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508200000010

第10章

《倪焕之》是小说,决非我父亲的自传,只举一例就足以证明:倪焕之和金佩璋是先恋爱后结婚的,我父亲和母亲正好跟他们俩相反。小说开头一章,小船在吴淞江上逆风晚航,却极像我父亲头一次到甪直的情景。可是来接的既非伯祥先生,又非宾若先生,而是一位虚拟的小乡绅金树伯;他的谈吐又颇似伯祥先生,尤其是评蒋校长的那两段,还说得极准。蒋校长是由前后两位校长拼凑起来的。不拼凑也不成呀,谁叫前一位不幸遇上车祸死了呢?小说中没提这件事,可能因为动手写《倪焕之》的两年前,已经写过一篇《好友宾若君》了。

宾若先生和伯祥先生一般年纪,一九一二年,和我父亲同在草桥毕业,他在虎丘丁公祠初级小学当校长。不问暑天腊月,刮风下雨,他上班下班,总是分秒不差,山塘街上的居民都称他为“自鸣钟”。这个亲昵的绰号,无意中表现了对他的敬业精神的钦佩。两年之后他害了一场病,在家休养了一年半。吴县第五高等小学在甪直筹建,又把他请了去,他拉上伯祥先生。一九一六年初,他们俩在《尚公记》上看到了《国文教授之商榷》,是陈文仲先生和我父亲合写的,都说“怎么把圣陶给忘了呢?”立刻写了封信给我父亲,讲了许多改革小学教学的设想。我父亲怎么会拒绝好朋友的邀请呢?立刻回信应诺。可惜的是我们没法看到这两封信了,连日记也在半年前中断了。想来都是抗战时期,留在青石弄的那所房子里丢失了;除了一九一六年四月以后的所有日记,至少还丢失了两册自存的印蜕,两册自录的诗词稿。

父亲在《好友宾若君》中自己说:“当了几年教师,只感到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时甚至是苦的;但自到甪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来这里头也有甜津津的味道。”刹那之间,前后的反差竟如此之大。在有些场合他甚至说:“我的教学生涯,实际上是从甪直开的头。”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到了甪直五高,他才摆正了职业和事业的位置。教育本身需要不断革新,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决非小学教员应持的态度。既然吃了这碗饭,就应该对孩子们的成长负全面的责任。可惜离开了夏侯桥公高,再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了。可是话也不能说绝,君畴兄他们几位接的是旧学校,不也办得有声有色吗?看起来头一件要同事精诚团结,有点儿事业上的自主权;第二件是学校最好是新办的,少点儿必须清除的陈年垃圾;当然还有第三第四。如今的五高正是新创办的,校长又是宾若兄,还有好朋友伯祥兄,最主要的有利因素不就全了?到第一学期结束,我父亲的信心已经初见颜色。学校放假,一些琐事请住在镇上的同事照看,三位好朋友就一同乘船回城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早餐,我父亲穿上夏布大褂,打算去两家熟悉的茶馆走一遭,找找老朋友;没想到伯祥先生比他还早,已经找上门来了,见了面就问:“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那位就要回苏州了?”我父亲一时接不上茬,伯祥先生已经不耐烦了,说我父亲也做不了主,他有要紧事跟我祖父、祖母说。原来他昨天下午就见到了计髯。计髯告诉他说,我母亲已在北京女子师范毕业,同铮子先生都接受了南通女子师范的聘书,过几天就回苏州;铮子先生的意思,不如在暑假中先把婚事办了。计髯托他先来探个信。他是打定主意,送佛送上西天了,所以一早就赶了来。祖父、祖母自然高兴,可是又有点儿为难。伯祥先生说:“铮子先生是个爽快人,自己选中的侄女婿,决不会过分挑剔的,完全可以放心。”父亲没作一声,在一旁听着。他可能想,女大当嫁,男大当婚,是躲不过的;自己曾经主张过的“无金钱、无家庭、无政府”的“三无世界”,简直是痴人说梦。

为了让我母亲过了在娘家的最后一个生日,好日子定在阴历七月十四,换算成阳历,是一九一六年八月十二。别看这个简单的数目字,在《万年历》上,我还核对了好几遍呢。在濂溪坊举行的婚礼,新房就是我父亲原来的卧室,那间带个小天井的厢房,这些都可以想见。用的什么仪式,请了几桌酒席,找不到文字记载,也没听谁说起过。宴席上闹酒是免不了的;新官人大概没被灌醉,还能看清新娘子丰腴的脸庞上,那缕掩盖不住的又喜又怯的微笑。可惜那时还不兴拍婚纱照,来客中也没有谁带着照相机的。

第一张合影从身上穿着看,是那年寒假里拍摄的。四个人站在照相馆绘制的大幅布景前面,新婚夫妇站在两旁,中间站着我的铮子公公,相间各一米许,公公牵着个五六岁的女孩,是我的阿姨,长胡子公公的女儿。父亲在十四年后写的《过去随谈》上说:“结婚以后两情颇投合,那时大家当教员,分散在两地,一来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头,写信等信成为盘踞心窝的两件头等大事。”一年中两度分离,新婚加上小别,也不必再为从未写过情书而抱憾了,汩汩如溪流,一封又一封,真有说不完的话。到第二年暑假,他们俩还把蜜月旅行给补上了。

父亲和母亲一同出门旅行,头一回去的杭州。一九五七年三月二日,母亲患癌症亡故,父亲彻夜未眠,促成了已构思多日的一支《扬州慢》,还把此时此刻的心情注在后头:“略述偕墨同游踪迹,伤怀曷已。”《扬州慢》开头就是:“山翠联肩,湖光并影,游踪初印杭州。”既然到了杭州,母亲一定领新姑爷去拜见了她的后母,去老坟上祭奠了她的父亲母亲,此外也没有别的应酬了。大概乘划子游湖的日子多,不知去了多少名胜古迹。只有一处,他们肯定去过,就是白云庵右首边的月下老人祠。这是母亲亲口跟我说的;还说求了张签,签条上写的“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第二年果真生下了我。母亲还讲了那副名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世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一年来,新夫妇的相互感觉如此良好,真该去谢谢这位在冥冥之中替他们着力的月老。

父亲那支《扬州慢》,接下去是“怅江声岸火,记惜别通州”。原来游罢杭州,新夫妇没折回苏州,而是在上海登上江轮,我父亲把我母亲一直送到了通州。当时的“江声岸火”,父亲从未忘怀。一九三一年暑假里,父亲带着我游罢普陀,乘小火轮到宁波。船晚点了,掉头往回开,天已经断黑。我白天玩累了,一进房舱就睡着了。忽听得一阵喧哗,“沈家门到了!”我跟父亲出舱门去看,只见海面上一片灯笼。轮船放慢了,可是并不下锚,仍向前开。许多小划子争先恐后地围上来,用头上装着铁搭钩的长篙,勾住甲板的栏杆。划子随着浪头颠簸,灯笼随着划子摇晃,客人提着掮着行李,低头看清脚底,在颠簸摇晃之中上上下下。父亲对我说:“你看看,当年我送你母亲到南通天生港,就是这个情景。真个是‘风灯零乱……’”后头那四个字没听清楚,又来不及问。直到近年来读周美成的词,才知道父亲那时说的,是周词《琐寒窗》的两句:“风灯零乱,少年羁旅。”因为他当夜把我母亲送到了学校,独自回到码头上,在小客栈里等到天明,好搭头班渡轮过长江,赶上回甪直的内河航船。

山翠湖光,常现脑际。湖光在甪直随处可见,只可惜山太远了,远在太湖西畔。在给母亲的信中,父亲一定都提到过;说不定还连带提到唐明皇在《长生殿·小宴》中,对着杨贵妃唱的那一句:“只待借小饮对眉山。”母亲的兴致却没有这么高。她信上说近来感到秋乏;从来没有过的疲倦,吃什么都变了味。父亲看了她的信,先还将信将疑:真会这么巧?可是事实就有这么巧。父亲在信上跟母亲说:看来只好这样了,勉强支持到寒假,辞去明年的教职;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走上讲坛呢?在家里好好休息吧。铮子姑母一定会同意的,好让大家都放心。一九一八年四月廿四,我出生在苏州城里一家私营的产科医院里,医生叫冯哲文。母亲后来告诉我说,我是个难产,脑袋太大。那位留日的女医生直叫她憋住气,她全身力气都使完了,我就是不肯出来。后来动用了钳子,才把我硬拔了出来。她乏得一闭上眼就睡着了,好像不多一会儿才想起,似乎有过这么回事,迷迷糊糊睁开眼,护士已经把我的小脸,贴在她的脸庞上。母亲一定轻轻地吻了我,可她没说,也没介绍还有谁站在床边上。

好像谁都喜欢我。父亲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小墨”,因为大家都说我长相像母亲。最见于形色的莫过于祖父,有亲戚朋友来,就把我抱出来给他们看,还一边说:“你是知道的,我四十七才生的儿子,没指望还能抱上孙子。”祖父虚岁已过七十,牙齿掉得差不多了,晚上常用蒸猪脑下酒。我还没断奶,祖父就吩咐说:“买猪脑就带条脊筋,一起蒸了喂给小墨吃。”脊筋就是脊髓,一条才一个铜板。晚上,祖父让我坐在他左膝盖上,左臂搂住我,右手拿筷子把脊筋掐成小段,耐着性子喂我,把手边的酒都放凉了。我一周岁,母亲抱我去照相馆拍了张全身照,穿的袍子,双手捧着只小白兔,模样儿颇像如今过年贴在门上的那个男孩。祖父看了,高兴得胡子笑开了花,带着我的照片上茶馆向朋友们显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