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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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子恺先生于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与世长辞。十月十日,我父亲作了一首七律《追念子恺》,中间四句是缅怀昔日交游。

故交又复一人逝,潇洒风神永忆渠。

漫画初探招共酌,新篇细校得先娱。

深杯剪烛沙坪坝,野店投诗遵义庐。

十载所希归怅恨,再谋一面原终虚。

“漫画初探”其实是跟振铎先生、愈之先生等几个朋友,一同到子恺先生在江湾的寓所,为他的第一本画集选稿,客厅里墙壁门窗,挂满了那时尚在初创阶段的一张张漫画。“酌”是“斟酌”的意思,那一天并未备酒。“新篇细校”,父亲在后来为《丰子恺文集》作的序中说:“在三十年代,子恺兄为普及音乐绘画等艺术知识写了不少文章,编了好几本书,使一代的知识青年,包括我在内,受到了这些方面很好的启蒙。他的那些文章大多发表在《中学生》上,而我是《中学生》的编辑,是那些文章的第一读者。”第五句,父亲自注:“君寓重庆沙坪坝,余曾往访,饮酒至深夜,共饮者尚有贺昌群兄。今子恺、昌群俱逝矣。”第六句也有自注:“一九四二年自川经黔之桂时,君寓遵义,未及往访,仅寄与一诗。”按时间的次序,第五句为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二事,应居后;第六句的日期为五月十二。如果要查,都在《叶圣陶集》第二十卷《西行日记(下)》。“十载所希”,希的就是“再谋一面”前头才表过,不多说了。

贺昌群先生是一九七三年十月一日过世的。父亲十天之前去探望他,回来说昌群先生形貌益憔悴,两腿肿胀,语音细微几不可辨。眠食都不好,尿中带血,自己还不知道患的是膀胱癌。父亲想过了国庆再去探望,叫我从大抽屉里取出一幅立轴,挂在客厅里。立轴正是昌群先生写的一首记事七律,说的沙坪坝那天,同在子恺先生家晤叙的情景。

幽居且喜故人回,误尽儒冠百事哀。

不觉流年添白发,最难肝胆映深杯。

江天小舍风灯乱,雨夜丛林篝火摧。

此别醉谈愁论后,何时襟抱得重开。

前后才三年,两位老朋友都过去了。

有的老朋友,父亲早就知道他们不在世上了。金仲华先生,他碍着谁了呢?只有自缢这一条路可走了吗?十月三十,仲华先生的妹子端苓和妹夫刘火子突然来探望我父亲,疑疑惑惑了近十年的传闻才算得到证实。端苓姐说“上海方面”已于四年前做出结论,说仲华先生自缢是由于他不理解这一场“文化大革命”。这个所谓的“结论”,倒是让人很难理解的,想来不只用过一回吧。父亲特地问起年已九十又五的金老太太,端苓姐说尚健在,近年居老家桐乡。老舍先生,谁都说是好人,竟自沉于太平湖,十年来有没有个“结论”也不知道。一九八三年八月下旬,父亲为题《老舍评传》填了首《台城路》,直抒了他对老舍先生作品的赞誉,以及他跟老舍先生交游的惬心,最后竟“呵天何意!”定要老天爷给个说法。

八条的院子里有两棵垂丝海棠,北京人唤作“西府海棠”,就是《红楼梦》中说的“女儿棠”。花树也有灵性,“文革”初期没人照料,海棠逐渐枯萎;后来人逐个回来了,它才恢复了精神。每年四月中旬,父亲就掐着日子盼两棵海棠开花:为的选定一天,让满子略备酒菜,请伯祥、颉刚、元善、平伯四位先生同来赏花。都是八十上下的人了,虽然都长住北京,聚会一次也不容易。看他们须眉皆白,说古论今,常因耳朵背而相互接错了茬。满屋子欢声笑语,倒冷落了窗外那两棵已经绿肥红瘦的女儿棠。一九七五年,父亲特别性急,把日子订在了四月十九。没想到这一年春寒料峭,到了那天,只向南的枝头绽开了三五嘟噜。父亲懊恼也来不及了,伯祥先生已经由六姐汉华搀着,进院子来了;接着来的是平伯、元善两位先生;颉刚先生由夫人伴同,最后到。大家都抬头看花,不知瞅没瞅见那几簇躲在碧绿丛中的嫩红。三午拿出相机来特地给祖父辈摄影,作品中有一幅,后来题作《五老图》。

五老数伯祥先生年纪最大,已八十又五。留下了这幅《五老图》,他跟颉刚先生都没再来八条。颉刚先生常有病,常住院出院,父亲掐不准日子去探望他。伯祥先生患老年性气喘和白内障,不是住医院治得了的,老人家也不肯住。父亲平均每个月去看他一回,出门前先打电话联系。十二月九日去过一回,十六日晚接到六姐电话,说她父亲想念得厉害,盼望我父亲去看他老人家。第二天上午,父亲由满子陪着去了,两位老人家闲谈到十一点。天下起微雨,满子借了把雨伞,搀扶着父亲告别出来,伯祥先生还在窗口上喊:“路上滑,慢点走。”廿九日,满子去还伞,半天才回来,说伯祥先生进了首都医院,暂时安排在大病房里;医生说是肺炎,心力减弱,脉搏过速。我下午赶去探视,医生正量血压,伯祥先生直瞪着眼睛只是喘气。润华兄告诉我:医生说如果心力恢复,还不至于危险,已注射过强心剂了。我回家如实告诉了父亲,说等明天他们家里来了电话再说吧。没想到一整天没等着电话,打去也没人接。父亲说明天非亲自去医院不可,没人陪伴,他就一个人去。除夕一早,汉华姐来电话了,满子接的,说她父亲已于昨夜逝世,托我父亲转告几位熟朋友。不想父亲在卧室里已听到声音,蹬蹬蹬出来,走到电话跟前,抢过话筒又不知怎么说好,把话筒仍塞在满子手里,呆呆地等她打完了电话,才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