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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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那一年十月廿三,伯昕先生和志成先生两个约定了来看我父亲。我记不起他们上一回一同造访是哪一年了,分明有公事。果不其然,他们说民进跟其他民主党派一个样,停止活动已十年有余。明年春天,五届全国人大和五届全国政协将同时召开,代表和委员的人选,要各党派跟各方面共同协商。两位都说十年来变化极大,却大家不见面,对会员们的情况,他们也知之甚少,只好从访问调查做起。我父亲知之更少,按理说只能做被调查的对象。他们倒说是来汇报的,脸上还带着歉意的笑。我父亲看着听着,总觉得有些儿异样;后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跟统战部商量过了,要把我父亲安排进民进中央的领导班子。

各级人大、政协,包括各党派、团体,看来大致一个样,开会做准备的第一要务是起草“报告”;逢到“换届”,得添一项,就是协商与会的人员和会后的领导班子。我没有看过《会议筹备须知》这一类小册子,只是由经验得之。两个“五届”都是十年浩劫之后的头一次大会,非同小可,在协商名单方面,自然得多花些工夫。二十四年前,协商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的时候,我父亲说他已由江苏省推举为全国人大代表,不必再在政协占个名额了,这个意见被采纳了。这一回我父亲的姓名又出现在两个推荐名单上,老人家又提出了同样请求。伯昕先生来劝说了:列上名单,正因为目前有这样的需要;请叶老勉为其难,无非多开几个会。我父亲一向怕开会,伯昕先生早就知道。老人家说:“开会去坐坐也难,人家看见我出席了,其实我看也没看清楚,听也没听清楚:眼镜不管用,助听器也不管用,在大庭广众中只听得一片嗡嗡,要把这小匣子凑到你嘴边,才能听清你说的话,在会场上比不用还糟。”伯昕先生说:“周建老新买了个日本货,听说很得用。下回见着他问问。再说,开会也不一定都去。有什么重要报告,我会托志成、纪元来跟叶老转达的。”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父亲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九七七年岁余转眼过去,新年不同于春节,来客不多。二日上午,晓风兄来跟我父亲闲谈,他自干校回来,年年如此。我父亲已经掐准了,见了面就要托他起个稿子,还说清楚只是偶或相烦,并非经常。稿子中要说的,他老人家近日来已经跟好几位朋友谈过,都说“四人帮”逃不脱党纪的处分,这是肯定的。把他们永远开除出党固然大快人心,可是他们还犯着国法呢,还得组织人民法庭予以公审,按罪行的轻重分别判以徒刑或死刑。晓风兄听我父亲说完,要求再说一遍,好让他用笔记下一些来。老人家说还得自己再考虑考虑,写下几条来,过几天给他寄去,烦他排比贯串,写成个发言稿。十一日上午,晓风兄把稿子送了来,写得条理清楚,语言顺达,我父亲大为满意。在那天的日记上挂了一笔:“询其费时若干,云止二小时,且尚应付其他杂事。此子心敏手快,视前益进,真可慰也。”三月二日,在人大江苏组的小组会上,我父亲根据晓风兄整理的稿子做了发言。

五届人大一次会议二月廿六开幕,三月五日闭幕。政协委员列席人大会议的整个过程,因而会议提前两天开幕,推后两天闭幕。在两个会议的预备会上,我父亲都被推举为主席团成员。三月三日,新华社的摄影记者约我和父亲,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内大厅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各报社,说明是一同参加政协的叶某父子俩;好像没说父亲属民进组,儿子属新闻出版组。在照片上,我做搀扶父亲状。后来两会分别投票选举,我父亲成了人大常委,又成了政协常委。在会场上,尤其在政协的会场上,我父亲见到了好几位多年不见的老熟人。巴金先生,五年前父亲在上海受“四人帮”爪牙的阻挠,没能见上一面,这一回在休息室里碰见了,想不到已经满头白发。可是看得出来,难以忍受的长期折磨并没把他的精神压垮。一时说不成连串的话,是由于兴奋过了头,他眉间嘴边,仍带着坦诚的微笑。父亲去年送给巴金先生的诗的开头说:“诵君文,莫记篇;交不浅,五十年。平时未必常晤叙,十年契阔心怅然。”“十年”是个成数,一九六六年后,巴金先生就没有到过北京,多少契阔的老朋友还在怅望着他呢。等大会闭了幕,他搬到前门饭店住了一个星期,由小林陪着,一家挨一家登门造访。看望我父亲是十日上午,他捧着一小坛二十年陈的绍兴,诚心诚意为送酒来的。说了十来分钟话,在走廊上迎着阳光摄了张纪念照,巴金先生就告辞了。他做好计划,一个上午还得赶两家。

姚雪垠先生送来了才出厂的《李自成》第二卷。父亲和我在付排前读过原稿,新书到手,就寄给了至诚。在信上父亲跟他说,这第二卷中的某某几段,颇适合改编为京剧或地方戏,要他挑定一段,向团里提出建议,如果能通过,就请求让他到北京来编。这是年初的话,居然成为事实。至诚挑选的是红娘子劫牢救出李信,一同投奔李自成一段,就取名《红娘子》。等到两会闭幕,至诚就回家来了,还带来了一个薛明。他仍在给无锡县锡剧团编戏,也挑选了一段,取名《射虎口》,是个类似《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他想跟着至诚,一同去见见《李自成》的作者。至诚的戏共六场,看提纲安排得大体可以;薛明的也还可以,却有个基本缺点,锡剧是旦角当行,演武打戏非但难以发挥,观众还可能不接受。三月廿四下午,我领着他们两个去请教雪垠先生。推进门去,有位胖子正讲得眉飞色舞,经雪垠先生介绍,才知道是电影名编剧李准先生。我介绍了至诚和薛明,幸而没打断李准先生的兴致,他接着说他的剧本,就是后来崔嵬主演的那一部。虽然前半部没听见,我们三个已十分满足,雪垠先生也满脸堆笑。等到李准先生告辞走了,我先简要地跟雪垠先生说了至诚他们造访的意图,接着说时间已经不早,改日再让他们来征求意见吧。四月五日,至诚已写完第一场,薛明还没动手,动身回南方去了。他走之前去见了雪垠先生没有呢?我不知下文,也忘了打听。那时候还不知道,改编而不先征得作者同意,是个侵犯了知识产权的问题。

四月十日,新华社打电话来,说要请我父亲给国内记者训练班讲一次文风。我自作主张,代父亲答应了。父亲常说文风问题得从《人民日报》抓起,如今新华社找上门来,他怎能拒绝呢?电话挂断,我跟父亲说了。父亲说应该答应,讲之前总得做些准备,又得好几夜睡不稳。十多年没讲课了,两三个小时,不知还能不能讲下来。讲过还不算完,还得送记录稿来要求校阅……老人家是实话实说,他手上正有一篇记录稿:只因为在一次座谈会上做了三十分钟的即席发言,谈的也是文风。改了两天实在改不下去,只好另起炉灶。这样的苦恼别人不知道,我是清清楚楚的,包括老人家的健康情况。听我说已经答应,父亲并没责怪我。去新华社作讲是廿一日下午。前一天晚上喝酒,父亲跟我和至诚商量该说些什么。上午写提纲,列了不相连贯的八个小题目,十一点才写毕。下午两点半,新华社领导乘车来接,我们兄弟俩一同跟了去,准三点开讲,还好,听讲的才一百来人。中间休息了一刻钟,五点半讲毕,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主人向我父亲把提纲要了去。

后续的校阅任务自五月初开始,先是对外部发往国外的一篇稿子,主要报道我父亲跟青年记者谈了一次话,讲了些什么。父亲看了叫我修改一遍,得注意三条原则:他说过的话,稿子中没提的,不用补充;稿子中提到了,而记得脱头落襻的,需加以补足;起稿者顺手添加进去的一些套话空话,一律删掉。我改完了,父亲仔细看了一遍,又做了几处改动,叫我打电话让他们来取。又过了十天,新华社才把讲话的记录稿送来,说准备在内部通讯上发表。稿子整理得不错,不用多改动,叫我喜出望外。动笔的似乎是同乡,听得清我父亲的口音;又有我父亲自己写的提纲作依据,所以能有如此的成绩。父亲听我这样说,叫我再看一遍,他手头正忙,就不看了。我凭回忆,改正了几处小错。不想我掉以轻心,竟放过了常识方面的一处大错。在后边,我会向读者诸君做坦白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