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忧并未像预料之中那样落入水中,反而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周围一片茫茫白雾。最终,她的双脚总算落地。
荒芜的大地上,一块孤独的石头矗立当中,周围寸草不生,昆虫飞鸟避而远之。
无忧记起,这是东瀛典籍中对杀生石的描述。
在无忧的注视下,石头突然动了,无数条裂缝自上而下贯穿巨石,石屑纷纷剥落,最终轰然裂开。杀生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九尾赤狐,它慵懒地伸展四肢,血色瞳孔逼视着无忧,露出贪婪的神情。
这赤狐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狐妖玉藻前。无忧不敢轻敌,弓身化作白狼,摆出防御的姿势。苍茫的旷野中,一狼一狐的胶着对视仿佛持续了很久。
狐妖忽然眨眨眼睛,化作一名妩媚的华服美女,跟地宫中的机巧人偶一模一样。她用玉手轻掩朱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声音酥媚入骨:“没想到啊,琉璃竟给本宫找了这么好的补品,不枉本宫将杀生石传承给他。”
“你是玉藻前?”白狼化作小小的少女,谨慎地说出心中的猜想。
“本宫有很多名字,有人叫我玉藻前,有人叫我褒姒,有人叫我苏妲己……想不到,今生还能再见到白狼一族,本宫还以为你们宁愿冻死都不愿离开昆仑山一步呢。”玉藻前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但并没有给无忧讲故事的兴致,“你我同宗同源,吃了你必定大补……”
狐妖不再自己啰嗦,浑身紫色妖气大盛,铺天盖地向无忧涌来。无忧感觉快要喘不过气,自知绝不是她的对手,化作白狼掉头便跑——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吗!看狐妖那窄窄的裙裾、厚厚的木屐,还能追上我?
玉藻前轻轻一笑,并没有追赶夹着尾巴逃窜的小白狼,放任它越跑越远。因为这大鼎之内都是她的天下,没人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白狼跑啊跑,旷野中各处的景色都差不多,它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只知道玉藻前似乎被它甩掉了。
地面上低低浮动着的雾气渐渐变得浓重起来,几乎遮住了视线。等雾气再次散尽,一块巨大的石头再度出现在旷野中央。怎么回事?白狼疑惑地甩了甩脑袋。
仔细看来,眼前的巨石跟之前见到的那块有点儿不一样,周围的土壤还没有完全毒化,离石头十步开外零星长着几株顽强的杂草,再远处还有炊烟袅袅的村庄。清甜的童声从远处传来,有个孩子一边唱着无忧听不懂的童谣,一边向这边走来。
小孩双眼紧闭,手里拿着一根旧手杖在身前探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丝毫没意识到前方矗立着一块剧毒的妖石。
“小朋友,快停下!”无忧大喊,飞奔过去阻止他,却发现自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小孩的身体,好像穿过一层虚幻的光影。
怎么回事,难道这个小孩不是真实存在的吗?无忧呆呆地看着他继续向杀生石走去。
孩子的手杖探到了那块石头,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却摸到一双温软的手。巨石化成妩媚的美女,轻轻牵住了孩子的小手。
孩子吓了一跳,说了些什么,让狐妖发笑了,随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聊得十分投缘。只可惜他们说的是东瀛话,无忧半点儿都听不懂。
她正苦恼,一个柔美的声音附在她耳边轻轻道:“鼎中时空破碎,你看到的是本宫和净琉璃初遇时的情景。那时本宫被阴阳师击败,流落到这荒野之中,筋疲力尽化作了杀生石。”
无忧刚想有所动作,玉藻前却将一根手指横在她颈下,锋利的指甲不怀好意地滑过她的皮肤,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乱动的话,别怪本宫不客气哟……”
感受到狐妖冰凉的指尖,无忧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玉藻前得意地笑了:“你们白狼一族不是很厉害吗?传到你这一代,竟脓包到如此地步,真真让本宫失望呢……”
无忧被她骂脓包也不生气,故作天真地问道:“有多厉害?比你们九尾狐妖还厉害吗?”
“哼,废话。”玉藻前承认得倒也干脆,“先祖那辈的事情,你半点儿也不知道吗?”
无忧摇摇头,换上一副甜蜜的口吻:“狐妖姐姐,我从小被人类收养,妖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今天能遇见您,真是我三生有幸,您就行行好,多告诉我一些妖界的事吧!”
看这狐妖跟白狼族貌似有些渊源,无忧打定主意能拖一刻算一刻,此刻贺兰透他们肯定在赶来救她的途中,她也要发挥机智努力自救啊!
“哟,小嘴儿真甜,”玉藻前横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无忧的小把戏,“别以为叫几声‘姐姐’本宫就会放过你,你的心头精血,本宫今天是吸定了的。”
不过狐妖大概是难得碰到故人的后裔,虽然嘴上说着拒绝,还是忍不住给她讲解了一些妖界历史。
上古时期,昆仑雪域有女神西王母,她用三滴心头精血,创造了白狼、赤狐、青鸟三位神侍。
白狼善于战斗,赤狐精于魅术,而青鸟工于心计,三位神侍在西王母座下度过了一段单纯快乐的日子。
后来,西王母羽化归去,靠她的神力维持的雪域随之融化,三位神侍没了主人,又无家可归,便各奔东西了。
白狼生性恋旧,不愿意走远,仍然居住在昆仑山脉中,被当地人尊为神灵,建立起犬戎白狼国。而赤狐向来喜欢纸醉金迷,便化为绝世美人苏妲己,依附了后来的商纣王帝辛。殷商灭国之后,赤狐再次逃走,寻找下一位沉溺美色的帝王……直至最后逃亡东瀛。青鸟作为三位神侍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进入人间后渐渐没了音讯,不知还在不在世。
讲完历史,玉藻前又感慨,白狼当年就傻头傻脑,有时候她和青鸟故意把重活儿留给白狼,白狼也不疑有他,屁颠屁颠地干得起劲。看到无忧,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心眼实、烂好人的白狼,今天要吃掉她的后裔,玉藻前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内疚之情的。
不过,残存的一点儿小温情并不足以让玉藻前改变主意,她将锋利的指甲移到无忧心口之上,准备取她的心头精血——三位神侍的力量都来源于西王母,属于同宗同源,食之可以大补,治好狐妖的旧伤。
“等等!”无忧不甘心被她戳死,又找个借口高声叫停,“我还有一事不明,您就行行好让我临死前当个明白鬼吧!”
“问题真多!”玉藻前明显不耐烦了,勉强同意道,“最后一个问题,有话快问!”
“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净琉璃?”
狐妖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无忧死到临头惦记的却是自己的义子,指着鼎中变幻的景象道:“你自己看吧。”
<2>
鼎中时空变幻,回到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
一对小夫妻领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赶路。走到一个村口,女人对孩子说:“琉璃,你在这里等爹娘一会儿,娘去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孩子很高兴地答应了,乖乖等在路口。无忧注意到,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毫无神采,密布着冰裂一样的蓝色花纹。
女人无声地抽泣了一下,似乎还要说什么,被丈夫一把拉住,匆匆地走远了。无忧的听力甚好,远远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对话——
“我的孩子——”女人哭道。
“别哭了!连续几年收成不好,家里哪儿养得起个瞎子,长大了也干不了农活!”男人啐道,“咱们还年轻,可以以后多生几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
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他乖乖站在原地,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等母亲回来给他带糖吃。
等啊等啊,从夕阳西下,等到月亮东升,乖巧的笑容被深秋的霜风冻结在脸上。孩子不傻,他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两行泪水从脸颊滚滚流下,滴落在脚下的尘埃里,听不到一点儿回音。
早起的村民在村口发现了冻僵的孩子,将他送到老村长家救治。可是当孩子苏醒过来,睁开一双看似不祥的冰纹盲眼时,村民们十分恐惧,叫嚷着要把他驱逐出去。但善良的老村长力排众议,允许他在村后头的废弃蚕房里暂住。孩子便住下了,为了不吓到众人,他从此紧闭双眼,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
两年后的某天,孩子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特别温柔的女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告别神秘女子后,他心情很好地走回了熟悉的村落,一只被他收留的流浪狗远远地瞧见了他,像往常一样跑过来迎接,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
碰到孩子的手后,那只流浪狗突然双目暴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蹲下身慌忙地四处乱摸,寻找他的狗,却发现它命在旦夕。孩子不禁大声抽泣起来,因为流浪狗是他唯一的朋友。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想把情绪崩溃的孩子从死狗旁边拉开。孩子挣扎着想摆脱大人的禁锢,被他小小的双手触碰过的村民却如同那流浪狗一样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怪物!早说了他是个怪物!”剩下的村民又恨又怕地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抄起家伙想要结果了他。
浓重的紫烟弥漫开来,幸存的村民被烟雾包围,不断中毒倒下。刚才还笑语晏晏的宁静村落,转瞬间变成一座死寂之地,只剩一个小小的孩子,惊恐地睁大看不见光明的双眼。他只知道,村民们突然像发了疯般要伤害他,最终却莫名其妙地一个不剩。
孩子在一片废墟之中放声大哭。玉藻前无声地走来,将他搂进温软的怀里,柔声安慰,脸上却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所以,你设计杀害了净琉璃的邻里乡亲,又假装好人收留了他,让他从此对你忠心耿耿,不遗余力地为你办事?”无忧咬牙道,感觉心头一阵阵愤怒。
“没错。不过很可惜,你只能和这个秘密一起,永远埋藏在我的肚子里。”玉藻前一笑,锋利的指甲没入无忧的胸口。
玉藻前将要得逞时,鼎中突然响起一道庄严洪亮的钟声,玉藻前的脚下随之地动山摇。玉藻前掌控不住无忧,被她挣扎着从魔爪下逃出。
“谁在外面撞击九鼎,坏我好事?”玉藻前十分愤怒,眼角的旖旎妩媚尽数散去,露出暴戾的本来面目。
九鼎遭到撞击,法阵被破坏,鼎中的破碎时空乱成一团,飞速旋转起来。荒野不见了,浓雾不见了,连玉藻前也不见了,无忧被时空气流带着旋转不停,目之所及都是光怪陆离的七彩斑纹,感觉几欲呕吐。
又一道振聋发聩的“钟声”,九鼎被人撞倒,里面的液体洒了一地,无忧只觉得天旋地转,随着液体从鼎中倾泻而出,滚落到山谷的草地上。她刚想感谢一下救了她的好心人,却看到净琉璃和一个身披黑袍的人对峙,剑拔弩张。
净琉璃被无面人偶护在当中,美丽的面容因为功亏一篑的愤怒而扭曲:“你是什么人?竟敢坏我计划。”
对面的人穿着硕大的黑色斗篷,面容被遮得严严实实,一股强横无比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辐射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黑衣人变换了一下姿势,手中流光溢彩的佩剑直指净琉璃的心脏。
“八重霞!”无忧认出了贺兰透从不离身但轻易不会出鞘的宝剑。
无面人偶组成阵形,银发交织成锋利无比的天网,将黑衣人笼罩其中。黑衣人挥舞着八重霞,以气为刃,在银色天网中运剑如神,身姿优美得好似美人临风起舞,又好像画圣挥毫泼墨,将银色天网割成漫天光点。
天网已破,无面人偶损失惨重,净琉璃没了人偶的保护,只是名柔弱的盲眼少年,他偏执阴鸷的表情有了松动,慌乱的神情从脸上一闪而过。黑衣人同样付出了代价,他的斗篷被天网割裂成碎片,露出斗篷下的本来面容。无忧对这张脸无比熟悉,除了脸颊上新增的那几道殷红的伤口。
“贺兰透……”无忧喃喃道。
贺兰透回望她,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贺兰透面色惨白,连一贯殷红如血的眼尾也失去了色泽,整个人憔悴如一朵在寒风中飘摇的枯花。不管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使得功力突飞猛进,甚至以一敌八打败了净琉璃的人偶阵,但无忧可以看出来,这种代价正飞速消耗着他的生命力。
“你做了什么?”无忧胆战心惊地检查着他的伤口,“你的身体还没复原,硬拼会出问题的你知不知道!”
“没关系。抱歉,我来晚了,”贺兰透右手持剑,左手将她护在身后,“他没伤着你吧?”
这个大傻瓜……自己都这样了还关心她有没有受伤……无忧的眼睛突然有点儿酸涩。
净琉璃最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你侬我侬:“别高兴得太早,你们今天逃不掉的!”
<3>
随无忧一齐从鼎中滚出的还有一团红色生物,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只尚未完全长成的狐狸幼胎。净琉璃将手腕割破,用自己的血去喂饲它,那只狐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起来,逐渐恢复了活力,皮毛一抖,化作千娇百媚的玉藻前,只不过周身的妖气与在鼎中相比要淡薄许多。
“母上……”净琉璃摸到玉藻前的衣袖,十分珍惜地双手捧着贴在脸颊上,妖异的双眼忍不住泪水涟涟,“我好想你……”
“快把杀生石给本宫!助本宫增长功力,打败白狼!”玉藻前竟无一丝温情,将净琉璃拉到面前,抬手就要挖出他的双眼。
净琉璃呆住了,似乎想不到隔了百年再次相见时,他心心念念的母上会这么对待他。
“净琉璃,快跑!”无忧向玉藻前扔出头上的发钗,狐妖不得不放手躲避,“你还傻愣着干什么!”
“如果母上想要,孩儿愿意献出眼睛……”净琉璃的脸上泛起一个不悔的笑容,手指如钩向自己的双眼探去,“看不到母上,我要这眼睛又有何用?”
“当年玉藻前用杀生石之毒灭了你们的村子,再假装好人把你救出,好让你效忠于她!”无忧大喊,“不要再被她骗了!你好好回忆一下与她相遇的过程!”
“住嘴!”玉藻前怒喝一声,转身抓住净琉璃,想挖取他的双眼,免得夜长梦多。
净琉璃被她的指风刺痛,似乎清醒了一点儿,又加上本身聪明灵慧,在无忧的提点下当即想通了前因后果,难以置信道:“母上,她说的是真的吗?”
玉藻前气急败坏道:“少废话,把杀生石拿来!”
“她说的是真的是不是!”净琉璃却不管不顾,状若疯癫地喊,“您从来就没把我当作孩子!我在您眼里就是一个工具!工具!”
他人生唯一的渴望就是得到关心和爱,为了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宁愿放弃原则、出卖良心,也要想尽千方百计让母上复原。此刻发现这从头到尾是一场骗局,自己从始至终没有被人真心相待过,他怎能不崩溃?
玉藻前见他近乎崩溃,便换了一副语气,柔声道:“乖孩儿,先把杀生石给母上,待母上料理了那两个家伙,自会帮你重见光明,咱们一家人就能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了……”
“好啊,您想要,就来拿吧!”净琉璃凄然一笑,一头撞向九鼎,竟要玉石俱焚。
贺兰透及时飞身而来,拔剑拦住玉藻前。同时无忧从身后抱住净琉璃,费力地往后拖:“你想不开拉倒,别连累小尾巴跟你一起为那块破石头殉葬……”
心如死灰的净琉璃突然一惊,几幕回忆浮上心头,草编小兔、简陋的手链、伏妖阵外哭泣的双眼、热气腾腾的芝麻汤圆……
“乖啊,你要相信,即使在噩梦里,我也会在你身边保护你……”地宫里,娇小可爱的少女曾这样郑重承诺过。
杀生真幸福,不用付出什么,便有一个人真诚地对他好。他总是骂杀生傻,想不到,自己竟连个傻子的待遇也不如。净琉璃第一次希望,自己能长眠不复醒,让杀生占据这具身体,度过天真懵懂又有人疼爱的一生……
无忧费力地拖走净琉璃,一开始他很不配合地挣扎,后来沉寂了一会儿,竟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转过身来露出惊喜的笑容,飞扑进她怀里蹭啊蹭:“无忧,你终于来接我啦!”
“你是……小尾巴?”无忧不确定地问。
怀里的银发少年有点儿不高兴地扁起嘴:“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哈哈,怎么会不记得!”无忧故作爽朗地笑了几声,“不记得的话怎么会来接你呢?”
小尾巴立马开心了,笑出一口小白牙。他眼珠四下一转,看到打得难解难分的贺兰透和玉藻前,惊叫道:“那个大婶和小哥哥在打架吗?”
大婶……玉藻前气得一口老血快喷了出来,本宫这么美貌,哪里就成大婶了?不是说脑子变傻时眼睛就好了吗?怎么这眼神比瞎子还不如?
“那个大婶是大坏蛋,就是她指使你哥哥去偷九鼎的,还把你哥哥骗得团团转!你在这儿等着,我和贺兰哥哥要抓她去见官!”无忧噌一声变成白狼冲了上去。
“我也要帮忙!”无忧的敌人就是小尾巴的敌人,小尾巴二话不说,摩拳擦掌加入了战局。
完全没想到局势会急转直下,本来就重伤未愈的狐妖撑不住了,被白狼一口紧咬住半边肩膀,獠牙直插入她的心口。白狼只觉得有个凉凉滑滑的圆珠滑进了食道,下一刻狐妖便惨叫一声,化成了飞灰,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
“坏蛋大婶呢?”小尾巴茫然地原地转圈圈。
“灰飞烟灭了。”贺兰透告诉他。
白狼变成少女,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嘴唇,奇怪,刚才是不是不小心吞了个东西下去?
四肢百骸突然一阵剧痛,无忧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贺兰透急忙扶住她,关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无忧痛得说不出话,旁边的小尾巴吓得大哭起来。不过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久她就苏醒过来,觉得浑身筋骨像被清洗过一般,身上的妖力更充沛了。
呃,回忆玉藻前在鼎中说过的话,她似乎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不小心反过来吃掉了狐妖的心头精血……
<4>
无忧和贺兰透成了找回九鼎的最大功臣,皇帝的赏赐来了一车又一车。贺兰透自不必多说,无忧也收获了一众崇拜者,连霓裳都不能昧着良心骂她是无用郡主了。
然而,无忧推辞了所有嘉奖,说她唯一的请求就是将小尾巴关在暗部,由她来亲自看管。鉴于上次小尾巴轻而易举地越狱成功,刑部无奈承认一般的牢狱也困不住他,便卖无忧郡主个面子,让她签了责任状,而后把小尾巴这个烫手山芋甩给了她。
常言道“按下葫芦浮起瓢”,小尾巴这边总算料理妥当,贺兰透那边却出了问题。
这天,无忧照例去长生司抽血,金蟾姐姐却说,贺兰透体内的毒性无缘无故消失了,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只道以后不用再麻烦无忧了,真真叫人纳闷。
“我去找他问清楚。”无忧觉得这可能与贺兰透突飞猛进的功力有关系,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无忧跑去幽冥司找人,却扑了个空。她略一思索,转身去了陈大人的书房,贺兰透的武功由陈大人亲自传授,他总该知道点儿什么吧?
“这个嘛,”陈大人似乎也满头雾水,“说来惭愧,透儿这小子的事,老夫有时也不甚清楚……”
三年前,有个叫贺兰透的孩子当街拦下大理寺卿陈祺风的马车,请求拜师学艺。
这小子当时半点儿武艺也不懂,陈大人本来是拒绝的,但他的姓氏引起了陈大人的注意——贺兰一姓在汉人中极为稀少,当代画圣名贺兰谦之就是一个,据说他为人清高孤傲,带着家人隐居深山世外桃源之中,偶尔有达官贵人打听到他的住处,带着千金上门求画,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这小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高冷气度,保不齐与那贺兰谦之有什么关系。陈大人心念一动,便收留了他。
贺兰透练武十分勤奋,加之天性聪颖,进步可谓神速。陈大人做梦都想偷笑,自己一不小心收了个这么有天赋的徒弟。今年年初宫中发生九鼎失踪案,陈大人牵头重组暗部,贺兰透作为他的得意爱徒,便成了幽冥司的首席大弟子。
他这徒弟一向为人清冷、独来独往,陈大人有心丰富一下他的朋友圈子,便把暗部另一块让人头疼的呆木头——上官念真介绍给他,两个人果然意气相投,交上了朋友。以前无忧没来时,贺兰透没事就去神殿找上官念真,两个人私底下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似乎和武学有关。
“谢谢陈大人,我这就去神殿看看!”无忧行了个礼,心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神殿位于京郊太梧山,山脚下有座祈年宫,天命司弟子平时起居都在这里。山顶另有一座司命神殿,是当朝国师上官念真的居所。
由山脚至山顶共有一万零八级台阶,两旁种满郁郁葱葱的松柏和翠竹。越向上走绿意越稀薄,最后到了山顶,目之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司命神殿就巍然耸立在这无边风雪中。
今天一大早,上官念真去大殿做早课,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绯衣黑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喝茶。
听见他进门的声音,那人抬头瞄了一眼,顺手给他倒了杯香气扑鼻的花茶,彼此丝毫不见外的样子。
上官念真坐到长案旁,从贺兰透手中接过青瓷杯子,满足地呷了一口茶汤:“真巧,我正想找你聊聊。那法阵该停下了,长此以往,对你的身体十分不好。”
司命神殿中央有一个八卦形水池,几十株红莲生长其中。大多数红莲含苞待放,只有中央一朵完全盛开,层层叠叠的花瓣掩映着金黄的花蕊,花蕊当中有一支点燃的蜡烛,上面还贴着一张黑色符纸。
两名少年静静望着那明亮的烛光,各怀心事。
此为虚空红莲阵,每一名幽冥司弟子都要亲手点燃一支燃岁烛,作为他的化身放入这红莲之中。当红莲闭合之时,幽冥司弟子的肉身便隐入虚空,不会被世人所看见,这便是隐身之术的由来。而当红莲绽开之时,幽冥司弟子便与常人无异。
贺兰透对这虚空红莲阵很感兴趣,和上官念真一起颇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发现燃岁烛的烛光越盛,他的力量便越强,当用法术强行加剧蜡烛燃烧时,他甚至可以获得超越自己本身能力的力量。代价则是他的寿命。当蜡烛燃尽时,他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上官念真认为这是饮鸩止渴,贺兰透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因此从不轻易使用这种邪法。
但是花灯节那天,贺兰透突然满身狼狈地冲进来,半是恳求半是强迫地让上官念真开坛作法,以寿命为代价,压抑体内的剧毒,获取至高无上的力量。他说,他要去救人。
只要贺兰透认定了的事情,任谁都阻止不了,上官念真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既然人已经救回来了,为何还不肯停下法阵?”上官念真实在想不明白。
“停下法阵,杀生石之毒就会复发。”贺兰透摇摇头,“我不想这辈子只能靠李无忧每日一盅血吊命。”
“若是以前,我会认为你宁可自损寿命,也不愿受制于人。可那天你来找我时惊慌失措的样子,说明你关心郡主甚于自己的生命。你只是不想拖累她,才自己一力扛起,对吗?”
“惊慌失措?”贺兰透冷哼一声,避重就轻地否认道,“不可能。”
上官念真还欲喋喋不休,贺兰透适时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找到了当年杀我族人的凶手。”
“是谁?”上官念真果然追问道。
贺兰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卷轴,正是李澈给他的那个。上官念真匆匆扫了一眼卷轴上的名字,脸色微变:“怎么会是她?”
贺兰透正欲说点儿什么,司命神殿大门突然破开,一名满身风雪的少女踉跄着扑了进来。
“贺兰透!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可让我好找一番!”无忧又喜又恼道。
上官念真心中一凛,司命神殿防御重重,郡主竟有能力硬闯进来?
“放松,她没有恶意。”贺兰透察觉到了好友的紧张,拍了拍上官念真的肩膀。
“你说!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导致你力量大增还不怕毒?但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自己知道吗?”无忧不依不饶,这才注意到上官念真也在旁边,“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上次抓走小尾巴的事我暂且不计,你若再伤了贺兰透,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莫名其妙成了靶子,上官念真觉得自己很委屈。
“这是我的决定,与他人无关。”贺兰透耐心解释,“你冷静一点儿。”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
上官念真心念一动,觉得今日可算找到贺兰透的克星了,便将燃岁烛一事和盘托出,希望郡主能劝劝他。
一听贺兰透的力量是透支生命换来的,无忧果然炸毛了,对着莲池就是一掌,夹杂着妖气的掌风将燃岁烛上的符纸撕得粉碎,烛光黯淡下来,燃烧的速度也减慢了。
看到无忧身上汹涌的妖气,上官念真心神一凛,郡主竟是妖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随身携带的桃木剑。
贺兰透迅速一转身,不留痕迹地挡在他和郡主中间,郑重地摇了摇头。上官念真明白了,他这个素来内敛的朋友,以这种方式表明,假如自己敢对郡主出手,他一定会阻止的。
怪不得贺兰透最近表现不正常,原来是被妖物魅惑了……上官念真恍然大悟。
无忧也感受到了他利剑似的目光,气势汹汹地呛声道:“怎么,本郡主撕了你的符纸,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好友目前还要靠妖怪郡主的鲜血续命,暂时动她不得。上官念真心里有了计较,微笑道:“下官不敢。符纸已除,贺兰大人马上便会毒发,劳烦郡主将他带回去好好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