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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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半个世纪前的“三反运动”,我还能记得,反的是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至于“五反”,官僚主义也是要反的,另外四项是什么,就背不出来了。人教社是国营的,搞的是“三反”。母亲有一天提醒我父亲:“后日动员会上,领导带头做检查,你说些什么呢?”父亲说:“我没贪污公家的一分钱邮票,又不浪费公家一张信纸,检查个什么呢?”母亲说:“官僚主义总是有的吧?”经母亲一点拨,我父亲半夜醒来,写了个检查提纲:一,明知两年来出版的课本质量低,没及时设法改进;二,明知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推进工作之必要条件,而从未身体力行;三,不善领导,并以此自慰;末了略述今后如何力图改进。等到总署和人教社陆续揭出了他想都想不到的案子,才感到自己失于明察,给贪污浪费造成了可乘之机。直说自己是“官僚主义”,似乎又不十分情愿。当时忽然盛行给“官僚主义”冠上个限制词“辛辛苦苦”的,我父亲可能觉得还可以接受,做检查的时候也这样用了。

伯祥先生那时烦恼更多。他仍在开明当襄理,没摆脱资本家代理人的身份,“五反运动”中变得更难听,成了工人阶级的对立面。那些天他上班不是,不上班也不是,整天一个人坐在经理室里,没人理他。有位年轻同人在小黑板上给他画了幅漫画像,拢着袖管坐在办公桌后头望天。在群众运动中,本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伯祥先生可受不住了,星期天跑来跟我父亲说:大家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其余的都远在上海,到北京的也有几位,如今却什么都让他一个人兜着;又说公私合营如果早几天谈成,他不就早已抽身了吗?伯祥先生可不轻易为个己的事发牢骚,父亲留他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儿谈,听他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说大家都知道他在开明不管什么事,开明也不会有什么事,在“五反”中,私营书店大概不至于成为重点,查一查账也就完了。伯祥先生指摘的几位,“走的”指雪村先生,没等到上海解放他先辞职了,早已进了出版总署;“死的”指范老太公,前一年在上海因癌症过世了。父亲一个也没提,免得给伯祥先生火头上浇油。第二天我父亲到总署,跟愈之先生说了,愈之先生说:“开明总经理的头衔不是邵力子挂着吗?他不能不上班,我去说。”愈之先生去说了,力子先生果然到开明接了伯祥先生的班,隔三岔五的到经理室坐一会儿,直到“五反”进入查账阶段才作罢。“五反”结束,开明被宣布是基本守法户,伯祥先生心上这块石头落了地。没料到公私合营后,他被安排为办公室副主任,又跟我父亲发起牢骚来了。在庆祝合营的酒会上,我父亲才讲过要做到“化合”的话,可是要这位老朋友跟青年社的年轻领导共事,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于是同振铎先生商量,把伯祥先生介绍给了社科院的文学研究所;又把调孚先生安排进了古籍出版社,后来公私合营,并入了中华书局。

有一回,叔湘先生跟我父亲聊天,两人都谈到自己不善于当领导。父亲在日记上先记下叔湘先生的话:“我人之想法不出二途:一为得好手而信赖之,任其自己挥洒;一为任人写出毛坯,不惮烦劳而为之修订。二者皆非今日应有之作风。或为高拱无为之官僚主义,或为辛辛苦苦之官僚主义而已。”紧接着记下了自己的感慨:“余亦深知其敝,但无由转变,将奈何。”“任人作出毛坯,不惮烦劳为之修订”,在编辑工作中,我父亲确然如此,老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如果能找到可以信赖的好手,岂不快哉!在人教社那十多年,遇到的好手并不少,按百分比看可能还是少了些,没把我父亲养成拱起双手,颐指气使的官僚。

王泗原先生是我父亲信赖的好手之一。他被教育部抢先要了去,让他编写工农中学的语文课本。他每编成一册,总要送到人教社来请我父亲审阅。父亲看他不但敬业,而且有自己的见地,富有旧籍知识,行文却很平易;提什么意见,他都能接上茬,因而深悔当时没有坚持。后来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调进人教社。蒋仲仁先生前头已提到过,最初起草小学语文科课程标准就是他执的笔。他好像当过许多年中小学教员,因关心语文教学,对我父亲自称为“老调”的那一套比较熟。父亲还发现,他善于团结人。对一位党员来说,这本是必要的条件。父亲说他好像已经成了习惯,不用想就做得十分妥帖,不使人感到压力。社中人事纠纷,他顺带着就解决了。朱文叔先生小我父亲一岁,衰老而多病。他是把编课本看作革命工作做的,自愿编小学语文,求好的心有点儿过了头,因而老觉得别人不理解他。过些日子,他就含着眼泪对我父亲发一通牢骚。发泄完了,父亲问他怎么办。他想了一会儿,嘀咕了一句“有啥办法”,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了。他读报特认真,遇到病句就摘下来,分成类,供我父亲写评论做报告时做例子。还有张志公兄,调进了人教社也成为我父亲可以信赖的好手,关于语文方面的一些烦琐的来信,就请他代复了。

编写生物学课本的也有一位好手——方宗熙先生。他是福建人,抗战第二年去新加坡教书,跟着愈之先生做华侨的工作,日军占领期间成了患难之交。日本投降后去英国专攻遗传学。新中国成立,他正好结业,赶回北京找愈之先生,说要报效祖国。愈之先生把他介绍给我父亲,父亲让他修订《植物》课本和《动物》课本。没隔多少天父亲对我说,署里来了位留英的编辑,学生物的,知识广博,叫我有事可向他请教,可约他写稿。父亲真个“得好手而信赖之”了。让他接着编《生理》课本和《生物》课本,那时叫《人体解剖生理学》和《达尔文主义基础》。先是他写稿,我父亲审读,有意见写在稿纸上,请他考虑修改;后来索性当面商量,毕其功于一役,变成两人一同编写了。宗熙先生也得其所哉,自夸说,把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写得如此浅显明白,还从未见过。

一九五三年春,宗熙先生受山东大学聘请去当教授。我父亲心想,他去了那儿可以直接培养人才,可以亲手做科学研究,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辞呈。这一年暑期,他还回人教社根据教师们提的意见,把四部课本修改了一遍。调离的人员这样做的,我只听说过他一位。后来他调到海洋学院,做海带育种试验。父亲每次见面,总要问他取得了什么新成绩。十年浩劫中不通音信,再见到他已是一九七七年秋天了。见他身体依旧结实,精神依旧愉快,父亲问他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说培养海带的实验室被砸了,几个很有希望的高产品种都毁了。父亲替他惋惜,他说不要紧,可以重新来过。他的夫人可不如他坦然,悄悄对我说:他在“牛棚”里挨了打,打成了肝昏迷,能活过来真不容易,只因为他是摩尔根派。原来还是学术之争呢。拨乱反正后,他又有了做科学研究的权利,社会方面的职务比先前多了,经常来北京开会,还不时出国参加国际间的学术交流;只要到北京,总要来探望我父亲。我父亲说:“怎么又来了,还有什么时间做科学研究?”他说:“都是工作么,有什么办法呢!”一九八五年七月,接到青岛来的讣告,说他患癌症去世了。我去医院告诉了父亲,他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说:“可惜,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