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次来到鬼楼门口,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炙烤着被拆了一半的老建筑。写有“千鹤居”字样的牌匾被从二楼扯下来,随意地扔在地上,上面还被踩了几个脚印。
工匠们忙碌地进进出出,工头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男女在门口徘徊,便提高嗓音驱赶他们:“去去,一边玩去!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少女十四五岁,长着一张娇俏的小圆脸,怀中抱着一只软绵绵的紫毛狐狸。那狐狸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闻言冲工头凶狠地龇了龇牙。圆脸少女捏了捏它的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紫毛狐狸这才安生,乖乖缩进她怀里。和少女并肩而立的还有个少年郎,宽大的绯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张俊脸毫无血色,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似乎散发着丝丝寒气。
工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别过视线不敢再看他,又觉得自己被个俊俏少年吓成这样实在丢脸,便振奋精神挺胸抬头,想再呵斥那少年男女几句,两个漂亮的孩子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真是见鬼了……”工头暗骂一句。
两人一狐轻轻松松绕过了众人,来到少年匠人之前用过的库房。库房里一片狼藉,几乎无处下脚。贺兰透推开书柜,露出后墙上一扇隐蔽的小石门,门上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似乎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文字。
无忧轻轻敲了敲门,发现门后是中空的,想必这就是贺兰透口中的密道。“那一夜紫玉的主人就是走进了这条密道,然后再也没有出现的吗?”
“吱吱!”小狐狸扑过去,用爪子奋力抓挠坚硬的门板,急迫地想要进去找主人。
贺兰透纤细的手指沿着门上字符的凹槽轻轻滑动,寻找开门的机关。无忧既不认识那些字符,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强行撬开这石门,只好在一旁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都快站着睡着了。蒙眬中,那些歪七扭八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条条白鳞红眼的小蛇,蛇头衔着前面一条蛇的尾巴,绕着石板门笨笨地转圈圈……贺兰透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是伏羲八卦图的变体,只要找到阵眼,就能……”
“嗯嗯……”无忧强打起精神附和他,眼皮却变得越发沉重。周围的一切仿佛离她越来越远,视野中只剩下欢快地跳着圆圈舞的小蛇。
无忧敢肯定自己在做梦,因为她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大地,点点篝火悬浮在空中,小蛇变成了身穿白袄的小童,手拉着手绕着一块大石头跳舞,唱着她听不懂的空灵歌谣……
“嘻嘻嘻……”他们边跳边笑。
欢快的气氛感染了无忧,她的脸上也浮现梦游一般的笑意。
“咔嚓!”贺兰透不知按动了什么地方。
梦境迅速溃散,一名小童痛苦地倒在地上,佝偻起身体再次变回小蛇,渐渐僵死不动了。剩下的小蛇扭动着绕过它,再次头尾衔接起来,绕着石板门转得越来越快……
“奇怪,刚才明明破解了阵眼,剩下的阵图却自动变化了。”一向淡定的贺兰透也忍不住惊叹,“难道这石板阵竟是活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拍手道:“有了,变化后的阵眼在……”
贺兰透的指尖即将戳上去时,小蛇们害怕似的齐齐颤抖了一下。
“住手!”无忧突然扑过去抱住贺兰透的胳膊,一副死也不撒手的架势,“别戳了,你会害死它们的!”
“害死?谁们?”贺兰透发觉她脸颊通红,伸手一试果然滚烫,“发烧了吗?”
你才发烧了!人家是被篝火烤的好不好!无忧腹诽,突然如大梦初醒般醒悟过来:他们好好地待在那间废弃的卧室里,哪里来的篝火?
“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梦。”无忧讪讪地放开贺兰透的胳膊,“您继续!就当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哈!”
贺兰透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转身继续破解石板门上的阵法。
无忧这次睁大眼睛眨也不眨,恨不得把门上盯出一个洞,那些奇怪的字符老老实实地待在门上,没有什么小蛇,更没有绕着大石头跳舞的白衣小童。果然刚才是站着睡着了啊,忒没出息了……无忧在心里默默鄙视了自己一把,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字符。指尖上立刻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无忧想缩回手,手指却像被吸住了似的牢牢粘在门板上,她吓得大叫道:“救命!我被这门咬住了!”
贺兰透以为她又在习惯性抽风,不禁无奈道:“别闹。”
“我不骗你!门正在吸我的血!”无忧哭丧着脸赌咒发誓。仿佛为了印证无忧的说法,一丝殷红的血迹从她的指尖缓缓流下。
贺兰透惊讶地扬眉,旋即有条不紊地安排道:“狐狸,你去外面引开那帮工匠的注意力,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紫玉对贺兰透顺从得不得了,摆摆尾巴跑了出去,不久就听到远处传来一片鸡飞狗跳的嘈杂。贺兰透见时机成熟,抽出了流光溢彩的佩刀。
“别砍我手指!”无忧害怕道,疯狂地拽自己的手,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手指还是牢牢地粘在门上。
“想什么呢?”贺兰透轻哂,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刀劈向石门。
门与刀刃摩擦,迸射点点火花,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好在有紫玉在外面制造骚乱,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石门挨了一刀,吸力顿时消失,无忧还保持着手脚并用拔萝卜的姿势,重重地向后摔了个屁股蹲儿,疼得她涕泪横流。
“破门!臭门!净挑软柿子捏!”她胡乱抹了把眼泪,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就知道欺负好人!贺兰透戳了那么多下,你怎么不咬他!”
“咳。”贺兰透清清嗓子,以示他的存在。
无忧讪讪地住了口,捧着破皮流血的右手食指,抬头问天欲哭无泪。
“过来。”却听贺兰透轻声唤她。他挥刀割下一片绯色的衣摆,捏起无忧受伤的手指,细心地包扎好伤口,最后把露在外面的布头打成个小小的蝴蝶结,“别哭,很快会好的。”
无忧晃了晃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指,小巧的蝴蝶结可爱得令人无法忽视。他们刺客想必经常受伤,会包扎不足为奇,可谁能给解释一下,为什么刺客头子居然会用绷带打蝴蝶结?简直有种诡异的变态萌……
“贺兰透,你喜欢什么颜色?”她突然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猜想——比女子还美的贺兰透,该不会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吧?
贺兰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敷衍地答道:“红色。”
红色代表鲜血、火焰和初升的旭日,给战士带来不灭的力量和勇气。
男子不都喜欢黑色、蓝色之类的吗?大姑娘家才喜欢红色,素手化红妆,对镜穿红裙。无忧用可疑的目光扫了扫他的绯红外袍,又装作不经意道:“你蝴蝶结打得这么漂亮,绣花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吧?”
“嗯。”
幽冥司的暗器课程中有一项是用穿了七彩丝线的绣花针在十步开外的锦屏上刺出优美连贯的图案,以此考核弟子们的眼力、耐性和对力量的微妙操控。当年他花了三天三夜刺出了一幅完整的八骏图,让那帮拼了老命只能绣朵梅花或树叶的兄弟羡慕嫉妒恨了好久。
无忧倒抽一口冷气,连绣花都会!看来她的猜想十有八九是真的!
“你人美心细女红好,如果是个女儿身就好了,是不是啊?”
贺兰透总算明白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万年不化的淡定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有些崩溃地否认:“不是!”
“开个玩笑嘛。”无忧委屈地撇撇嘴,“何必这么激动。”
一点儿都不好笑好吗……贺兰透默然。
就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无忧流在门上的那丝血迹动了动,仿佛有生命般沿着字符的凹槽蜿蜒生长,遍布整个石门。贺兰透一把将无忧拉到身后,拔出佩刀对准石门,警惕地等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异状。
身后的无忧突然一声尖叫,浑身失去力气似的倒了下去。
“郡主?”贺兰透反身接住她,娇小的少女在他怀里轻盈得像片羽毛。
又来了……字符变成了白鳞红眼的小蛇,小蛇变成了白衣小童,与之前不同的是小童们的额头上多了一抹红色的莲花印。无忧在梦境中越沉越深,仿佛她身处那旷野中央,小童们手拉手绕着她跳舞,每个人脸上都喜笑颜开,齐声呼喊着:“主人!主人!主人!……”
“食吾之血,忠吾之命……”旷野上空响起一个庄严的声音,她惊讶地发现那声音竟出自自己之口。
我在说什么啊?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无忧觉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
白衣小童们乖乖地跪坐在地上,双手在胸前结印,聆听主人的教诲……
不知过了多久,无忧眨眨眼睛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贺兰透膝头,小狐狸紫玉趴在她身边,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担心,见她终于醒来高兴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我睡了多久?”无忧慢悠悠地爬起来,惊讶地发现石门不见了,墙上多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阴冷的风从洞后的密道里呼啸而出,带来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门怎么开了?”无忧惊奇道。
“你让它开的,不记得了吗?”贺兰透也随之起身,理了理衣摆和墨云般的长发,“你在昏迷中说‘灵蛇童子听令,破阵’,那门便应声而开。”
“不记得了。”无忧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概,又是妖怪的种族天赋吧?贺兰透深知眼前的少女身份特殊,不能以常理推断,便没有继续追问:“进密道吧。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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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里漆黑一片,那仿佛实质一般的诡异黑暗,竟连无忧的夜视能力都无法看透。
贺兰透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豆大的火苗。橘黄色的火光拼尽全力,也只能照亮方圆三步以内的狭小空间。只见墙壁由黑黢黢的石料砌成,表面长满又湿又滑的青苔,不时有水滴从头顶上方滴落下来,在迷宫一般的密道里激起幽深空灵的回音。
无忧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抓紧贺兰透的衣袖。
“沿着气流方向走。”贺兰透认真观察火苗被吹动的方向,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迷宫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突然宽阔起来,脚下的路变成石板路,两旁竟然出现了建筑物,看上去竟是寻常民居,只不过楼中空空,无人居住。转过一个莫名熟悉的街角,无忧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
“嗯,这里十分眼熟。”贺兰透接口道,看来他也有同感。
左边那座高高的楼台,和洛阳城中据说有两百年历史的著名酒楼醉仙居十分相似。不仅如此,道路、坊市,甚至那高高城墙之后的雄伟皇城,都和地上的神都洛阳相差无几,仿佛是神都在地下的倒影。只不过影子城池里没有居民,终年不见日升月落,不知它由何人开凿,又在这死寂的黑暗里隐匿了多久。
正当两个人面面相觑之时,地下皇城北侧的“通天浮屠”中突然亮起灯光,黄中透绿的光芒轻轻摇曳,犹如森森鬼火。
无忧受到严重惊吓,“嘭”的一声炸毛成白狼,可怜兮兮地躲到贺兰透身后。
“去看看。”贺兰透面不改色,揪着不情不愿的白狼向“通天浮屠”走去。
一人一狼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浮屠,那跳动的灯火来自含光殿中的一盏长明灯。九只巨大的青铜鼎摆在大殿之中,色彩斑斓的液体在鼎中沸腾,黏稠地冒着泡泡。
这神秘的地下城池中,竟然藏着失踪已久的九鼎!
哇哈哈!得来全不费功夫!白狼兴奋地摇起尾巴,屁颠屁颠地向九鼎跑去。它凑到中间的青铜鼎前,伸长脖子往里看。只见一缸乌七麻黑的不知名液体沸腾得正欢,液滴在空气中爆出点点火花,仿佛暗夜流星。
感受到白狼的靠近,青铜鼎突然一震,黑色液体越加疯狂地沸腾起来……
“嘭!”液面之下冒出一个巨大的泡泡,飞溅的液滴凶猛地燃烧,向白狼扑面而来,它看得入迷,竟然不知道躲闪。
好在贺兰透及时出手,揪着狼耳朵把它从鼎上拖下来,恨铁不成钢地道:“还不长记性!忘了上次被人用毒箭暗算了吗?”
二狗子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惊恐地望着青铜鼎。它对天发誓,在沸腾的黑水之下,有一团东西在蠕动!
“嗷——”有鬼啊!快逃啊!它夹起尾巴,不由分说地拖着贺兰透逃跑。
还没跑到门口,沉重的殿门轰然关闭。贺兰透一凛,拔出佩刀,沉着地摆出御敌姿势。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幽怨的琴音,二狗子侧耳倾听,却发现宫殿中有第三人的呼吸声!之前他们被九鼎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竟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长明灯随着那人的呼吸一明一暗,白狼原地转圈,却找不到呼吸声的来源,仿佛整座宫殿都随之共鸣。
一滴带着血腥气的冰水落到头顶上,顺着毛发渗进皮肤深处,冻得它浑身一激灵。二狗子抬头一看,一团雪白的影子在大殿上方的藻井中若隐若现,眼睛在阴影中发出灼灼的红光。刚才落在它头顶上的冰水,不会是那玩意儿的口水吧……二狗子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
贺兰透同样受到了冰水的洗礼,与二狗子不同的是,那水滴灼穿了他的衣服,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红肿的腐蚀点。
好你个怪物,口水有毒!二狗子猛地跳起来,挡到贺兰透身前,冲影子狂吠。贺兰透眼神复杂地看着它明明瑟瑟发抖却故作勇敢的背影。妖怪郡主大部分时间都胆小又废柴,但当身边之人遇险时,她总会傻傻地英勇起来。
“真是笨蛋。”贺兰透小声道,似乎被她的傻气感染,大敌当前时第一次不由自主地分心吐槽道,宝刀八重霞一挥,重新把二狗子护在自己身后。
怪物似乎被两个猎物旁若无人互相谦让的态度激怒,怒吼一声从阴影中跳出来,重重落到他们面前,气呼呼地撇着嘴。二狗子一愣,这“怪物”长得还挺好看……
像野兽一样手脚并用蹲在他们面前的是名少年,广袖华服上绣着枯藤和樱花,白色长发铺了一地,眉毛纤细,唇色淡雅,一张脸美得超凡脱俗,仿佛落在雪山之巅的月光。他的相貌,跟小狐狸曾经描述过的某人略相符啊……
“这位兄台,你是不是紫玉失踪已久的主人净琉璃?”无忧大喜,变成人形向少年走去。
少年似乎被无忧眼中狂热的光芒吓到了,从喉间发出不安的低吼,后退了几步。
“跟我们回去吧!紫玉可想你了!”无忧慢慢靠近他,嘴里乱七八糟地套着近乎。
小狐狸貌似说过净琉璃双目失明,可是这少年目光灼灼,眼睛可能比她的都好使,大概是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奇遇,治好了眼睛?不管了,先抓回去再说!无忧奸笑着摩拳擦掌。
少年被她逼到墙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受恶少调戏的可怜良家少女。连贺兰透都看不过去了,轻咳一声,提醒无忧注意节操。
“来嘛来嘛!”无忧嘿嘿一笑,伸手去拉他。
琴声突然激昂,少年猛一抬头,目眦欲裂,瞳仁赤红,额头上浮现出诡异的紫色花纹。他怒吼一声,将毫无防备的无忧扑倒在地,獠牙雪亮,张嘴就咬!
“无忧!”贺兰透的双眼猛然睁大,八重霞瞬间出鞘,堪堪挡下了少年的撕咬。
“咳咳,我没事……”无忧狼狈地滚到一旁,脸上多了几道划痕。
贺兰透俯视着半跪在地的少年,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连一旁的无忧都感受到了他冰冷的怒意。
少年被他的目光激怒,放过一旁的无忧,嘶吼一声扑向贺兰透。无忧担心贺兰透受伤,咬咬牙一跃变成狼形,也加入了战局。
乐声突然拔高,通天浮屠随之地动山摇,只听见机关隆隆,含光殿的两面墙壁急速靠近,要将闯入者狠狠挤在里头。贺兰透一掌把白狼推出去,急道:“快走!回去给陈大人报信!”
白狼不愿丢下他,被贺兰透严厉地喝住:“不要意气用事,否则咱们谁都跑不了,世上没人会知道九鼎在这里!”
二狗子不得已,最后望了他一眼,拼命撞开大门,向通天浮屠外逃去。
诡异的乐声如影随形,所到之处地面裂开,暗河之水汹涌而来,将二狗子裹挟其中。它拼命挣扎,却无法对抗巨大的水力,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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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二狗子动了动眼皮,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关在玄铁笼子中,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好奇的群众,都做宫廷打扮。
“这遭瘟的畜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玉液池中,你们是怎么巡逻的?若是惊扰了哪位贵人,你们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似乎是管事的大太监在叫骂。
看来地上和地下的两座通天浮屠之间有暗河相连,它失去意识后被水流带到了地上。
“拖下去打死!”管事的公公训完人,漫不经心地宣布了二狗子即将到来的命运。
侍卫上前拖走铁笼,二狗子慌了,在笼子中不停扑腾逃窜。
它力气奇大,侍卫一时没抬稳,笼子轰然坠地,吓得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尖叫着后退。
“还不快点儿!”管事公公兰花指一点,不耐烦地催促道。
没想到二狗子英明一世,要阴沟里翻船,被当成野狗打死了!如果它现在变成小郡主,这些人会放了她,还是把她当成妖怪烧死在午门前?
“何事吵吵嚷嚷?”天妃在众侍女的簇拥下袅袅走来。纱衣飘舞,绿腰流素,白净的脸上不施脂粉,清丽如一剪寒梅,让人见之忘俗。
“天妃娘娘吉祥。”管事太监谄笑着上前,道来前因后果。
“这哪是寻常野狗,”天妃娘娘却笑道,“这是一匹昆仑雪狼。雪狼天性高洁,只在雪山神域间出没,在过去被蛮族尊为神明,近百年来几近绝迹。没想到会突然出现在宫中,真是难得的吉兆啊。”
管事太监连声奉承娘娘高明,怪自己有眼无珠,差点儿伤害了罕见的瑞兽。
“得到如此瑞兽,陛下定然十分高兴。”天妃娘娘似是起了圈养它的心思,“来人,把雪狼送去宸青殿。”
二狗子扑腾得更欢了,它不想被当成吉祥物养起来啊!
“请留步。”一个二狗子做梦也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拦下了押送它的侍卫。
仰望着那丰神俊秀的优雅少年,它整个狼都不好了:李澈怎么会在这里?不会是它眼花了吧!
“臣侄拜见天妃娘娘。实不相瞒,笼中之物是臣侄养了多年的爱宠,去年不慎走失,没想到今日竟能在这里找回。”陇西世子惊喜的表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盈盈妙目极具技巧地挤出了一层泪光。
“二狗子,主人可算找到你了!”李澈扑到笼子前深情呼唤,简直声声啼血,催人泪下。
多日不见,柿子哥哥的演技还是如此精湛啊!
既然如此,天妃也不好夺人所爱,便物归原主了。李澈浑身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千恩万谢地牵着白狼离开。
二狗子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变成人形,被李澈带出了宫门,坐上了马车。世子的心腹侍从长孙未央也在车里,见了无忧十分激动:“郡主殿下,可找到您了!世子殿下这两天都快……”
“咳。”李澈清清嗓子,朝长孙未央飞了个眼刀,及时制止了他的大嘴巴。
“属下多嘴了。”侍从默默缩回角落,假装自己不存在。
旁边没有外人的时候,李澈一脸的喜悦瞬间消失,半掀着眼皮子凉凉道:“某人的胆子越发肥硕,戏水戏到皇宫玉液池了?”
无忧回以傻乎乎的微笑,陶醉在他讽刺的语气里——久违的毒舌洗礼,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京城了?”无忧问道,又牵挂起老家的众人,“王爷、王妃和小公子他们还好吧?”
“你不在,王府里少了很多乱子,大家吃得更香,睡得更安稳了。”李澈斜睨她一眼,“还有,我那些名贵的锦鲤长到了一尺多,再也不用担心莫名其妙就进了狼肚子。”
无忧心虚地别开眼睛,原来李澈知道二狗子经常去莲池捞鱼打牙祭啊。
李澈到底也没告诉她为什么会突然来京城,只说无忧今天不用回暗部了,就坐着这驾马车直接跟他回家。
“那可不行!”无忧焦急地跳起来,“我有个朋友被困在地下城,我还要回暗部带人去救他呢!”
“朋友?什么朋友?”李澈怀疑地拉长了声调,“是男是女?”
“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不知道为什么,无忧有种和美少年单独出门被家长抓包一样的心虚感,觉得如果回答是男子,李澈一定会大发雷霆不放她走。
“哟,果然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李澈皮笑肉不笑道,“是昨天带你离开的少年吧?”
“是!”无忧破罐子破摔地认账了,突然上前两步扯住李澈的袖子,“我保证之后会乖乖跟你回家,现在让我去救人好不好?”
李澈很嫌弃地“啧”了一声,把衣袖从她手里扯出来,一副高高在上的欠扁的样子:“你朋友是死是活与本世子有什么关系?要不是本世子恰好进京走走亲戚,又恰好在宫中遇到了你,今天你自身都难保。如今世道不太平,皇上身体不好又醉心道术,以至于荒废了朝政,几名皇族和封疆大吏都蠢蠢欲动。京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变天,你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只有回了陇西,我才能……父王才能保护你周全,明白吗?”
角落里的长孙未央眼观鼻、口观心,假装没听见世子的谎话——
什么恰好进京走亲戚啊!
自从小郡主离开后,世子牵挂得寝食难安,昨天亲自跑来迎接小郡主的车驾,却听说郡主半路跟一名少年跑了。
可怜的世子气得快要吐血,吩咐手下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找回来。
今天听说皇宫里有白狼现身,世子立刻屁颠屁颠地跑了去,这才及时救下了郡主。
旁观的长孙未央不懂了,世子明明这么牵挂小郡主,跟她见了面却总是打嘴仗……
“臭柿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对不起了,那个人我必须救!”软磨硬泡也不见李澈松口,无忧拉开车帘跳下了行进中的马车,摔倒在路边的草丛里滚了几滚。
“你疯了吗?”李澈一惊,旋即也跃下马车,去查看无忧的伤势。
无忧摔倒的地方,半人多高的野草动了动,闪过一个雪白的影子。
“二狗子!”李澈气急败坏地大喊,“给我站住!”
白狼回过头,欠揍地扭了扭屁股,得意扬扬地转身离开。还没跑几步,一个绳套突然从后面飞过来,牢牢套在它的脖子上。
“嗷呜!”白狼被扯得摔了个四脚朝天。
李澈手里握着绳子另一头,笑得十分温柔:“请救兵可以派下人去传话,你乖乖随我回家。”
白狼原地打滚,绳套却越缠越紧。臭柿子什么时候学会这招“骑马套羊”的?
“因为‘宠物’总是乱跑,不得已去学了一技傍身,本世子也是心累呢。”李澈看着它满身杂草的狼狈样子,神定气闲地揶揄道。
别耽误我救人!白狼挣脱不开,仰头冲李澈狂吠。
“你吼我,你竟然为了刚认识没几天的小白脸吼我。”李澈假模假样地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果然女大不中留,本世子心如刀割。”
再不放手我可咬人了啊!二狗子用眼神传达了威胁。
李澈也认真起来,脸上的调笑之意褪去,用一种不容商量的眼神紧紧逼视着它。
凌厉的羽翼破空之声打断了一人一狼的胶着对视。李澈抬头看了看天空,一只黑鹰振翅飞来。
他扬起手臂,黑鹰俯冲而下,稳稳停在他右臂之上。李澈单手抖开黑鹰递来的密信,粗粗扫了一眼:“陈大人说贺兰透自行逃了出来,已经回到了暗部。哼,原来你口中的朋友是贺兰透?”
差点儿忘了,贺兰透曾经透露过,他和李澈是认识的。两个人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有书信往来,还做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如果是贺兰透的话,我劝你不要和他走得过近。”李澈用少有的严肃口吻警告道,“那个人无心无情,喜欢上他的人注定得不到回应。”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是纯洁的同伴关系好不好!白狼十分气恼地吠叫。
“哎呀,本世子可不想妹妹回家哭诉被心上人辜负了,”李澈十分欠揍地一笑,“作为兄长将不得不出面给她撑腰,好麻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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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还在想着该怎么跟李澈求情,让她回去见贺兰透一面,李澈却主动提出要去暗部一趟。
陈大人在门口接驾,发面团子似的大脸喜气洋洋,屁颠屁颠地给陇西李氏兄妹行礼:“托世子和郡主的鸿福,九鼎终于找到了!此事证明不是皇后所为,陛下赦免了她的死罪,将她送去湖心岛清修,太子也不必在东宫禁足了。据贺兰透说,多亏郡主殿下冰雪聪明,破解了密道的封印,才能发现九鼎的下落。”
说到“冰雪聪明”四个字,陈大人脸颊上的肥肉不经意间抖了几抖。他并不认为小郡主有破解五行封印的智力水平,但他的爱徒贺兰透一口咬定是小郡主的功劳,他只能姑且信之。
“我这妹妹,素来是有些小聪明的。”李澈瞥了无忧一眼,优雅一笑。
陈大人急欲和李澈套近乎,见夸奖小郡主让世子十分受用,便十分卖力地吹捧起来,什么发现淡石脂线索、擒拿黑市贼人、解救被绑同伴、勇斗地下怪物少年……栩栩如生地塑造了一位智勇双全的女英雄形象,令人感觉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都欠她一座丰碑。
“妹妹有情有义、智勇双全,果然不负父王和母妃所望。”李澈貌似温柔地摸了摸无忧的鬓发,转身对陈大人说,“有劳陈大人了,你先退下吧,本世子有些话要跟郡主交代。”
“喂,干吗突然一张臭脸?”陈大人走后,无忧不解地嘟囔,“为了不给陇西王府丢脸,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查案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满意啊!怎么会不满意?听说你被歹徒抓、被毒箭射、卷入后妃斗争、跑到地下冒险差点儿被怪物咬掉脑袋,本世子真是一点儿也不心惊肉跳,一点儿也不后怕呢!”李澈阴阳怪气道,放在她鬓发上的手突然加力,恶意地扯了扯她的辫子。
“嘶!”无忧龇牙咧嘴地喊疼。
“知道疼还敢以身犯险、到处胡闹!”
“世子殿下就是这么对待国家的大功臣的吗?”无忧委屈地跺了跺脚,撇着嘴跑走了,“真是的,不跟你说了,我看看贺兰透去。”
暗部五司各有自己的地盘,幽冥司所在的回廊是其他司的弟子从不敢踏足的恐怖所在。
“从外面看也没有什么不同嘛……”无忧站在幽冥司前,仰望着漆黑大门上描绘的重瓣莲花说。
红莲如火,在漆黑的底色上显得灼灼刺目。
尽管陈大人事先说过贺兰透没有大碍,只是受了轻微的内伤,静养几天就好,但回想起地下宫殿中的凶险,还有他一掌把自己推出逃生时的决绝,无忧总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跟他道谢,又觉得跟他为自己做的比起来,一句“谢谢”显得太苍白。
怀着复杂的心情,无忧叩响了幽冥司的大门。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窄缝,露出幽深的回廊,几名肤色苍白的年轻弟子像鬼一样从练功房里飘出来,用警惕而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无忧轻咳一声,谨记刚来时赤练的教诲,假装看不见他们,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她挨个房间摸索,在踢翻了两套刑具、被暗器扎得哇哇叫、蹦起来头上被撞起一个大包之后,总算摸到了贺兰透的寝室。
贺兰透半倚在床上看书,见她进来有些惊讶。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无忧小声问,怕吵着他似的。
“无碍。”贺兰透清清冷冷地回答,纤长柔软的羽睫再度垂下,很认真地继续看书。
无忧被晾在门口,感觉有些尴尬,本该识趣地告辞,但对他的担心占了上风,于是厚着脸皮走到他身边,搬了把椅子坐下。无忧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果然没什么大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我真的没事。”见她盯着自己如同盯着一尊易碎的玻璃娃娃,贺兰透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那你为什么突然很讨厌我的样子?是不是怪我没及时去救你?”无忧着急地解释,“地下暗河与皇宫里的玉液池相通,我被河水冲到了地上,差点儿被天妃捉去当宠物,然后李澈来救了我,非要立即带我回陇西,我……”
“等一下,”她的话引起了贺兰透的注意,“你是说地下宫殿通过暗河和玉液池相连?”
“嗯。”无忧点点头。
“所以,九鼎真的是通过莲台下的水池运入了玉液池,再经过暗河送入地下的……”贺兰透沉吟,“你还记得那天地宫里的琴声吗?”
“记得。”想起那幽怨的琴声,无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琴声怎么了?我走后,你是怎么摆脱那名妖怪少年逃出来的?”
“那人正是受琴声的控制,攻击擅自闯入地宫之人。”
那天无忧走后,贺兰透和少年在地下的含光殿里苦战,后来暗河之水奔涌的声音盖过了琴声,少年似乎突然恢复了神志,反而表现出很害怕贺兰透的样子,瑟缩着逃跑了。贺兰透便沿原路返回,最终从千鹤居的密道走了出来。
“原来他是被人控制啊?”无忧忘不了少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还有琴声响起时突然变得凶悍如野兽的眼神。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遇见同类。然而他们似乎属于对立的两个阵营,并没有机会坐下来亲切地交流一下做妖的心得。无忧甩甩头,将那点儿小忧伤甩出脑海,不管怎样,拿回九鼎、找到真正的贼人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本以为这是桩单纯的盗窃案,但随着案情的进展,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洛阳城之下为何会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地下城池?贼人是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九鼎从水路运入地宫的?被乐声控制的妖怪少年跟紫玉的主人净琉璃又有什么关系?
满脑子都是案件的谜题,无忧竟然忘了追问贺兰透为什么突然疏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