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钟,南京城里的工子偷出了裴爸爸和丁妈妈的手机,并将它们扔进马桶冲走。脸色惨白的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睁着那双黑亮的大眼睛,轻轻地张嘴陈述:
“我是裴嘉元。”
少年低声对自己诉说,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简单的语句,就好像这句话是世界上最准确的真理一样。最终,他就在这一遍遍的低喃里,陷入了朦胧的睡意之中。而这次,没有可怕的梦魇,惊起他内心深处的忧虑。
就在工子安心地进入梦乡的时候,在神州大地的另一边,裴嘉元的境遇却是另一番光景——
窗外是沉沉夜幕,枝头挂着一轮银白色的圆月,几颗明亮的星辰像是闪耀的钻石,仿佛点缀在深蓝色的丝绒布上。月光透过木窗,投进这间狭窄的小屋里,也映照出那窄小的木板床上的少年。
嘉元正面朝下,整个人趴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眼角也不时地抽动一下,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睡得很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他无意识地挪了挪身体,似乎是想翻个身,可就在肩背触及床铺的刹那,他像是突然通了电似的,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
“嗷!疼疼疼疼疼……”
嘴里“咝咝”地直抽气,裴嘉元猛然从睡梦中被惊醒,连忙双手撑住床板,坐直了起来。后背上的伤处热辣辣地痛,只要稍微碰到一下,就让他疼得直冒冷汗。皎洁的月光映照在男孩的面目上,映出他额角和鬓角的汗珠,晶亮亮的。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怯生生的“哥哥”。小星星被他的痛呼吵醒,正揉着朦胧的睡眼,翻身下床,迈着短短的腿脚,快步向他走来。当瘦弱的小女孩抬头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她不安地绞起了双手,小声地道歉:
“哥哥对不起,都是因为星星……”
就在前天傍晚,星星因为追逐被风吹走的纸巾,和哥哥走散了。嘉元满山疯跑四处呼唤,在山里寻找小女孩的下落,直到天黑之后,才发现了星星的踪迹。当嘉元抱着星星,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等候了多时的赵月不分青红皂白,抓起手里的晾衣架子就朝少年的背上狠狠抽了过去:
“让你不回家!让你不回家!”
赵月边抽边骂。而当她看见男孩的药篓里只有少少的几株杂草的时候,她抽得更卖力了。
“让你不干活!让你不干活!你个小窝囊废,跟你那窝囊废的爹一样没用!”
看见哥哥挨打,星星哭着去拉赵月的手,“妈妈、妈妈”地嚷个不停。她的哭声、赵月的骂声,还有衣架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混成了一团。最后,光喝酒不说话的张大伟,忍不住抬起手,将手里的酒瓶子重重掼在地上,大声吼道:
“别吵了!瞎吵吵什么!”
这一声吼让赵月断了电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号了起来,无非“老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为什么让我嫁给这个窝囊废啊”“我给这怂人骗了啊,被个杀千刀的骗到这么个穷地方啊”那么老三套的唱词。
想到当时的场面,嘉元恨恨地皱起了眉头,背上还残留着被抽红了的印记,火辣辣地记录着那人的暴行。
“哥哥,还疼吗?”星星小声地问,声音里带上了点儿哭腔,“都怪我……”
“不关你的事,”嘉元立刻截断她的话,他伸手揉了揉对方乱蓬蓬的头发,“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那个黑山老妖婆,总有一天我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我要告得她坐牢!”
“哪里有老妖婆?”星星疑惑地眨了眨眼,她并不明白这个“哥哥”口中的老妖婆,指的就是自己的妈妈。
嘉元支吾了一下,他总不能说“我要把你妈告得坐牢”这样的话来。他立刻岔开话题,一边屈起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星星的脑门,一边撇着嘴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睡你的觉去吧。”
星星听话地点了点头,可当看见“哥哥”额角的汗珠,她忽然抬起小手,伸出两只食指,凑在哥哥的眼前:
“痛痛,飞!”
伴着她小声的念唱,星星迅速地将两指拿开,仿佛这样真的能带走痛楚一般。
看见她的动作,嘉元一愣,当他意识到这哄小孩的把戏之后,这位来自城市、自诩“潮人”的少年,尴尬地红了脸,一巴掌轻轻拍开星星的动作,没好气地说:
“别玩啦别玩啦,真是蠢毙了!”
星星眨巴眨巴眼,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哥哥不痛了吗?”
“不痛了不痛了!”嘉元随口回答,他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一手推着小女孩的背,将她推到旁边的小床上,把那条脏兮兮的小被盖在她的身上,说:“赶紧睡觉,别啰唆了!”
星星乖巧地闭上了眼。明亮的月光映照出她小巧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她的皮肤偏黑,面颊上还带着嘉元口中的“农村红”,头发也因为很久没洗,发丝上沾着油光。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嘉元脑子里就只有“脏”这个字,生怕对方的脏会传染一样,连碰都不想碰她一下。
然而,到了这时候,少年却突然觉得,这小家伙也不像他最初认为的那样不堪。虽然脏了点儿,丑了点儿,邋遢了点儿,但仔细看看,有时候也蛮可爱的吗。
轻轻地为她掖好被子,嘉元转过身爬回自己的床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头埋进了装满稻子皮的枕头里。
被他看作幼稚可笑的“痛痛,飞”,在星星的期盼下,像是魔法咒语一样,驱散了疼痛。嘉元歪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想:奇怪,好像后背的确不太疼了……
一声清脆的鸡鸣,划破了深沉夜幕。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晨曦斜斜地映入屋里,映照出这个狭窄而简陋的房间,也映照在少年轻颤的眼皮上。嘉元趴在木板床上,歪着脸枕着枕头,听见窗外一声连着一声在山间徘徊的啼鸣,他探手摸索着被褥,好容易抓到了被角,他忙将被子拉过头顶,将脑袋埋进了黑暗的被窝之中。
“睡睡睡!光吃饭不干事的窝囊废,还不快起来!”
朦胧之中,嘉元听见远远传来怒骂声。他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将脑袋埋得更深。
“嘭——”
随着一声巨响,木门被猛地踹了开来,门扉重重地拍在墙壁上,又弹了回去,震得墙皮都簌簌往下掉。赵月一手抓着扫帚,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唰”地掀开了被子。
身上一凉,嘉元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怒气冲天的赵月,高高地扬起了手里的扫帚,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看这下就要落在自己身上,少年忙把身子一缩,猫着腰从对方手臂下穿了过去。
只听“噗”的一声,这一扫帚落了个空,打在了床板上。
“臭小子,胆子肥了啊?你还敢跑?”
赵月火冒三丈,转身就去抓少年。而嘉元连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忙不迭地往门外冲。一旁的小星星吓得躲在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连动都不敢动,只能蜷缩着蹲在那狭小的墙角。
追了一阵子,眼看男孩冲出了大门,追不上了,赵月站在门槛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竹柄的扫帚,横着眼冲少年撂狠话:
“小畜生,你还敢跑,回来看我打不死你个小兔崽子!”
“你才是畜生,简直就是人渣!垃圾!社会败类!我看最该死的就是你!等我回了家,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嘉元吐着舌头冲对方做了个鬼脸,他一边不甘示弱地回骂,还一边抬起手作势挥了挥拳头。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赵月,她扬起扫帚,狂奔两步就往外追。嘉元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赵月眼看着他越跑越远,扬手就把扫帚狠狠丢了出去,像是标枪一样砸向远处的男孩。嘉元一扭身,干净利落地躲过了这个“远程攻击”,然后还做着鬼脸,发出挑衅:
“猪头!砸不中!猪头!砸不中!”
赵月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低头四处找东西,她逮着什么扔什么,从桌上的碗碟到地上的凳子,都被她扔了出去。眼看没东西可扔,她四下一张望,就瞧见星星蜷缩在墙角,瞪大了一双水亮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
“你个死丫头!赔钱货!”
满肚子气没地方撒的赵月,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一把抓住星星的头发,将女娃娃扯了出来。
“疼,疼,妈妈疼!”
头皮被揪住,星星疼得直掉泪,豆大的泪珠子扑簌扑簌地从脸庞滑落。不哭不要紧,一哭更是把赵月的火气给哭了出来:
“哭哭哭!就晓得哭!你个没用的赔钱货,老娘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你还不满意,哭什么哭!”
她那恶狠狠的口气,让星星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对于赵月来说,这无疑是挑战了她的“权威”,她一手拽着星星的头发,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女孩瘦小的脸上。
“啪!”
清脆的声响,在这宁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响亮。
站在远处的裴嘉元,原本还得意于自己的“胜利大逃亡”,冲赵月嬉皮笑脸地对骂,可当他看见这一幕,没来由地心头猛然蹿起一阵怒火。他想也不想地赶紧往回奔,一把抓住了赵月的手:“你干什么?”
“干什么?揍你!”
眼见臭小子自投罗网,赵月扬手就要抽。可这次,嘉元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的巴掌再度落到小星星的脸上。
只是,裴嘉元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再加上他又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怎么敌得过在山里做惯了农活的赵月的力气?赵月松开了拽着星星头发的手,狠狠地掰开少年的手指。在桎梏松脱的那一霎,她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子。
这一巴掌扇得又急又狠,嘴角磕在牙齿上,破皮出了血。鲜血顺着嘉元的嘴角滑落,他愤怒地瞪视着面前的人,早已在心中将对方大卸八块。
他那愤恨的眼神让赵月格外恼怒:“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一个窝囊废,一个赔钱货,都是没用的东西!”
赵月一边骂,一边指指戳戳。她先是戳向少年的脑袋,又转而戳向小星星。看见她的动作,嘉元想也不想,张开双臂将星星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不让她遭受赵月的暴力相向。
“好啊,你个小兔崽子,不干活护着这小赔钱货!”
赵月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少年的脑门就拍了下去。挨了她这一下,嘉元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晕晕乎乎起来。可他再晕,也没有放开搂住星星的手,而是将手臂收得更紧了:
“你这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我要告你!”
“告告告告个鬼告!你个小畜生,你们是我生的,老娘打你们是天经地义!”
“就算星星是你亲生的,你也不能打她,”嘉元愤怒地反驳,企图用法律来威慑对方,“你对未成年人施行暴力,可以剥夺你的抚养权!你没资格做人父母!”
可赵月哪里肯听他的,又哪里会理会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这位生在山村、长在山村、嫁在山村的女人,只是一巴掌扇在少年的侧脸上,大骂道:
“权你个头权,我供你吃供你穿还养出个仇人来了!我让你法,我让你法!你个小畜生是转性了,不打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巴掌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嘉元这才意识到,自己越是抗争,挨的打就越多。到最后,少年只有死死咬紧了牙关,闭紧了双眼,双手护着星星,默默地忍受着这漫长的折磨。
这个来自城市的少年,从来没有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忍受着背脊上传来的疼痛,嘉元愤怒地思索着:
他只恨自己不像漫画里的美国队长,也不是生气起来就能拥有无尽力量的绿巨人,他只恨自己没有神力,只能没用地忍受着,而不是揍回去!这种家……不,这根本不是家,根本就是地狱!这种地方一刻也不能待了,不仅他要逃,星星也不能留在这种地方!
直到赵月自己打累了,才终于停了手,转而“小畜生、小畜生”地骂个不停。而这次,裴嘉元再也没有回嘴,他只是伸直了狼狈不堪的身体,牵起了小星星走回屋子里。在小姑娘满眼的泪光和“疼不疼”的询问之中,少年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询问:
“星星,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年仅七岁的女娃娃,并不能理解对方口中的“走”是有更深层次的意思。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嗯!哥哥去哪里,星星就去哪里!”
这次,嘉元没有再嫌弃对方肮脏邋遢,他伸出手,为星星抹去了糊了满脸的眼泪和鼻涕。然后,他握紧了拳头,立下了决心:
“好!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