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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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至美手术过后,身子一直不太好。那时国际国内的斗争十分激烈,长篇大论天天有,电台的工作哪能不加倍紧张。至美得不到应有的休息,家里又常常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永和记得有好几回,他陪爷爷在午前,去复兴门电台对门等着姑姑出来,就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点儿什么。小馆子不是说话的所在,只能让至美稍感放松而已。有一回父亲说,至美在电台工作已十多年,从未请过事假,是不是用陪他去外地的名义,向领导请个假试试;如果获准,他就带着我和至美,做一回自费旅行。至美去说了,居然请准了四个星期的假。父亲要去青岛看樱花。我给绘定了一张皆大欢喜的旅游路线图:乘火车到青岛,再乘海轮到上海;从杭州到苏州一段,改乘内河轮船。这两段水路好似美妙的间奏曲,既节省了旅费,又平添了多少罗曼蒂克。虽说是自费旅行,还得依赖公家。教育部办公室给我父亲准备了路条,致青岛、上海、杭州、苏州、南京五地革委会办公室的介绍信;还分别跟他们通了电话,记下了对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一并交给了我。五月四日动身,六月一日归来。第二天,父亲在复姚韵漪阿姨(杨贤江先生的夫人、我母亲的挚友)的信中说:“来信言蛰居既久,即思出外活动。我同有此感,乃于五月初离京南游,独行为家中人所不许,至善至美兄妹二人乃请假陪行……先到青岛,尚及观樱花碧桃海棠之迟开者。继之乘海轮到上海,访问亲友,他则再寻旧时居沪踪迹。于是到杭州。几处名胜,皆往一观,而以植物园与花圃最感兴趣。自杭到苏乘内河轮船。所乘为日班,历时十一小时又半,江南水乡风味又获重温。苏州留七日,为期最长。时则三儿至诚亦请假来同游。而媳妇姚澄则请假一周,伴我人在南京游观。昨日午间自南京航空归来,较之乘火车大为爽快。旅中身体尚好,亦不觉疲惫,堪以告慰。”

假如叫我写这段游记摘要,我是表达不出父亲当时那种满心喜欢的。本想抄了下来,我就省一把力,跳过去算了,可是不成,有几件事似乎得补充交代。五日下午到青岛,交际处处长来接,把我们安排在海滨疗养院的一所小洋房里。不是避暑季节,疗养院好像没有别的人,饮食由厨房按时送来,饭钱跟房钱一并算。参观水族馆和啤酒厂等有人来导游,小汽车没收钱。父亲有我们陪着,就在附近看花观海,既自在又从容。到上海的海轮是我国自建的,去年十二月下旬首次正式开航,没有头等舱,我们买了三张二等舱的票,票价12.9元。政委和船长都是转业海军,见了我父亲,定要他搬进带书房和浴室的“备用室”,原是备给首长用的。父亲只好从命,说已经特殊了,票价非补不可。于是补了6.2元。第二天上午,航程已过半,政委带我们去驾驶楼,眺望了碧波粼粼的大海,观看了雷达等仪器的使用表演,又去机房看了柴油发动机。

下午五点半,轮船在提篮桥码头靠岸,乘客纷纷下船,却不见汽车来接。政委着急了,打电话去市革委会交际处问,回说小汽车已经到达码头。我让至美照看好父亲,一个人跟着乘客流挤到码头大门口,望见有个年轻女干部,踮起脚跟向人丛里张望。我迎上去问她是否来接人。她一见我,如释重负似的说:“是叶老吧?您的两个孩子呢?”我说:“我就是孩子之一。父亲还在船上等着呢。”这时候政委也到了,他跟看大门的警察说了一声,小汽车开到了舷梯旁边。父亲在道别时紧紧地握了政委的手,感谢他热忱关照。在上海,我们亲友多,旧时踪迹多,因而活动也多,说哪几件好呢?我只得索性从略了。从杭州到苏州走的运河,是抗日战争初起时经过的,三十八年过去,跟回忆对不上号了,没寻着什么旧时踪迹。不特殊化,费用自理,在上海和杭州也基本上做到。在苏州却行不大通,到码头来接的交际处处长是熟人,把我们仍旧安排在南林别墅,宿费每人每日仅三元;当晚设宴招待也没推辞掉;出门游散,倒只好偷偷地踅到街口上,去乘公共汽车了。

父亲这一回到苏州,好像有意给我们子女三个,指点他少年时的前尘影事。所到各处,我在前面讲父亲的学生生活时,记得都已提过。青石弄的旧屋跟南林别墅仅一墙之隔,父亲提都没提。新中国成立之初,他就把房和地交了公,交给了苏州市人民政府,这一回是居民委员会找上门来了,问当时交公有无保留,听口气是住在那儿的三户人家发生了纠纷。父亲有点儿不耐烦,叫我去回答绝无保留;交公的当时没提到这个问题,可以去市革委会查档案。后来没听说下文。“文革”后,有一阵子发回私有房产;又说原房主不愿收回,政府可以代管。父亲在这所“故居”中只住了不足两年,却付出了十来年的牵挂和烦恼,我们子女知道得最清楚。至诚的挚友陆文夫兄当上了作协的副主席,我们就跟他商量,把青石弄这所屋子交给了苏州市作协,父亲出面立了字据,还交代文夫兄说:“派什么用场都可以,就是不要空关着,布置成故居。”文夫兄真是个能干人,他请走了原住户,进行了彻底翻修,拨给了苏州杂志社使用。这是父亲的身后事了,他如果来得及知道,肯定会说“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