好,别的什么,请恕云罗无力多想。”说罢,深深地叩头下去。

她竟是如此直言,她已毫不在意他,哪怕在这样的时候,她跪在廊下,也再不愿向他温言软语半句。许是日光太盛了,顾明渊竟觉得头有点晕,脚下微微晃了晃,又极快地稳住了,他苍白着脸,看着台下这个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女人,往日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却一步一步,在命运或是在所有人的捉弄下,走到如今地步。那些伤痕,别说云罗无法忘记,就连他,又真的能忘记得了吗?

如果,如果他们注定不能好好的,如果他的铁汉柔情注定无法打动这个女人,如果他的爱远不能让她的心留下,那么,他情愿撕下那层柔情蜜意的表象,让这个女人怕他,惧他,恨他,却这一生都不敢离开他。

“好、好。”顾明渊笑着,连说了两个好字,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淡,忽然转向墙根下暗影处吩咐道,“子荷,宣徐侧妃过来侍寝,告诉她她这次做得很好,本王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云罗忽地瞪大双眼,一瞬间跪直了身体,不可置信地盯着顾明渊。而顾明渊,只是讥诮地回视,一字不辩解,默认一般任她去想,任她去猜。

云罗脸色惨白,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分分被抽离,就这样慢慢跪坐到了自己的双腿上。她想到灵儿的蓦然闯入,想到她说王妃不对劲,她带着所谓的小佛堂消息急急找到自己……她一步一步,引着自己误会绣心,带着满朝文武去绣心的暗堂大闹,亲手揭开了那个秘密。

她从没有怀疑过灵儿,她以为那是她在这个偌大的王府里唯一能相信的人,那是她的妹妹呀……她们一路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从黄河水里爬出来,躲过海贼的刀刃,从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手拉手来到这里,她们曾发誓这一生共富贵同苦难的呀。灵儿怎么可能出卖她呢?

云罗一下一下摇着头,低喃着:“不会的,不会的。”而脸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灵儿跨进蔽词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簇新的侧妃服饰,头戴金步摇,脚下踩着苏绣的鞋子,身后跟着四个同样精致美丽的大丫头,打着侧妃的正式仪仗,一步步朝廊下走来。

灵儿注意到了跪在地上哭泣的云罗,然而她的视线在云罗身上停留连一个呼吸都不到,便又转回自己身前一米左右的地上,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那模样,温顺贤良,就如同云罗初次见她时一样。

在灵儿即将从她身边走过去的一刹那,她忽然忍不住伸手抓住了灵儿的腿,哆嗦着唇道:“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

灵儿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云罗呆了片刻,猛地直起身,用力晃着灵儿身体,带着凄厉的哭腔道:“为什么?灵儿你为什么这样做!我们不是好姐妹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辈子相互扶助的吗?”

“好姐妹?”灵儿轻笑着打断,低下头,看进云罗的眼睛里,说,“你真有把我当妹妹吗?那么,当初我走投无路,被燕巧逼得入马厩,给你写信求你救命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回复我的呢?你说,你与王爷正不和,无法顾及我呀……”灵儿笑开,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说道,“好姐妹,这就是你说的好姐妹吗?”

云罗怔着,浑身都在颤抖地说:“什么信?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有收到过你求救的信!”

灵儿也呆住,与云罗对视,但云罗的视线太真太迷茫,让她根本无法怀疑,下意识地,她转头望向那个站在廊下的男人。

云罗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看过去,顾明渊毫不躲闪地迎上她的视线,面容淡淡的,手里把玩着一串紫檀香的佛珠。他看着她,又分明没有,仿佛这世人,这天下,不过是他手中任他玩弄搓摆的一粒珠子。

云罗喉中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顾!明!渊!”她站起身,疯了一样地就朝顾明渊冲过去!可是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暗卫劈手拦下,再次按跪在地。

“顾明渊!你为何要这么对我?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大吼着,拼命挣扎,头发乱了,外衫也挣扎开了。而灵儿,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然后,便转过身,一步一步朝顾明渊走去,唇边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是怅然,遗憾,甚或是别的什么。灵儿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站在云罗之上的感觉了。

打从步入摄政王府,每一次,她与云罗的相见都是那么狼狈。她穿着丫鬟服饰伺候王府人用膳,她被其他妃子呵斥,她被燕巧踩着身体辱骂……每一次,她都要靠云罗来解救。而这一回,她终于不用再看云罗怜悯的目光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事到如今,那封信有与没有已不再重要;云罗和绣心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站在摄政王身边,与王爷身边所有女人一较高下的资格。她挽住了顾明渊的手,微笑。

那两个人的消失和灵儿最后的笑容,让云罗身上最后一分力气也没有了,她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暗卫不知何时已悉数退下。云罗脸上的表情僵硬而麻木,她知道,灵儿已作出了选择,在友谊与荣华富贵之间。那个男人,她曾以为是她毕生的依靠,但是,他却这样设下圈套,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姐姐,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年幼的爱情,他毁掉了她的人生,毁掉了她对人性的信任,毁了她的一切。

顾明渊,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待如何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