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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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谁料得到,一块黄豆大小的胆结石几乎夺走了我父亲的生命。胆囊结石其实是常见病,患者自己不一定感觉到,即使发作了需要剖腹,也不算大手术。可是我父亲耽搁太久了,等到透视,只观察到胆囊周围一片模糊。医生不得不打开肚子来看了,当场决定下一刀该如何下手。怎么会耽搁成这样呢?由于病发正在旅途中,由于我父亲一向不肯给别人添麻烦。而且在这一点上,我又早已养成了跟父亲相同的习惯。结果呢?结果却给不知多少人,平添了数不清的麻烦。

五月底,统战部组织人大、政协的在京常委去四川参观,年纪特大的可以带陪同。名单上有我父亲,也有我。我并非常委,分明要我照料父亲的旅途生活。父亲有我陪伴,自然愿意去。“文化大革命”前的最后一次参观,去四川看了规模宏大的三线建设;在十年浩劫中,听说去过的地方无一幸免,都遭到了怎样怎样的破坏,老人家放心不下,有机会自然得去看看。五月廿七午前登车。参观团二十来人,几乎都相熟。随行的工作人员,包括医生和记者,数目相当。共挂了两节软卧车厢,宽舒之极;每间二人,父亲和我被安排在一间里。下午,老人家感到腹痛,在肚脐右上方,而且越来越痛。他只对我说稍有点儿不舒服,还不许我声张,免得惊动大家。老人家躺了一会儿,说痛已渐渐减轻,大致不妨事,勉强喝了一点儿稀的就回房解衣而睡了。前几天给《文艺报》赶了篇约稿,又帮至诚改了两场戏,显然累了,躺下就着。早上五点醒来,说肚子不觉得痛了,不再当作一回事。

为照顾老年人,参观日程安排得很宽松,休息的时候多。父亲每一处都去了,总见得勉强,打不起精神来。他有个自己量体温的习惯,这一天腋下老在36.5度上下,比平日高出了半度,老人家以为是感冒的前兆,叫我冲银翘解毒冲剂给他喝,不管用。省里的医生带了心电图机来,给几位老年人做了检查,说都没有问题。在省会成都和西北各县转悠了十来天,六月十二晨登上火车,当晚到重庆。参观的安排跟在成都相仿,父亲也都去了。六月廿一离开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上的轮船,那一百几十级石阶,是由两位随行人员左右架着走下去的。父亲依旧贪看沿途江景,可受不住江风,总是在栏杆边站了一小会儿就躲进舱内。二十二日午睡起来,船已过宜昌。两日来,父亲的体温比平日高出一度有余。老人家说不能再秘而不宣了,我才把随团的女医生请进了舱。她先给注射了庆大霉素和柴胡针剂,再问有什么不舒服。我父亲说他多年的习惯,每天大便两次,前天上船以后还未便过,所以胃胀腹痛。医生给了两片“果导”,交代在入睡前吞服。半夜后三点,父亲叫我扶他上厕所,果然排出了一些,第二天又注射庆大霉素。下午三点,轮船靠上了汉口码头,老人家才下床,撑着雨伞下船,直奔指定的汽车,四十分钟后到达武昌东湖边一座讲究的宾馆。那是六月二十三日。

武昌医院的医生在宾馆等着了,从我父亲的耳朵上取了血样回去化验,一会儿就打电话来说,白血球增加不多,意思说身体各部分并无发炎的征兆。随团医生听了我父亲的胸部,说不像是肺炎,为了证实,要我父亲去医院透视。老人家说觉得很累,免了吧。第二天夜里吃了消化药和藿香正气丸,肚子里稍觉松动,睡得颇好。在六月二十五的日记上,父亲只写了两行字:“晨起时量体温,36.2,希望从此退净,不再反复。如厕,虽未甚畅,而排出一部分,亦较可自慰。”以后中断了一百一十七天,在日记本上画了条波形曲线,下一行是:“以下病后补记。另有两册病院中之简记,大部为兀真所书,小部系至美补充。”如今我把《病后补记》抄录在下面:

“六月廿五下午登京汉车,余上车即卧。六月廿六下午到京,到家即卧。夜间痛大作,无法忍受,六月廿七日入首都医院,自此住院一百有余日。无时无家属在旁陪侍。每日上午至美轮班,下午则兀真。至于夜间,在前段则为两人为一班,至善、至诚、永和、兆言、薛明五人每夜两人值班。及兆言、薛明南归,则至善、至诚、永和轮流值班。

“七月七日动手术,自胆中取出一颗结石,大如黄豆。此后复有咯血之灾,一日而止。来访者不能全记,友情可感。

“十月九日自首都医院回家。回家后仍如在医院然,大部分时间休卧,一切生活琐事皆由他人代为料理。舒适胜于在医院中。来访者虽不多,皆极殷切。平伯来,佩弦夫人陈竹隐特从清华来,尤可感。书信颇积,无法一一回复,只得缓日再说。

“以上十月二十日补记。以后日记,拟取最简单之方式,聊云不废此事而已。”

这段“补记”简单得可以,叫我不得不作些注解,添几句说明。病院中的“简记”两本是学生用的练习本,没规定的格式,记病情记治疗,也记别的琐事。字迹潦草,都用的钢笔,薛明也偶尔记上了一两句。他的《射虎口》写得了,来北京听听我父亲的意见;看我父亲如此狼狈地回家来,第二天上午,由急救车接进了医院,就自告奋勇参加夜间值班,好赶着和我谈他的戏。兆言是至诚去信唤来的,正好凑他在准备高考,两人南归的时候,我父亲已出了危险期。永和是我打电话去汉中唤回来的。满子没参加值班,她得在家里做好后勤,回答探问的电话,接待登门探问的诸亲友好。首都医院就是曾改名反帝的协和医院。

进院的第一天,父亲眼球已经发黄,体温超过三十九度。医生的注意点集中在肝和胆上,透视所得前边已说过,知道病发已有些日子了;白血球并不明显增多,说是老年人生理反应已趋迟钝。用了冰袋,注射了两种抗生素,没能使体温降下来。医院通知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和教育部办公室,两方面都来了领导人,听了汇报,指示全力抢救。各科的专家们,还有几位从别的医院请来的,又进行了会诊,会诊的结果我在前边也已说过。开刀是外科的事,外科专家、北京医院的副院长吴蔚然答应亲自主刀。我父亲已周身发黄,经过几天高烧,筋疲力尽,思路仍旧清晰。吴蔚然医生跟我父亲耐心地说了治疗方案,老人家全部同意。第二个轮到我了,护士长按惯例送来了家属同意手术的志愿书。其实只要签个名就得,我不知道为什么添上了一句话,写完一看,十二个字错了六个,只好涂上六个墨团重写。这是句什么话呢?当晚就想不起来了。真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七月七日上午动的手术,取出胆石一小块,在前边也已说过。父亲八点过送进手术室,半身麻醉,十一点半才送回病房。神志清醒,处于兴奋状态。伤口痛,血压过低,输血,注射了止痛针,服用了安眠药方能入睡。后来听说,手术中曾因血压突然下降而进行过抢救。又听说,胆囊肿胀已经穿孔,胆汁自孔内泄出,使周围的肝脏局部发炎,甚至糜烂;胆囊粘连在肝脏上,无法割除。取出胆石后,把胆囊内清理干净,扎住胆管,不让它再担当贮存和调节胆汁的功能,让它逐渐纤维化而留在体内;肝脏的修复,靠注射抗生素和提高患者的再生本能。我听到的已尽在于此,记录未必准确,只能大致表明这次手术的意向,请读者诸君切勿当作医案看待。肝脏受损太甚,使我父亲食欲全无,每顿喝不下两匙汤,维持体温还远远不够,哪儿谈得到再生本能的提高呢?医生采用了鼻饲的办法,把一根又细又软的硅胶管,一头从鼻孔塞到喉咙口,让患者一口咽进胃里。老人家很配合,一次成功,还说并不觉得有根管子留在食道里。鼻孔外边的那半段硅胶管,在小电泵带动的两个偏心轮之间穿过,接到盛营养液的瓶子里。电门一开,两个偏心轮相对转动,就源源不断地通过硅胶管,把营养液缓缓压进患者的胃里。这日本玩意儿,设计思想还真有点儿巧妙。

营养液想来是营养师按医生的意向配制的,不外乎牛奶鸡蛋,牛肉汁鸡汤,淀粉糖类,水果蔬菜汁,加上各种维生素矿物质。医生还嫌不够,把医院里剩着的几剂Vivonex用上了。这是美国的新产品,供宇航员使用的,是经过各种消化酶处理过的营养液,国内的市面上还没有供应。卫生部请准了外汇,直接向美国的公司购买,约定班次,让晓风兄和兀真去飞机场取货,至少取过两回吧。Vivonex冷冻包装,密封在一个特制的冰盒里,捧到医院就送进冷藏库。我没见过,不知一盒有多少剂。这样的特殊化真有点儿过了头。这句话,当时确曾在我脑袋里闪过,现在又觉得非记下来不可。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鼻饲用的那根日本硅胶管有个最大的优点,它又细又软,插在喉咙和食道里,毫不妨碍食物在口腔中咀嚼和通过喉头下咽;只要小电泵开着,患者即使睡着了,营养液的输送一秒也不中断。连续灌输了一个星期,父亲的精神见长,食欲也稍稍开了,每顿能吃一小块饼干或蛋糕,后来可以坐在床上由兀真喂小半碗面片了。这届高考出的语文试题有点儿新意,老人家听我说了挺兴奋,说待出了院,要写篇小文章叫一声好。医生们经过会诊,说外科的任务可以算结束了,以后的着重点是恢复,是疗养,把我父亲交给了内科。病房不需搬动,主治医生换成了十年前就结识的黄席珍。那是八月廿一。

黄医生来查房,征求我父亲对治疗和护理的意见。老人家说都很满意,只有一个要求,是否可以不再喷雾,喉咙口呛得不太舒服。黄医生说,喷雾就为给喉咙口一点儿刺激,引起咳嗽,把留在气管里的痰吐出来。她叫我父亲张大嘴,检查了一遍又说:“没问题,喉咙口也没多少痰,还是咳出来的好,积多了可能引起肺炎。过些日子下了床,就不用喷雾了,再忍耐一两个星期吧。我扶您下床走两步试试。”老人家一手扶着她,一手扶着至美,两脚才落地就嚷嚷不成,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什么都得从头学起,试了几天,居然能移步了,一直到月底,身体好像已恢复正常,能够到窗口坐一会儿了,只是没有精神看书。大家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回家了。

九月四日晚上,轮着永和值班。政协发来《叶塞尼亚》的电影票,我去看了。没看到一半,银幕旁边映出一条通知:“叶至善委员速去医院。”我立刻出了会场,骑上车就直奔病房。那间病房里只留着两个护士,和永和一同在换沾满鲜血的被单。险情似已过去,医生们都在会议室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父亲脸色刷白,奄奄一息,闭着眼睛,显然失血过多,可能还把自己吓着了。这时我才知道,父亲入睡前例行喷雾,才咳出少许痰,忽大呛几声,连连喷出大口的血,鲜红的血点子直喷到脚后的粉墙上。医生们全赶来了,护士推来了临危急救的小药柜,又是止血,又是止呛,又是维持血压,又是预防感染。至诚和兀真也赶来了,跟值班医生护士一同守到天明。病因是呛破了气管。夜里还咳过两次,痰中还带血。总的趋势是往好处发展。四天以后不再见血,饮食也逐渐增加。父亲遭了这一大挫折,脾气越发急躁,好在医生护士都像家里人一个样,知道防范和化解。

十月九日上午回家,父亲的生活,应该说是一家人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如果不是旅途耽搁,很可能就没有这次大病,也许能自然践约“活上一百岁”,不用跟许多老人那样,挨过偃蹇的植物人的阶段。可是也用不着懊恼,父亲自己已于十一年前填过一首《蝶恋花》,下半阕说:“七十余年似电火。往事思量,倘许重来过。想入非非宁复可?明年花岂去年朵。”往事是没法重来过的,即使重来,也满不是当事人所巴望的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