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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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片断之四的后半,几乎一半的记载离不开孙家的伯南先生、树人先生。弟兄俩是我父亲的表兄,都古道热肠,为了替我父亲找个饭碗,不知花了多少邮票,磨了多少嘴皮子,结果却弗讨巧。说成功的也有一处,就是那个耗子夹似的农业学校,一踩上机关几乎脱不了身。我父亲当时很不愉快,表现很有些儿浮躁。结果让树人先生作难,系铃解铃,费尽了心思。原来教育界也是无奇不有的。

孙伯南先生是我父亲念草桥时的国文老师,据说在考据学和文字学方面,都有点功底。我父亲学写篆字的兴致,就是他给引起的。他同郭绍虞先生的老太爷是好朋友。我父亲念私塾的时候,常被他牵着去郭家,他跟鹭庼老先生谈天,我父亲就跟比他稍大的绍虞先生在庭院里玩,真个成了总角交。在家乡的老朋友中,没同过学的就郭绍虞先生一个人。

伯南先生是个老实人。他给父亲说了个在杭州的东家,当家庭教师讲国文。问他酬金多少,他回答“眉数”,眉就是八,一月八块大洋。父亲说“为了这几个钱作客他乡,不合算”。伯南先生想倒也是,就说“可以叫他加上英文、算术,合在一起可以得‘弱冠’了”。弱冠是二十,一个月二十块大洋。我父亲说:“人家恐怕不肯吧?”伯南先生想了半天,说:“姑且去说说看。”不知他真个去说了没有,下文自然不会有了。

父亲还跟我讲过一段伯南先生的趣事。草桥中学南边是实验小学,小学南边有个属于草桥中学的球场。球场东边是座衙门,辛亥革命前,是长洲县的衙门。衙门正中间的大厅上,供着光绪皇帝、慈禧太后两座牌位。一九〇八年十一月,太后、皇帝相继驾崩,灵堂就设在这里。每天限时限刻,老师要带着学生去哭拜,排着队面对牌位跪下,叩了头还得哭出声来,掉不掉眼泪随便,“嗄嗄嗄”的哭声可一定得有,时间好像不短,反正听从赞礼的。有个顽皮的同学正好排在伯南先生后边,闲得没事干,悄悄地把他的两只鞋抽脱了,还轻轻地搔他的脚底。伯南先生没处躲,只得提高嗓门“嗄嗄嗄”。回到学校,伯南先生把那同学叫到房里,好像脚底还在痒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呀,”他说,“连轻重也勿得知。我那时不死劲忍住,你的小命也得赔上。不要在同学中逞能了,欺侮老实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走吧。”

孙家两位老伯很可能把我父亲看作阿斗:大家替他着急,他自己倒全不在意。他们可能忘了,我父亲也会加减乘除的。当时有几种刊物愿意登载我父亲的小说,一般千字两元。如那篇《穷愁》,就得稿酬“眉数”。十天写一篇,腾出时间来正好自学。我父亲早就写信给正在念北大的颉刚先生,请他代订一个自学计划。在我的印象中(当然是后来的,那时我还没有出世),顾先生喜欢给人出主意,订的计划必然庞大。如今在父亲的日记和书信中,又证实了他年轻时候就如此,计划分经史子集,都选出若干必读的本子,甚至把哪一天,在什么时候,读哪一本的某些篇章,都规定好了。父亲在日记上也记下他的执行情况,头几天果然一点儿不落,渐渐地就保不住了;除了责备自己,还加上些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总是层出不穷,责备自己的话翻来覆去地却也厌烦了。只好把计划搁在一边,自己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吧。可惜了顾先生的一番苦心和好意。

我父亲开始写文言小说,就在离开言子庙的前后,一连写了二十多篇。我在一九八六年开始编《叶圣陶集》第一卷时才读第一遍,好像看到父亲一边在模仿,一边在试探。有模仿《聊斋志异》的,林琴南译述的欧美短篇的,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的,也有模仿当时所谓社会新闻的;试探着摸清各种刊物之不同要求:看样子都颇为自得。后来看了父亲的日记,才知道他内心的矛盾。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说:“晨起绝早,餐已,握管作小说,以之售去亦可以得微资。文而至于卖,格卑已极。矧今之稗官,类皆浅陋荒唐之作。吾亦追随其后径相效颦,真无赖之尤哉。”第二天又说:“既而续撰昨之小说,信口开河,唯意所之。村头巷角,有手击小竹自为节拍而口唱歌词以娱人者,其词皆临时杂凑,初无丘壑,余之小说乃仿佛类之,亦可笑也。”在十一月十三日给颉刚先生的信中,他说:“吾今弄些零用,还必勉强写几句。然我却也自定宗旨:不作言情体,不打诳语……总之,吾有一言誓之君前曰,我决非愿为文丐者也。”难怪他一进尚公即戛然而止,不再写文言小说了。

郭绍虞先生给我父亲介绍过两回教席,这是头一回。他在尚公学校教高小语文,进步书局请他去当总编辑。他跟尚公的校长说,他的课得由叶某接下去教,才能让他放心离去。校长居然答应了,那是一九一五年四月初的事。尚公学校是商务印书馆办的实验小学,就在商务的印刷厂东南角上,操场课堂都很宽敞,尤其难得的,凡是商务出版的书籍挂图,制造的标本仪器,尚公都有一份。所谓实验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试用本馆的各种教学用品,最主要的是教科书。王云五的四角号码检字法,正式使用之前也在尚公试验过。二是实验国外传进来的教学主张和方法,如远足参观旅行,举办游艺会、恳亲会和成绩展览,让学生自己管理图书馆以及商店银行。还出版一种不定期刊物《尚公记》,让教职员交流经验和心得。我父亲在尚公不足一年,好像为以后在甪直五高开展教学改革做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