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郡主驾到(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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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最痛

日子幸福得仿佛涓涓细水,可事实上,朝堂后宫的情势分明越发严峻。

三月二十,戎狄三王子正式启程,带着五百护卫,朝丰启都城浩浩荡荡行来,官员议论纷纷。

同一天,内廷传出旨意:淑和因对太后不敬,被贬为答应,迁出永福宫。

三月二十六,戎狄三王子进入丰启国境,在驿站内遇袭,戎狄国主大发雷霆,命三千精锐骑兵追上保护,朝堂动荡。

三月二十九,内廷再次传出消息:淑答应对赵嫔以下犯上,被掌掴二十。

云罗眼见淑和地位越发危急,焦躁难安,几次想进宫请安,可都被顾明渊以各种理由劝阻。就这样,一直到了四月初八,宫里太监来到摄政王王府传旨,说和妃娘娘请云罗郡主入宫觐见。

云罗的心,当即便是一沉,从没听说宫里有妃子,只有一个位分最高的就是赵嫔,难道是她……

“敢问公公,这和娘娘是哪位?”她垂下眸,递过去一锭银子,悄声道。

太监眼角向下一瞥,迅速将银子收入袖口,然后朝天拱拱手,要笑不笑道:“和娘娘是当今皇上身边第一人。”

云罗蹙眉,还想再问,却被太监不耐烦地打断了:“和主子如今宠冠后宫,她传召郡主自然是郡主的福气,您还问什么呢?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别让娘娘久等。”说罢,他一挥手,两名御林军上前,竟是半强硬地将她“请”上了轿!

她只来得及掀开轿帘,对外急急地喊了声:“若王爷回来,告诉他我被和娘娘召去了!”

一迈进玉坤宫,便闻到清雅幽谧的香气在周身环环绕绕,层层叠叠的金丝绣线纱帐随风轻动,将殿阁衬托得更加妖娆诡秘。

这里,是当初皇上赏给赵嫔的住处。

而床榻之上,是已晋封为和妃,如今后宫第一人的女人。

云罗揪紧帕子,远远地跪倒在地,用最标准恭敬的礼仪叩拜:“臣女叩见和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她原本已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不料上方却传来一个漫不经心却极其熟悉的声音:“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起来吧。”

云罗忽地抬起脸,在漫天旖旎的芬芳中,无数美婢低垂着头,动作整齐划一地撩开纱帘,让她的视线可以看到宫殿深处,最深处——一只极其秀美的白皙手指缓慢挑起帘子,露出一张端庄艳丽,皇家威仪浑然天成的脸孔,眉心处金色的蝴蝶图案振翅欲飞,美态直逼神女天仙,这人,竟是淑和!

“怎么……”云罗呆了下,与记忆中无二的脸庞,却有着那样陌生的眼神,孤傲,清冷,艳绝,肃杀,她是淑和,又不像淑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罗压下疑惑,脸上挤出笑颜,真诚地弯下腰再次拜见道:“云罗真是傻了,竟不知是姐姐,恭喜姐姐得蒙圣宠。”

淑和朱唇轻勾,在婢女的搀扶下坐起身,踩上柔软的绣鞋,她的站姿笔直,穿过层层纱帐,一步步走过来,面容在青烟袅袅中变得清晰,她伸出双手,将云罗扶起,微笑着道:“本宫也要恭喜妹妹,得偿所愿。”

云罗随之站起,心中疑惑更深,还没说话,便见淑和双手在半空中轻击了几下,一名宫装女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正是琴娘。

在淑和的默许下,琴娘带着云罗往玉坤宫偏殿行去,一进门,云罗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淑和姐姐怎么会变成和妃娘娘了?”

琴娘伸出食指,比了个息声的手势,待确定门口已无人了,才回身叹道:“你的淑和姐姐,胸有大沟壑,非池中之物。”

“这是什么意思?”

琴娘看了她一眼,扬唇笑笑道:“你可知赵嫔已被废去封号,发往冷宫,能否保住性命还未可知。”

“啊?”云罗愣住,磕巴道,“太……太后竟没反对?”

“这回太后都保不住她了。”琴娘不甚在意地回身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道,“赵嫔可是谋害皇嗣,论罪当诛。”

云罗沉默了片刻,问:“皇嗣……是淑和姐姐的?”

“嗯。”

“她怀孕了还敢在寝宫中点那么多的香?”云罗皱紧眉。

“若没有那些香,她大概还变不成今日的和妃娘娘。”

云罗抿唇,慢慢将目光转向窗外,眸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乐娘站起身,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道:“别想太多,至少她对你的事还算尽心。”

云罗垂眸笑笑,轻声道:“没有,我——我只是感觉很不可思议,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竟能在短短几天改变一个女人。”

乐娘放下手,淡淡道:“女人羸弱,为母则强。”

“好了,不说这些了。”云罗吐了口气道,“我请淑和帮我调查内务府的记录,怎样?有眉目了吗?”

“是。”乐娘颔首,牵着她坐到软榻上,从昨夜淑和宣召领事太监,到后来的一系列盘问,细细地说了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了,那个太监很肯定,正德二十一年后宫给命妇的赏赐册子就是被当时的贵妃,如今的太后借阅走了,后来便说不小心沾到烛火烧了,没再还回去。”

“如此说来,元凶确凿无疑是赵雅了……”云罗面容恍惚。

乐娘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云罗对上她的视线,又怔怔地垂下头,嘴里喃喃着:“赵雅……赵雅……”一次又一次。

忽地,她抱紧头,弯下腰,喉中爆出一声压抑的嘶喊,浑身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胸口像是涌进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烫得她整个人要烧起来了,眼睛里酸涩难忍,有湿热的液体渐渐溢出了眼眶。

她的母亲……

她那明明不欲与任何人争利,却被后宫那些可笑又自私的女人白白害死的母亲!

她如果让母亲就这样枉死,她还配做人女吗?云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她的唇剧烈地抖动着,眼眶血红,忽地直起身便欲转身往外走!

“你想做什么?”乐娘厉声喝道,从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在那强劲的内力下,她根本连挣扎都觉得痛入骨髓。

“你放开我!”她唯有哭着喊开,“我要去给我娘报仇!”

“就凭你,你做得到吗?那个人是当今太后——”

“我做得到!我当然做得到!”云罗吼开,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她听到自己一字一字道,“你该知道,只要你现在放开我,我有能力杀掉天下的任何人!”

“你!”乐娘咬牙,深吸一口气,脸色渐渐平复,冷冷道,“好吧,你是能杀了赵雅,可是之后呢?你再为赵雅填命?再要我们进宫找皇帝为你报仇?你当我们容眠山上下没事做是怎么样,整天就围着你大小姐打转了!”

她轻叱一声,狠狠丢开云罗的手,而后靠着金柱,环肩笑了开,笑得妩媚妖娆,却极其凉薄,道:“我告诉你,你休想,我只是奉师父之命,来帮你这一次,日后你再有别的什么,我那实心眼的师弟要为你欺骗朋友也好,要为你豁出命闯宫也罢,我可都撒手不管了。”

云罗低下头,死死地咬紧唇,直到嘴里有了血腥味儿,躁动滚烫的心才慢慢冷静下来。整个身体,都冷了。

“滴答,滴答……”

一声声,只是眼泪默默低落在地的声音。

更是母亲病重时,口中流淌的鲜血。

耳边响起了一声叹息,乐娘站直身体,拍拍她的肩膀,放缓语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也认为这仇该报,但要看怎么报。像你现在这么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杀了赵雅,一时倒是痛快了,可你自己要死,你名义上的义兄顾家也要灭门,我和墨二也要一辈子受丰启皇室的追杀,包括正殿那个淑和,她才当上妃子没几天,你想害她进冷宫吗?”

墨子琪,琴娘,淑和,灵儿,淳化县知县秦子忠伯伯……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也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几乎可以算是目前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一些人的性命。

就算为了他们,她也不能犯傻。

“我懂了。”云罗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我……我一定会在有了周密的计划后,再动手……”

“或者,你不需要自己动手呢?”

云罗屏住呼吸,忽地抬起眼,正对上乐娘狡黠的笑。

她靠近自己,压低声音道:“我这几日在内廷还打听到一个旨意,早在先皇驾崩时,就封慧姨为皇后了,还托付皇室族长,他的亲兄朔亲王赵理代为落实。”

云罗的视线慢慢转向阴暗的墙角,眸里闪过一道暗芒,声音仿若暗夜的幽魂,道:“也就是说,只要我有证据证明贵妃赵雅毒杀了当时的皇后,以庶废嫡,便可请郑亲王光明正大地处决赵雅。”

“道理上是这样,但你认为郑亲王会出这个头吗?毕竟先皇都死好多年了。”

“他一定会。”云罗垂下眸,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却看得人从心里发寒,说道,“郑亲王与太后表兄,当朝右相一向不和。”

假如她没记错,郑亲王的二儿子便是被右相强行派去做前锋,然后战死沙场的。或许这次,真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乐娘看着云罗的神情那么笃定,也安了心,可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唯一能直接指证太后给你母亲送了毒戒指的账目都被烧毁了,我们还去哪儿找证据?”她苦恼道。

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

“啊?”乐娘愣住。

云罗抬起眼,直视着她,启唇说:“我知道——有个地方一定会有。”

她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傻最笨的人,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她都要很细致地记在本子上,哪怕是一个丫鬟的绣包,一碗份例外的冰盘。

那么名贵的珠宝,母亲肯定会详细地写下赠送的时间,是谁,甚至是——原因。

“等等。”就在她转身准备回府找证据时,胳膊却再次被人拽住。

“你说的地方不会是顾王府吧?你们以前住的地方?”

“不然还有哪里?”云罗心绪烦乱地说,“你别拉着我了,我真的很急。”

“不是呀!”乐娘看她又想走,竟表情挣扎再次将她拽了回来,迟疑着道,“这摄政王府,很危险,你也不懂武功……”

“跟我懂不懂武功有什么关系?”云罗扶额道,“王府也不是战场,我都在那儿住了两个月了,不是好好的?”

“但……但……”乐娘支吾了几次,自己都急了,一跺脚豁出去道,“好吧,实话与你说,你以前住王府当然不危险,但现在你是回去查顾明渊的老朋友,你说危险不危险?”

“老朋友?你是指……”云罗的脸色骤白如纸。

“没错,就是赵太后,我亲眼见过顾明渊从赵太后的宫中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云罗的脑海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手扶住门框才站稳了身体。

嗓子里干到疼痛,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一下下,剧烈地撞击着胸膛。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已全无印象,可是,她分明想到了那间书房,那幅军事地图,想到顾明渊的赞美,也想到了……太后传召顾明渊入宫,整晚都炖在锅上的燕窝。

告别淑和,云罗上了轿辇,面无表情地回到府中,漫长的一路,仿佛灵魂都出了窍,徒留下身体僵坐在那里。

然而才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无数下人敲着锣急急奔走着喊:“走水了!走水了——”

云罗浑身一个激灵,像被雷劈中一般,大叫一声停轿!然后连轿子停稳都等不得,掀开帘子便跌跌撞撞地朝王府后院跑去。

越靠近那个方向人就越多,心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宛如要堕入无底深渊……

终于,她来到了清心小筑外,那个曾经承载了她与母亲八年幸福时光的地方,那个曾经让她深深依恋上顾明渊的地方。此刻,那个小院已化作一片火海……

“救火呀……”她呆立在那儿,喃喃着,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浑身的皮肤都被烤得炙热,烤得滚烫!如同她的一颗心,也在火焰中焚烧!

“救火呀……”

“救火呀……”

她的嗓音一点点变高,变得尖锐,最终尖厉得像是铁器摩擦的声响,简直叫人牙根发酸。

“你们倒是救火呀!你们快去呀!”她冲过去,疯了一样抓住一个仆役的领子,对他大吼,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可所有人都不动,都无奈而闪躲的样子。

他们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云罗松开手,退后两步,蓦地注意到不远处有井,干脆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自己跑过去,拎起半桶水就朝燃烧的屋子里冲!

仆役们都大惊失色,拼命从后抱住她喊:“不可以呀,您不能过去!会被烧到的!”

周围奴婢的劝阻声,侍卫高声叫喝的走水小心,杂役来回奔走,所有声音在脑海里响成一片,嗡嗡地停不下来,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便什么都不用想了……

然而偏偏,一个低沉清冷的声音带着无限威严在后面响起:“你们都放开她,让她去。”

木桶“咣当”一声落地,水流倾泻而出,洒得到处都是。云罗僵硬着身体,慢慢回转过身来,看着顾明渊。他负手立在那儿,熊熊大火在他的脸上打下了摇动诡谲的光,而在他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暗影。

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得极慢,像是踩在她的心上,将她一度动摇过的心踩得血肉模糊,踩成了一摊碎肉,就那么烂在地上,任人鄙夷,任人侧目。

终于,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低头看进她的眼睛里:

“你要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陪葬吗?如果是的话,就尽管去吧。”

云罗呆呆地站在那儿,也许只过了极短的时间,也许已走过了无数滑稽的流年,她脚下一软,终是坐到了地上,脑子里乱哄哄的,闪过太多片段:

“王爷经常会来这里坐坐,他会翻看桌上那本书,会在院里吹笛子,他说喜欢奴婢们活泛点……”奴婢怯怯的声音。

“等过些日子,戎狄的事都解决了,我便带你去麓山别苑,还有你母亲,我们三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他的笑容曾那样好看。

“我想珍惜你,可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那样深情的语音。

那可笑的,流年。

仿佛深陷在一片烟熏火燎的黑暗中,整个人都被架了起来,被火烤着,被铁烙着,千夫所指。

云罗痛苦地不断转动着头,想从这地狱中解脱出来,耳边渐渐响起了高声的争执,来自一门之隔的厅堂。

“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喜欢云罗吗?怎么可以这样伤害她!”顾明和站在镏金圆桌边,攥紧手,愤怒地大喊,脸色涨红。

顾明渊任弟弟狂躁地吼着,坐姿纹丝不动,淡然道:“我如何伤害她了?我只不过点了她的睡穴,想让她冷静一下。”

“你简直不可理喻!好好的,你烧了她住的地方,烧了她母亲的故居,你不是不知道她有多重视慧姨……”

“闭嘴!”顾明渊面容一冷,忽然重重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喝道,“以后不许再提慧娘!这世上没有慧娘。”他慢慢抬起眼,盯着自己的弟弟,眼神冷厉如刀,一字字道,“你记住,云罗的亲生父亲是淳化县县令,她如今的身份是郡主,与皇室没有丝毫关系。”

顾明和呆立片刻,缓缓退后,摇着头道:“你……你想抹杀她的出身?我明白了,你在为太后做事!”他的声音忽地拔高,一步跨过去,双手用力支在桌上,大声争辩道:“你休想——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她愿意认祖归宗是她的事,她喜欢隐姓埋名也是她的选择,你没资格替她决定——”

“那你想怎样?和弟。”顾明渊眯着眸,目视他,忽而笑了开,说,“你要为她与皇家翻脸吗?你要为她与为兄作对吗?你要为她,背弃家门,忘了我顾家大义吗?”

“我……我……”面对着那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面对顾明渊越发冷厉肃穆的脸色,顾明和渐渐支持不住,两手神经质一般抓紧桌沿,又倏地放了开,哑口无言。

顾明渊看着他的样子,满意地勾起唇角,站起身,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别想太多,回房读书吧。这些事大哥会处理的,一直以来也都是大哥处理的,不是吗?”

顾明和低垂着头,安静地站着,沉默了很久很久,就在云罗和顾明渊都以为,他要妥协了的时候,这个平日总是温和好商量的青年,忽然张口了:

“我可以不阻拦你,但至少请你把云罗交给我。”

“什么?”顾明渊的手一顿,又神色莫辨地收到背后,问,“理由呢?”

“云罗失去了皇室身份,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顾明和眼神坚定,分毫不让地说,“所以,请你把她交给我,我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看到你为了什么‘家族大义’放弃她的生命,或者无视她的幸福,将她随意指婚出去。我要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

顾明渊垂眸笑笑,几乎是毫无犹豫地说:“我不能答应你。”

顾明和倒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地说:“你要留下她也可以,但必须给她一个名分。”

“这个我也不能答应你。”顾明渊眉峰微动,负手沉声道,“你该知道,令她入王府族谱的旨意是太后所下。”

“那就废了这个旨意呀!”顾明和烦躁地喊开,只换来一句哥哥的大喝:“放肆!”

顾明和被他的声音震得瑟缩了一下,又顽强地仰起头,梗着脖子道:“是,我放肆了,但大哥你放肆得还少吗?你顶撞太后的次数还少吗?你如今坚持不肯为了云罗去说句话,到底是真的谨遵臣道,还是怕得罪情人……”

“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让所有争执戛然而止,屋内的气氛顿时如一根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裂。

顾明和倒在地上,半边脸高高肿起,他抬起头,一道蜿蜒的血丝顺着嘴角慢慢流下。他看着哥哥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一双眸子像是烈焰亦像是坚冰,直勾勾地射向自己,然后慢慢地,竟是擦着嘴角坐起身笑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

顾明渊看着他的样子更气地说:“孽障,你给我——”

“大哥,不用您说了,我这就到祠堂里跪着去。只是请您记得,举头三尺有神明,云罗母女的确受过咱们家的恩惠,但当初父王也不是白收留她们的吧?一报还一报,她们并不欠顾家什么!”顾明和说罢,站起身,冷笑着甩袖而去。

看着弟弟放肆的举动,顾明渊幽暗的眼神里流动着诡谲寒冷的光,胸膛缓缓起伏着,明显心绪不佳。突然,他耳尖略动,眸底闪过一道光,沉声道:“既然醒了,怎么不出声?”

门内传出一声低笑,伴着几下沙哑的咳嗽声,只听云罗低低笑道:“我在听戏。”

顾明渊推开门,慢慢走进去,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问:“听谁的戏?”

“听你的,也在听我自己的。”

“哦?”顾明渊的视线落到大红色的金线绣纹桌布上,仿佛笑了下,说,“那听完可有感悟?”

“自然是有的。”云罗的唇角慢慢上扬,半合着的眼眸里渐渐湿润,就这么似悲似喜道,“我发觉自己太傻了,竟然真的信了你的谎言。”

“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从进府就动机不纯。”顾明渊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放下茶杯,看过去,声调平淡地说,“云罗,本王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当初绣心曾送你‘随遇而安’四字,如今,本王也送你四个字——知足常乐,只要你能安分守己,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富贵荣华……哈哈哈……富贵荣华……”云罗捂住嘴,坐了起来,抱着膝盖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是啊,以你如今的权势,做个宫里的公主恐怕还不如当你的妹妹来得威风呢,你说是不是呀,义兄?”

顾明渊阴了脸,眉宇间像是结了层冷霜,忍耐着道:“激怒本王,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哎,您如今态度都变了,怎么不说‘你有的都可以给我’这种话了?”云罗满心都是冰凉,偏偏脸上笑得越发温暖灿烂,这种极致的对比,就像是利刃,她用它去插顾明渊的心窝子,也在扎自己的心窝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如此。

“大概真让明和猜对了吧?如今我们已经撕破脸了,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你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了?什么隔三岔五就要去小院坐坐,什么因我身中剧毒,为了布这个局,骗我这个傻子,您费了不少工夫吧——”她的声音越发尖锐,却忽地戛然而止。

只见顾明渊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移动到了她的身前,猛地擒住了她的下巴,白玉一般的手指却有着足以掐筋断骨的力道。

“你可真是不识好歹……”顾明渊俯下身,缓缓贴过去,几乎紧挨着她的眼睛道,“若说是布局,本王何必要去烧那个院子,引你发现?”

“因为你怕我找到证明我和母亲身份的东西呀,因为你怕我们会伤害到你那个老情人赵雅呀!”痛苦好像都被忽视,云罗愤怒地大喊。

顾明渊看着她的样子却笑了出来,神色和缓了些,甚至放开了对她的钳制。他站直身体,俯视着她道:“你若真这么想,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也太瞧得起赵太后了。本王对你们的事情全无兴趣,我只关心赵氏皇族,丰启国祚。这次若不是为了让你及时抽身,本王根本不必打草惊蛇,将你和戎狄王子,容眠山的余孽一网打尽岂不更好?”他顿了顿,长长地吐了口气,眼神变得阴鸷,缓缓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再闹事,否则就连本王也保不住你。”

“戎狄?”云罗满脸不可思议,忽地大笑出声道,“你以为我想做什么?你以为我能做什么?将赵牧赶下台,联合戎狄登位当丰启的女王吗?哈哈哈——”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布满了脸颊,此刻,她只觉得生平所有的笑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个好笑,不,或者说她的人生原本就是一场笑话,只是自己之前没有发现而已。

她为了让淑和登上高位,对顾明渊虚与委蛇,顾明渊为了骗出她背后所谓的“利益集团”,而对她假情假意。他们两个一个虚伪,一个做作,这样极致的自私,也算某种形式上的天生一对了吧?

“顾明渊,实话告诉你,就算你给我个丰启女皇我也不稀罕做!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烧了清心小筑是为我好,对吗?”

顾明渊不置可否。

云罗继续道:“好,那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只要你办到了,我便开开心心地一辈子留在这里侍候你!”她仰起脸,满目决绝。

顾明渊眉头微皱,又松开道:“你讲。”

“我要你,为我杀了赵雅!”一字一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血,带着泪。

顾明渊怔忪片刻,声音沉沉道:“本王做不到。”

“那你放了我,我可以自己去做!”

“凭你?”顾明渊勾唇。

“王爷不信吗?”云罗冷笑一声道,“那你大可以等着瞧。”

顾明渊深深地注视她片刻后,笑了开,说:“不,本王信,所以你更不能走了。”

“不能走”三个字说得分外缓慢,然后,就见顾明渊步步走近。

云罗直觉危险,下意识后仰,可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被顾明渊出手如电地点住了穴!

“你要做什么?”云罗僵硬着身体问。

顾明渊并未答话,反倒抬起手掌,轻拍几下,身后的门随之开启,就见他的贴身太监小德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道:“王爷有何吩咐?”

顾明渊低低说了几个字,小德子马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随即又感觉僭越了,忙低下去,颤巍巍道:“王爷,这……这……”

“去。”顾明渊眼都没偏一下,语气平平地说道。

小德子只得走了出去,片刻过后,手里执着一根木棍走了进来。他看看顾明渊的神色,慢慢地艰难靠近了云罗,拿着木棍的手都在发颤,就这样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几次之后,终于忽地跪趴到了地上,哀号一声:“王爷,奴才不敢哪……”

顾明渊眯眼,没什么情绪地盯住地上的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小德子的手哆嗦得厉害,后背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僵持片刻后,终是深吸一口气爬了起来,哈着腰蹭到云罗床前道:“郡主……奴才……奴才对不住您。”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声撕心裂肺地痛呼:“不要!”紧跟着,王妃绣心“砰”地推开门,闯了进来。

但是已然来不及了……

豆大的汗珠从云罗额头上落下,唇内的一点皮被咬破了,鲜血顺着细微的纹路丝丝流下,云罗的眼睛也红得似血,她狠狠地,带着无限的仇视和憎恨,紧紧盯着顾明渊,整个人都被一种近乎焦灼的愤怒包围。

“顾——明——渊——”沙哑的,像是野兽的嘶鸣,那样绝望。

他居然……居然真的对她下得了手。再多的猜测和怀疑,也没有这一刻的疼痛来得真实。

云罗浑身因疼痛而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顾明渊则平静地望着她的泪水,她的疼痛,她的忍耐和压抑,面上始终不起波澜。他单手如铁箍一般,死死地扯住想要冲上前的绣心,薄唇下的语气寡淡得骇人地道:“再来。”这句,却是对小德子说的。

小德子倏然抬起眼,脸上且惊且惧,手几乎要拿不住棍子。

而被他制住的绣心,在短暂的沉默后,尖厉的哭腔简直变了调,五指痉挛一样在空中虚抓了一把,喊道:“不要——”

她都不知如何挣脱那铁掌,只是扑通跪倒在地,背靠着云罗的床,疯了一样对顾明渊磕起头来道:“王爷!当我求你了!我求求您了,您饶了云罗吧,就算她有千错万错,终归是个女儿家,您如何忍心对她用如此重刑啊!”

此刻,绣心已毫无大府女主人的风姿,倒只像是一个不顾一切想要保护自己孩儿的母亲。

顾明渊的眸底闪过一道暗芒。一直以来,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移开视线,不再看地上的绣心一眼,只对小德子淡淡道:“嗯?”

小德子在他迫人的视线下,只好狠心再次提起了棍棒,而这次再挥下,却没落到云罗的身上,竟是绣心咬牙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扑倒了云罗,小德子收势不及,这一棍便硬生生打在了绣心的肩上!

“王妃!”小德子惊呆了,旋即哭着跪下道,“王妃饶命,奴才……奴才……”懊恼恐慌,几乎六神无主,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绣心娘家梁王府的家生子奴才。

顾明渊作为异姓王,在朝中没有得力的支持者,而梁王虽是皇族远亲,却在宗室里具有不小的影响力。两方结盟,顾明渊为让梁王对自己放心,便将他叫到了身边贴身伺候,而现在,他居然打了等同自家大小姐的绣心……

就在小德子默默哀叹着要如何向梁王请罪时,耳边已传来了一声顾明渊的吩咐:“下去吧。”

他低声应道:“是!”然后便哭丧着脸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

云罗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入目便是绣心疼痛难忍的表情,可即使是这样,她发现自己在看她时,她还是强撑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反观顾明渊呢?云罗掀起眸子回看过去,那个男人的表情是那样镇定平和,平和得叫人的心都寒了。

为什么?就算顾明渊一直是在利用她,欺骗她,可是对绣心呢?他们不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二十年吗?不是人人口中欣羡的和睦王室吗?

“顾明渊,你真的有心吗?”云罗低低地问。

顾明渊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般扫过绣心满是泪水的脸庞,然后又定格到云罗身上:“断你一腿,是为保你一命,你便在此安心养伤吧。”说完,他上前,随手解开了云罗的穴道,强搀起绣心便往门外走。

绣心湿润为难的眸子云罗没看到,她一直没有抬头。忽地,她开口道:“顾王爷,留下我的命,你会后悔的。”微凉的语调,像是初夏的雨丝,不锋利,却依然渗透入心。

顾明渊脚步略一停顿,继续往外走。

云罗闭了闭眼,滚烫的泪水顺着眼眶滑落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敌人了……”

记忆里的温暖终归留在了记忆里,岁月伴着痛楚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