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郡主驾到(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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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迷雾

回去的时候云罗的神色有些恍惚,进了屋,也没点灯。她明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何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呢?

角落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云罗眼神一凛,猛地退后几步道:“谁在那儿?”

“别怕,是我。”墨子琪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他推着轮椅,从暗处慢慢移出来,到圆桌边掏出火折子,点上了蜡烛。

屋子被照亮,云罗看着他有些不自然,走到檀木衣架处解披风,嘀咕道:“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不怕被人发现?”

墨子琪却不答反问:“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扎几个穴位对你来说也就一刻钟的工夫吧?”

云罗往架子上搭披风的手一顿,慢慢回转过身来,抬起头,脸上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挣扎或者羞赧,而是一种近乎冷清冷性的淡薄。

“顾明渊已答应我,会尽量为淑和、灵儿争取妃位。”

“你——”墨子琪愣住,揶揄的笑容转瞬变成了怒色道,“云罗!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我如何?”

“你就算不能回报他的一片真意,也不该一次次利用他的这份真心哪!”

云罗几乎失笑,墨子琪简直把顾明渊说成了一个大情圣。没错,顾明渊是曾不顾己身为她吸毒疗伤,他也曾用一句“有什么可说的”深深打动了她,如今更是对她予取予求,无所不应。假如这些事换了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来做,她也许都会动摇,但顾明渊不行,唯独他不行。

她一步步走近,弯下腰,盯着墨子琪的眼睛,用近乎冷酷的语气道:“墨哥哥,你听好了,我并没有骗他什么。对于我的恳请,他答应了我自然万分感激,他不答应我也无法可想,就这么简单。”云罗直起身道,“好了,我真的不想谈这些,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云罗——”墨子琪不甘心地唤她。

她的回答则是直接走向床榻,“唰”地抻下了一侧的纱帘道:“要是没事的话,我要睡了。”

墨子琪定定地看了她背影一会儿,终于叹气:“好吧,你跟我出来下。”

他推着轮椅,转身往外走去。

云罗略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不料墨子琪越走越偏,竟一直将她带到了王府后舍的杂物仓内。

“你……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墨子琪两手搭在腹上,安然坐着,淡淡地仰头看着她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将玉佩带回浣衣房,但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让人发现,就已经有侍卫去抓你了,对不对?”

“是。”云罗缓缓点头道,“所以我怀疑,是之前跟我结怨的春枝暗中捣鬼。”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春枝,至少春枝不是因为跟你结怨才去害你的。”墨子琪抬手,轻轻推开了仓库的门道,“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云罗犹疑地望进去,当时便呆住,春枝竟满脸青白地躺在地上,明显已没气了!

墨子琪道:“侍卫说,她是畏罪自杀。”

“怎么会这样……”云罗的手扶住门框,忽然感觉心很沉。她慢慢走过去,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人。她虽然恨春枝暗害自己,却也没想过害她死去……

等等,不对!云罗的眼神一变,忽地蹲下身,伸手在春枝额头上轻轻摸了几下,片刻过后,她缓缓收回手,唇边溢出一丝冷笑,站了起来。

春枝先因嫉恨她而出手陷害,当发现顾明渊对她的特殊照顾时,又因害怕受罚而自杀,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合情合理,但构成这些的前提是——死的那个真是春枝。

但如果不是呢?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府里还有第三股势力。从春枝指认她是贼,到柳叶向她行重刑,顾明和闯宫求人参,可能都是一个局。他们想让顾明和被太后治罪,再让顾明渊与赵氏皇族大动干戈……然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这渔翁又是谁呢?

唯一确定的是,那个人并不太在意她的生死,否则当时她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她看向墨子琪,墨子琪的神情同她一样沉肃。

“云罗。”他轻轻唤了一声,云罗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便被他握住了手。

墨子琪清泉一般的眸子里满是对她的担心,他说:“你的处境很危险。答应我,别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稍稍弥补他,这阵子多亲近顾王爷吧。”

云罗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回去的时候,她拒绝了墨子琪要送她的好意,独自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王府里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脚好像有意识一样带着她来到了清心小筑,那个她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看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栅栏门,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上她小时候调皮用石子刻下的圆圈划痕,过了一会儿,唇边露出一丝笑容。

伸手推开门,没有想象中的萧条破败,两个留守的粗使丫头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见她一身体面的衣裳配饰,也不敢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只慌忙避让行礼。

云罗微笑颔首,提着灯笼,缓步走进儿时的卧房,一进门,便被屋内的陈设略略惊了一下。

墙角的柞榛木高花台上摆着一架铜香炉,上好的檀香袅袅升起,好似这屋子的主人随时都会走过去拨拉几下似的。

红漆描金彩绘屏风的镜台前放着两盒多宝斋的胭脂水粉,盒盖上还是鸾鸟飞天的样式,看着颜色竟像是新的。可是多宝斋不是早换了盒面花式吗?

掀开帘子,里间的黄花梨木五足圆花桌上平摊着一本《东周列国志》,云罗走上前偏头看了看,捧起来轻声念道:“却说鲁庄公得鲍叔牙之书,即召施伯计议曰:向不听子言,以至兵败。今杀纠与存纠孰利?”

一字一句都似曾相识,她的心一颤。这、这不正是她被劫走的前一天,正在看的第十六回——释槛囚鲍叔荐仲,战长勺曹刿败齐?

“你……你们过来……”她有些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守在门口的两个下等丫鬟,怯怯地走上前,福身行礼道:“姐姐有什么事吗?”

“我问你,这间院子可有人住?”

“并没有……”

“那怎会点着檀香?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云罗脸色一沉道,“莫不是你们擅自用的?”

“奴婢们不敢哪!”两个丫鬟吓得慌忙作揖道,“香和胭脂都是管事交代必须放的,不光如此,还有洗身用的皂角,梳头需的茉莉油,全都要定期更换……”

云罗觉得胸腔里跳动的频率乱了,她努力保持着声线稳定,问:“……为什么?”

“奴婢不知,但是王爷隔三岔五就会过来坐坐,奴婢们也不敢懈怠……”

嗓子里像是堵了些酸涩的硬物,发声都困难,云罗偏过头,低声道:“你们……你们在此处做事多久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道:“有三四年了。”

“王爷日日如此?”

“那倒不是。”丫鬟仔细想了想,小声道,“王爷有时一天可能会进来两次,也有时一个月才来一趟,对,总不会超过一个月。”

“他都在这儿做什么……”云罗哑着嗓子问。

丫鬟的脸微微红了道:“王爷经常做完公事便来这边用夜宵,偶尔看些游记,哦,对,他也常看桌上摊着的那本书,不过每次看完了还会恢复原来的页码,他还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吹过笛子,有时候也会叫奴婢和彩雀踢毽子,他说女孩活泛些,看着有生气……”

云罗猛地背过身去,眼前水汽弥漫,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使劲儿用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怪不得这个院子到了亥时还没锁门,怪不得门口总是亮着一盏小灯,原来,是在给顾明渊照亮来此的路……

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她跟母亲都不在了呀,她们已经走了五年了!

“你们,先退下吧。”她努力掩藏着嗓音里的哽咽。

丫鬟无声地退出门。

听到关门的声音后,她终于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圆桌边趴下,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默默流出了泪。她真的有些后悔来这儿了,如果不来,她就可以继续遗忘顾明渊曾经那么疼过她。

对,她该离开!离开!

云罗拿出帕子擦擦眼角,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起身便想往外走,可当蒙眬的视线注意到桌案一角时,双脚便怎么都挪不动了。

——那里放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梨木娃娃。

她定定地看了片刻后,鬼使神差般倾身向前拿起了它。当年还有些棱角的木雕,如今竟被打磨得滑溜细腻,头顶的位置光滑圆润,显然有人经常抚摸它。至于那个人是谁,已不必言说。

脑海中倏然浮现起了当年的情景……

八岁那年,她带着丫头小厮偷溜出府玩,在街上买到了一个很漂亮的木雕,回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拿给顾明渊看。

听下人说他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她想都没想就推门闯了进去,笑着喊道:“顾哥哥,你快看,我买了个可好看的东西!”

顾明渊那会儿正在为黄河水患发愁,字字斟酌着在写处理方案,冷不防突然有人跑进来,一滴巨大的墨便这么掉到了宣纸上,方才费心写的东西全都污了。

他怒极之下,拍桌喝道:“谁许你进来的?来人,给我把她拉出去!”说着,一挥手,便打掉了云罗递过来的木雕。

小人儿落到地上,头跟身子就这么分离了。

“小姑奶奶,你赶紧走吧。”小德子见摄政王发怒了,冲过来低声求着,就去拉云罗的手。

谁知云罗却动也不动,只呆呆地看着地下碎裂的木头。片刻过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撂下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扭头便跑了。

回到房里后,她把丫头嬷嬷们全都赶了出去,连母亲也不见,趴在床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顾家的孩子。但是顾明渊对她很好,非常好,并且告诉她,她们母女都是他世家的遗孀。于是,她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份宠爱来了。可是今天,他居然吼她……

顾哥哥不要她了吗?跟她的父亲一样,不要她了吗?云罗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她的后背,是顾明渊的气息,小云罗的心一颤,随即却将头藏得更深。

“出去!我不想见你!我讨厌你——”

“真的不见我?”

“是呀!你快点走,走哇!”

“行,那我真走了呀?”温暖的大手离开了她的后背,她忽地感觉那么冷,那么无助,然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步步都像踩着她的心走过去。

云罗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上身,回头道:“你回来呀!喂!”

可是屋里……只有一室的静寂。

“呜……”云罗在呆怔了一会儿后,再次合眸号啕大哭出声道,“顾哥哥……顾哥哥……你回来呀……回来呀……”

“既然我家的小殿下都发话了,我就回来吧。”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样熟悉。

云罗蓦地止住了眼泪,忽地睁开双眼,眼前是顾明渊无奈的笑颜。

“看看你,一会儿不见就哭得跟花猫一样。”他伸出手,为她擦干眼泪。

云罗面露惊喜,下一刻却又别扭地转过脸,不肯让他碰。

“你不是不喜欢我了?还来干什么?”她赌气道。

“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你……你砸坏了我的木偶!”

“我赔你一个就是了。”顾明渊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可爱的女娃娃,看起来约摸七岁的样子,笑吟吟地趴在荷花上,瞧着就喜气。

云罗的目光马上被吸引住了,一时间连生气也顾不上了,一把就抓了过来,爱不释手地玩着。真好看,真漂亮,比她原来那个还漂亮。

“顾哥哥,这是你出去买的吗?”

“不是。”顾明渊坐下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叹道,“这是顾哥哥亲手雕的。”

“我不信。”云罗虽然年纪小,却也不傻,道,“这么会儿工夫,你怎么可能雕一个木偶送给我?”

顾明渊一手揽着她,一手绕过她的身体,握住她拿着木偶的小手,目光幽深地看着,语气却是浅淡地道:“因为这木雕,是去年你生辰前我为你雕的。”

云罗愣住道:“那为什么……”不送给我呢?

顾明渊像是知道她未完的话,笑了笑,说:“因为后来出了一件事,让我想不太明白,到底还该不该送这个给你……”

当时的云罗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现在想来,她却似乎明白了……

云罗将那木雕缓缓放下,手在空中停住,五指慢慢握紧,忽地又伸了过去,将那木雕紧紧攥住了。不论后面的发展是对是错,但那些年的疼爱做不得假,曾经的快乐也做不得假,或者,她真该听墨子琪的话,仇不能忘,恩也不该忘。

云罗闭了闭眼,将木偶放进褡裢里,转身回了蔽词。

第二天中午,她估摸着顾明渊下朝了,端了一杯参茶便进了隔壁书房,没想到才一踏进正房的门,便感觉屋里气氛不大对劲。

“子荷,怎么了这是?”她没敢贸然掀帘进去,小声问道。

子荷小心地朝里面望了一眼,低语道:“似是早朝之事,王爷从回来就不大高兴了。”

“外面是谁?嘀嘀咕咕的没规矩。”低沉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子荷跟随侍太监小德子都忍不住将头垂得更低。

云罗安抚地拍拍子荷,在原地略镇定了下,一手打起帘子,浅笑着迈进去道:“是我。”

顾明渊抬头见是她,生硬的脸色和缓了些,抬手接过茶盅道:“怎么是你来做这些?底下人真是越来越不会伺候了。”

“你别怪她们。”云罗忙道,“这参茶还是丫鬟端给我的,我听到你回来了,就来借花献佛而已。”

顾明渊眸里的不悦这才淡了,点点头,抿唇喝了口参茶,然后就放到了一边道:“行了,茶我喝过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否则对伤口不好。”

“哪还有什么伤口?”云罗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走到他后面,为他轻轻按摩起太阳穴,柔和的力道叫他很快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他忍不住闭上眼,缓缓靠后。

“以前你经常这样,在我看折子看累了的时候为我按摩。”

云罗想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时光,笑容更柔和了些,轻声道:“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像以前那样,跟我讲讲是谁在烦着你,我虽不懂治国之道,总能帮你听听。”

顾明渊忽地沉默了,一时间,屋里只能听到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云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不大恰当,有查探政事之嫌?她咬住唇,正琢磨着怎么转一个话题,那男人已经牵起她的手,起身,走到东墙边。

那里有占了半面墙的军事地图,左右各是一幅夔的神兽像和混沌的凶神图。

“今天朝上收到了前方战报,杨将军在对阵戎狄中失利,丢了溆浦镇。”他指向地图上某个位置,看向她,“而这杨将军,算是我的亲信。”

一字一句,很慢,却是轻轻击打在云罗的心上。这不仅是一个丰启王爷对一个戎狄女子的绝对信任,更是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失败展露在女人眼前。

她竟蓦地觉得有些羞愧,偏过头低语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事。

“没关系。”顾明渊却没让她把话说完。他两手握住她的双臂,让她看向他,温和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今朝上有主战派,也有主和派,你认为我该不该叫杨将军继续打下去?”

男人认真的表情让云罗有些惶恐,仿佛顾明渊真的将她同朝上重臣一般对待,她竟下意识道:“这国家大事,我……”

“是我让你说的。”顾明渊笑开,微微握紧她的手道,“何况小时候我也教了你不少,我相信,你的才学并不比普通士子差。”

云罗仍在犹豫,顾明渊却鼓励地看着她。

“好吧,”她终于开口道,“那我只说说我的感觉。”

她微微偏头,认真思索着道:“依你所言,杨将军只丢了一个边远小城,不论士气还是军备,都没有受到严重打击,这仗完全可以打下去,但问题是后方——”

顾明渊赞许地露出一丝笑。

云罗受到鼓舞,声音大了些道:“如今黄河水患,水贼横行,一旦发起大规模战争,吃苦的还是百姓,倒不如忍一时之气,等汛期过了再做打算,只不过——”她的话突然停住,缓缓抿住唇,悄悄看了一眼顾明渊,再不言声。

“怎么不说了?”顾明渊低头,不甚在意地笑开,一手依旧拉着她的手,另一手端起参茶来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只不过,我就要向朝廷呈上一封请罪书,认下举荐杨将军失误的责任了,对不对?”

云罗叹气,点点头。顾明渊是权王,也是政客,要他为了百姓而损失自己的威信,向皇室低头,实在有些不切实际。

“好,就依你所言吧。”

云罗忽地睁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明渊眸里闪过一丝笑意,微微俯身凑近道:“怎么这么惊讶?难道本王在你心里就一直是个大奸臣吗?”

“啊……当然不是了!王爷您在民间素有仁名,我这几年常常听到的!”云罗忙表明心迹,一脸严肃,就差赌咒发誓了。

顾明渊看她心虚的样子竟笑出声来,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道:“好了,不必哄我,那些酸腐文人怎么说,本王并不介怀。”的确平民百姓的一时好恶,确实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他总得为丰启长远的发展计划。如今,不能打。

他带着云罗回到桌边坐下,放开她的手,摊开一封折子,侧首笑道:“现在本王要写请罪书给朝廷了,卿可愿为我磨墨?”

云罗微微一怔,随即粲然一笑,福身道:“乐意至极。”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通传:“王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有旨,请您即刻入宫。”

顾明渊蹙眉,看向云罗,云罗却已将墨石放到一边道:“既然太后传召,你就赶紧去吧。”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道:“赵太后这次怕又要借题发挥,为她的皇帝爱子多谋权柄,你多多小心。”

顾明渊面容沉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

云罗看着男人大阔步地朝外走,慢慢地,挺直身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带着自己都未觉察出的自豪。

如果这个男人不逼她接受某些她想逃避的东西,不对她凶,还像小时候那样宠着她,给她自信,那么她也真的很喜欢这种陪在他身边的感觉。

“子荷,给王爷温上一盅燕窝,等他回来用。”

“哎。”外间的子荷清脆地答应一声。

只是那一天,云罗没想到他竟整晚都没回来,而那锅燕窝也就在炉上咕嘟了一夜,直到烧干。

事实上,顾明渊从书房内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出府,而是一拐弯向祠堂方向走去。

一片青砖瓦房的小院仍旧保持着百十年前的原貌,参天古树遮蔽了刺目的阳光,同时也挡住了和暖的温度。

顾明渊缓步走进去,屋内更加阴凉昏暗,他沉默地望着先祖供台上一块块极为普通,却象征祖先巍峨宏伟人生的檀木牌匾——为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顾青峰,他的太祖爷爷;以一己之身挑战天下贵族权势,上书请求废除王爷藩地的顾仲平,他的太爷爷;力战戎狄死守边疆,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的顾守国,他的爷爷;哪怕被君主怀疑猜忌,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顾成山,他的父亲……

那一个个姓顾的名字,伴着丰启王朝的起始兴衰,慢慢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幅极为瑰丽宏大的画卷。万里河山,赵氏皇族,像个沉重的担子,死死压在他的肩上。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样?她有何动作?”仿佛对空气问道。

然而,明明只有顾明渊一个人的屋子里,却分明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回答!

“回王爷,乎图拉氏并未翻动房内的任何物品,只是去看了看地图旁边的两幅画。”沙哑的声音异常恭敬。

“哦?”顾明渊缓缓睁开双眸,眼神里闪过些微阴郁道,“她看哪幅画久一点?”

“夔。”那人极肯定地答道。

顾明渊微蹙的眉舒展了些。混沌乃真正的名家之作,不论笔法还是画工皆为上乘,任何一个懂画的人都该忍不住去研磨一二;相反,夔的画像除了用色大胆更吸引注意之外,没什么特别。若有人在这两幅画中选择站在夔那边,那应是真的不懂画。

“继续去查墨子琪跟云罗的关系。”他淡淡地吩咐道。

在墨子琪刚刚出现的时候,他真的差点相信两个人只是医者和病人的关系。可是,当云罗顶替墨子琪来为他扎针时,他们却露了马脚,这两个人身上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香气,绝非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

容眠山已经神秘了太久,或许,这次能利用云罗给这个已过百年的秘密打开一个缺口。

顾明渊拂了下袖口,转身出门,一丝光线照进昏暗的内室,顾家祖训六个字闪着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光线已笼罩了顾家长达百年,亦将看不到尽头地永远维持下去。

——保赵氏,驱戎狄。

顾明渊到达安泰殿外时,隐隐听到里面响起丝竹管乐之声。他眉头皱紧,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可是右相在里面?如果是的话,本王改日再来听太后的慈训。”说着,顾明渊便欲甩袖离开。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却在这时走出来,不慌不忙地福身道:“王爷请留步,右相今日并未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一直在等着您呢。”

顾明渊缓缓地回过头,脸色依旧不善,却没说什么,跟着她走了进去。

一进大门,便见一个陌生的女乐师穿着一袭红衣跪坐在侧,熟稔地拨弄着琵琶弦,见到他的注视,马上妖冶地一笑,手下的曲调更加诡秘。

前方,金色的珠帘微微晃动,赵太后斜靠在后面的凤榻上,鲜艳的丹蔻轻拈起一颗葡萄,慢慢地入口,让年轻的画师看怔了眼。

顾明渊冷漠地扫视过宫殿一圈,对上首道:“臣顾明渊,给太后请安。”他嘴里道着请安,实际上连腰都没有弯一下。

赵雅睁开精心描绘过的凤眸,看见顾明渊,莞尔一笑,坐正了身体道:“呀,是顾王爷来了?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赶紧退出去?”后一句话,却是对琴师画师等人说的。

曲子声停,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倒退下去,连带屋里的侍女,竟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门合上,赵雅掀开金色珠帘,踩着柔软的绣鞋,缓步走下高台,环佩叮当作响,脸上的笑越发柔美,却似带了毒。

“顾卿怎许久不来向哀家请安了?”

顾明渊沉默片刻,对着女人笑开道:“本王这不就来了吗?雅可是想本王了?”

赵雅顺嗔道:“自然是想的,不光想,我还怕……”

“怕什么?”

“怕——”赵雅拖长音调,红唇凑向顾明渊的耳畔道,“怕你被云罗勾了魂儿啊!”

顾明渊的眸子倏然眯紧,眼里露出一抹刀锋般的冷光,却是转瞬即逝。

“雅说笑了,她的姿色又怎敌你万一?”

赵雅慢慢收了笑,定定地,漠然望过去,忽地甩开宽大的袍袖,金色的凤凰随之摆动,好似振翅欲飞,就这样雍容华贵地坐下,说道:“说笑也好,真的也罢,哀家只想提醒你,千万别为美色误了正事。哀家将她留在你府里,可不是让你千般疼宠的,你要赶紧将她母亲找出来——处理掉。”她拈起一粒樱桃,笑着放入自己口中咬破,殷红的樱桃汁水黏在唇角,宛如鲜艳的妃子血,然后一脸苦恼地继续说:“否则,待哀家百年之后,岂不要跟她一起合葬在先皇陵寝了?”

顾明渊笑容加大,似有讥诮道:“雅如此心心念念慧娘,怕不只是为了先皇吧?”

慧娘,云罗的生身母亲,戎狄公主的陪嫁侍女,是陪伴先帝时间最短的一位宫人,却也是让先帝最为记挂的一位宫人。

她在怀孕后不久便失踪了。先帝思念了她近十年,临死之前,下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封庶妃乎图拉慧敏为皇后,待死后继位圣母皇太后,赐号孝康端仁。说完这道旨意就咽了气,连给群臣劝谏的机会都没有。当时的贵妃赵雅跪在灵床前,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幸亏一直失踪的慧敏,在此之后依然杳无音信,赵雅便以母后皇太后的身份,称霸后宫到了现在。

而随着云罗的出现,赵雅自然有了危机感,假如圣母皇太后回朝,莫说她这个母后皇太后地位不保,就连小皇帝在前朝可能都会受到掣肘,这是她绝对不能允许的。所以她没杀云罗,就是要利用云罗引出慧敏,斩草除根。

对后宫的女人而言,男人的爱永远不及权力带来的滋养,永远。

赵雅心中一片凉薄,偏偏脸上温暖和煦如春日阳光拂面,她对顾明渊柔柔一笑,恳切道:“哀家与先皇是否伉俪情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您忠君爱国呀。”她起身,从镏金八角桌案上拿下一封贴着红羽的信道,“请摄政王过目。”

红羽,通常意味着八百里加急,而这信里的内容,也的确至关重要。

——戎狄作为暂时的胜方,主动向丰启发出停战书,要丰启用二十万两白银换回溆浦镇,另外还说若丰启肯答应,便会派三王子扎马泰出使丰启,两国联姻,修秦晋之好。

只索要二十万两白银,实在不像戎狄一贯贪婪的作风,最重要的是,三王子是继承汗位的热门人选,怎会轻易涉足敌国?除非,这丰启内有极大的利益在。

“王爷可别忘了,戎狄曾有女王登位呢……”赵雅偎依到顾明渊身边,无限哀怨地说道。

顾明渊低头对她一笑道:“本王当然知道。”

三王子来的时间,与云罗出现的时间实在太巧,假如现在慧敏再以圣母皇太后之尊入主后宫,那么云罗便是丰启名正言顺的皇嫡女。焉知戎狄会不会借此发动战争,要云罗登位女皇!

再联系到云罗之前千方百计要他重开选秀,还为几名“好友”秀女谋位分,或者,那两名秀女也与这件事有关?

顾明渊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没露出半分,一手放下信件,和声道:“雅自把心放下,本王保证,圣母皇太后永远不会回朝。”

“说白了,你还是不愿让她死。”赵雅沉了脸,露出一丝尖刻。

“本王会在应当时机,行应当之事,不用任何人教。”他淡淡道。

赵雅与顾明渊对视片刻后,转而笑了起来道:“好吧,那这件事就交由王爷费心了,不过戎狄的求和书虽是主动发的,却总是我丰启输了仗,赔了银钱,这责任……”她头微侧,一脸为难。

顾明渊暗暗冷笑,口中的话却答得温和:“雅不必忧愁,本王明日早朝便会上书请罪,并且暂时交出虎符。”

赵雅掩唇而笑道:“顾王深明大义。”

次日清早,顾明渊整理袍袖从内殿出来,侍婢内监们一看他,忙躬身请安道:“王爷吉祥。”

他挥手叫起,见画师和乐娘也一脸疲倦地跪在人群里,淡淡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太后身体不适,今日不会传召了。”

“是。”两个人同时感激地答道。青年男画师倒退着走了,乐娘却媚然一笑,上前又蹲了个身。

顾明渊原本蹙眉偏头,不知怎的,神色却忽地一变。他单手拉住乐娘纤瘦的腕,勾唇,倾身过去,握住她的手,要笑不笑地低语道:“卿身上好香……”

乐娘仿佛怔了下,那手便从顾明渊手中滑了出来道:“王爷您……”

侍婢们全都乖觉地低下头,没人注意到顾明渊在收回手后,唇边慢慢溢出了嘲讽寒凉又压着蓬勃怒意的笑。

好哇,好个云罗……差点连他都骗过去了!

顾明渊踏进王府时,脸上已换上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云罗见了,不禁惊奇道:“王爷这是怎么了?”顿了顿,又问:“您一夜未归,是戎狄战事又不好了吗?太后申斥您了?”

“放心,不是。”顾明渊带着她走进书房,关上门后才答道,“戎狄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们主动要求停战,昨夜我在勤政殿里与皇上商讨了一夜细节,因为戎狄王子近期可能会来我丰启。”

“哦?这是好事呀。”云罗笑了开,随即又忙收敛了,小心翼翼凑过去问,“那王爷是为何烦忧?”

“还不是这个。”顾明渊丢出一卷画轴在桌上,摇头道,“皇上小儿心性,见我输了仗得意得很,故意作画气我。一国之君竟这般胡闹,还不叫本王生气?”

云罗眸子一闪,打开画轴,就见白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匹老马,正从槽枥间走出来,应该是在讽刺顾明渊已老,该退位让贤了。

云罗“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道,“皇上倒真是童趣得很。”她把画铺展平,偏头问道,“此画是皇上私下赏的,还是登记在册了?”

“自然是私下赏的,以皇上的画工,想必也不愿给内务府的人看到。”

“那就好。”云罗嫣然一笑,从笔筒中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墨,几下便将整张画涂黑了!

“你……”顾明渊阻止都没来得及。

云罗则笑着在画纸的角落处,写下歪七扭八的几个字——眼不见心不烦。

“哈哈哈……”顾明渊看着她那足以跟皇上画作相“匹配”的题字,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执起她的手,勾住那柔软的指尖,无奈叹道,“你小时候字就写得不好,怎的这几年也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云罗任他握着手,脸红着,不好意思道:“就因为我打小书画皆差,被你们嘲笑着,以后更不敢拿笔了。”

顾明渊低头看着那白皙的手,她的拇指指腹和中指半月位置非但没有一般文人画者常有的薄茧,反倒异常光滑平润,的确不像一只握笔的手。

幽深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已闪过几多念头,然而表现在脸上的只有淡淡而舒心的笑颜,不同于刚进门时那种太过明显的笑,此刻唇角弯曲的弧度都显得愉悦而真实,薄唇微启道:“不拿笔,也好。”

或许,这次真是他多疑了。

清晨与乐娘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与墨子琪、云罗相近的香气,尤其那个女子又身负武艺,让他不得不怀疑她便是容眠山的嫡系弟子——琴娘。

可琴娘最擅长的该是琴,那个女乐师手中拿的怎是琵琶?为了验证,他有意去摸了她的手指,乐娘的左手指尖比指腹的地方略硬,这是因为她的左手平时都是挑弦,而非持柄,也就是说,琴才是她真正常使的乐器。

这点提醒了顾明渊,喜好是可以伪装的,假如云罗也是假作不懂画呢?

但是刚刚,这个疑虑被他打消了,伪装易,换指难,一只几乎不拿笔的手,怎么可能识“书”,或者“画”呢?

“云罗,承和为你调配好遮蔽眸色的膏子了吗?”他转而问道。

“已经好了。”

“哦。”顾明渊盯着她的眼,缓缓道,“既如此,便别再强留承和兄住在这儿了,他也有很多事要做的。”

云罗羞涩笑笑,左手轻轻搓着自己右手的手背道:“也对,我是耽误墨医师很久了。”

“还有……”顾明渊沉吟了一下,又道,“如今三国鼎立,容眠山虽不是任意一个政权,却也在漩涡中央,以后如非必要,我希望你就不要再与他们接触了。”

云罗仿若啼笑皆非道:“王爷多虑了。容眠山弟子向来不欲与外人打交道,我也是因曾受治于墨医师,再加上他为人和善,这才说得上两句话而已。”

顾明渊拍拍她的手,笑得莫测道:“这样最好。”

当晚,王府设宴招待墨子琪,为其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