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508200000071

第71章

父亲那年从香港北上,同船的有好几位老一辈的民主人士,后来在各种大会上,我都见过:他们坐在台上,我在台下望见他们。只有陈叔通老先生一位,和我父亲交往较多,忽飘然而至,两人说古论今,谈上一两个小时。如果稍用些儿心,就可以看出我父亲在轮船上那七天的日记中,记这位老人家用的笔墨稍多,音容笑貌凸现于纸上。父亲作灯谜,把这一回“同气又同舟”的航行,作为《知北游》的谜面;后来作诗应云彬先生索奖,又以“南运经时又北游”开的头。大家依韵和作,陈叔老开头一句却是“奔赴新邦未是游”;有不同意见当面直说,却并不让人感到尴尬。他兴致极高,默写了两首旧作向大家请教。一首是《日本投降枕上喜赋》,道着了“天涯共此时”,大家彻夜难眠的矛盾心情;另一首是《秋热》,借“秋行夏令”,喻蒋政权色厉内荏已长不了,可还得防它垂死挣扎。父亲把这两首七律都抄录在日记上,读者诸君如有兴趣,可翻看《北游日记》片断之一。

一九五二年八月三日,我父亲和母亲去北戴河避暑,四天前接到陈叔老的信:

圣陶先生:

到北戴河已九日,毕竟清凉,八月更佳,闻公有意来此暂息。弟八月七日返京,可能十一再来,愿与公偕。不知能稍待否?

弟陈叔通七月廿九

叔老当时七十七,长我父亲十九岁,自称为“弟”,真个是忘年之交了。父亲此行已安排妥当,不便改期。三日晚上,在北戴河的招待所听得汽车声,原来陈叔老得知我父亲已到,就找来了。“追寻逾密约”,叫人想起佩弦先生。他说将于次日晚提前回京。这时月光如银,海面烂然,两人坐在廊下谈了一会儿,觉天凉如水,叔老就回去了。第二天午休后,父亲访叔老接着往下谈,在日记上留下了如许记载:“叔老谓目今人事工作殊有缺陷,致人不能尽其才,才无由显其用。谓须大胆使用,小心鉴别,乃可丝丝入扣。又谓人事工作者宜抱‘一夫不获,皆余之咎’之诚意,乃可做好工作。叔老谈及同载北来,亦既三年,当时海上纵谈,今日方知其皆非实际。我人逐渐学习,稍明归趋,欲求洞达,则谈何容易。叔老固健谈,且深喜与余谈。惜其今夕即将返京,否则假中共谈若干回,亦为大快。”

老一辈的民主人士中,最喜欢作诗的是柳亚老,作了喜欢给人看。陈叔老兴致来了也作诗,他跟佩弦先生有点儿相像,只给熟人看。一九五六年二月,老人家带给我父亲一册历年来的诗稿,说本想烧掉的,总之不想刻印传世,让我父亲看了就还给他。我父亲看过就送还了,按说看了多少得批上几句赞赏的话,我父亲索性脱俗,免了;也没把特别中意的抄下几首来,只把叔老的复信贴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那时我父亲肝病初愈,打算上班。叔老在信上劝他遵守医师嘱咐,在家多养些日子,上了班便不能自制。又说“弟无他长,尚能自知,诗稿只合摧烧”。却又抄了一首去年在北戴河作的七律给我父亲看:“所读何书竟一空,愧余炳烛费深功。总因回头妨前进,自谓持平误折衷。即物研求须有素,与时运用始无穷。从来多少高明者,堕入玄谭幻想中。”无标题,也许有感于理论学习吧。那时叔老已八十一了。

我父亲患肝炎,在北京医院隔离房住了不满一个月,受严格管制的只是头一个星期。每天有一个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书报刊物、稿子信件,什么都能捎带进去,只免去了开会一项。要不是春节,医生大概还不会放他回家。父亲答应医生出院后戒烟停酒。来探望的朋友络绎不绝,父亲只好躺着,来客让我应酬,留饭就命我陪饮。热闹的春节才过完,大事可不好了,母亲的喉咙又犯病了。我立刻想到癌症,嘴上可没说。父亲跟上回一样,没把喉咙刺痛跟癌症联系起来,是不愿意呢还是没想到呢?我揣摩不透。亏得母亲自认为刺痛只是喉头的神经出了些小毛病,从未跟腹部割出来的那堆东西联系起来。何况前年割治以后,健康恢复之快着实惊人,使她感到乐观。去江南转了一圈回来,父亲有些困倦,母亲却浑身是劲,还不断地长胖,从没有这样富态过。去医院检查了两回,都说没事。她自己也说:“真个心宽体胖了。”伯祥先生的夫人患了癌症,痛得靠打吗啡维持着,瘦得落了形,母亲去探望过,后来又去殡仪馆送入殓。癌症再可怕,也没听说过谁得了会越来越胖的。母亲哪里会想到自己患的正是癌症呢?而且已在迅速扩散。喉咙已经发出SOS的信号,可惜即使有人能解读,也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跟前一回一个样,老片子重放了一遍。先是治喉咙,请中医,请西医,吃药,扎针,注射盘尼西林,全不见效;恶心、呕吐、厌食,母亲就瘦下来了,瘦得隔着衣服都可以摸到,右腹开过刀的地方又有个硬块。母亲吓得流下了眼泪,父亲也手足无措了。满子打电话向医院询问,回说如此情形宜及早住院检查。母亲听说,急忙让满子陪往医院。这一天是二月廿三。父亲写信给至美、至诚,告诉他们母亲已入院检查;等满子回来,急忙问住院的情形,又跟我和满子商量,如果查出来竟是癌症复发,将怎么办?我说:“只得听医生怎么说了。”没想到这句话惹怒了父亲,说我这个人“理智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