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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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北游日记》片断之三的篇幅最长,自开国大典之次日,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始,用摘录的办法,直抄到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六日,主要摘录父亲在出版总署副署长任上的经历。如今翻出来重读,觉得既太繁又太略。例如某一天参加了四五个会,会的名称都罗列出来了,谁在会上讲了些什么,却一句没提;有时留个批语,“甚重要”,“尚可听”,有时连批语也没有。经过了半年多的历练,父亲知道会是非开不可的了,有的会确实很重要,他当时在小本本上,对毛泽东和周恩来的历次讲话,都做了密密麻麻的记录。可是囿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养成的习惯,他只把伏案的工作算作工作。如果没看书稿,没动笔改些什么写些什么,这一天就算白过。要是动了笔呢,即使给署内的黑板报写了篇三五百字的短稿,在日记上也得挂上一笔。例如从一九五三年年初起,日记上经常出现“看字典‘某’母稿”,所看的就是现在还在印行的《新华字典》最初稿,注音和编排还用老式的注音字母。稿子是仓促上马的,我父亲跟叔湘先生轮换着审读,都摇头叹气,都坚持到底。两位老人家这股韧劲不该泯灭,我不敢略去,只有见一回抄一回。对各种会议也是如此,我想的是把出版总署那五年的史料保留下来,只怕漏掉了一些重要的。如今接下去写父亲的后半生,主要仍然写我的回忆。摘抄父亲日记上的片言只语是免不了的,有些还必不可少。但是我必须时刻记住,写和编毕竟是两回事,我是在写,而不是给我父亲那五年的日记编另一个节本。

我才到北京,头一个鲜明印象是两老都老了瘦了,都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父亲身边多了个警卫员鄂凤祥,人很老实,搀搀扶扶,送封信什么的,也有此必要。家里雇了位女佣叫王大娘,也还清爽,只是做的饭菜不合南方人的口味。我们一家住四合院的北屋,带左右两边的耳房。东屋是云彬先生家,西屋是彬然先生家,南屋是晓先先生家,文权先生住在后院,安排得热热闹闹的。可是也有个缺点,假如晚饭过后,有位客人来东屋云彬先生家串门,跟我父亲和彬然先生都相熟,自然得打个招呼。我父亲一定往北屋里让,说,“这里宽舒。”晓先先生闻声也跟过来了。五位朋友如果说得投机,海阔天空,胜似小组讨论,两个小时是打不住的。等到客人起身来告辞走了,我父亲就颓然而卧,跟开了半夜会回家来一个样。

从父亲的日记中可以查到,开国那年的十月二十日,中央人民政府各机构负责人名单在报纸上公布,胡愈之先生出任出版总署署长,副署长是我父亲和周建人先生。名单的草案在四天之前已送我父亲看过。他自言自语说:“余实怕尸其名,就实际而言,余岂能助理出版事业之大计乎。”看到了报纸上的名单,他又自言自语:“负其名固不费事,而尽其责则甚难。将如何尽责,目前尚茫然也。”这两段话,他都记在日记上。亏得愈之先生早胸有成竹,事前做了不少筹备工作,出版总署在十一月一日就开了成立大会。从日记上看,父亲的主要精力仍旧放在教科书的编辑工作上。中小学课本是明春开学必需供应的,急于定稿发排的还有好几种,叫他怎么腾得出工夫来考虑别的。到第二年二月十五,我父亲参加扩大署务会议,讨论了对于本署工作任务的认识,在日记上他才记着:“三月有余之时间,同人对于出版总署一机构尚觉模糊,或以为即一大书店。今日总结,乃确认为对于出版事业之行政机构,旨在推进出版事业……”我想当其时,父亲也是“尚觉模糊”的同人之一。经过讨论他才明白过来,总署不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功能齐全的业务机构,必须在改革全国出版规模的同时,改组总署的自身,使它能担负起管理并推进全国出版工作的责任。

改革全国出版工作的规模着力于两个方面:一是使发行和出版分家。头一步把三联、商务、中华、开明等发行部门的人员和资金抽出来,加上小书业组成的联营书店,再由总署派人参与领导并投入部分资金,于一九五一年元旦成立了公私合营的中国图书发行公司。过了两年,让参加中图的各私营出版业抽回资金,和新华书店合并。国营新华书店实力雄厚,分店支店遍布全国,专管发行,不只国营出版业的图书,私营出版业的也同样经销。另一方面花的时间较长,就是把发育成熟的出版社,从总署分出去,使总署成为强有力的管理机构。先分出去的有人民教育、人民、人民美术、人民文学等国营出版社。稍后才有公私合营的,如青年出版社和开明书店,由总署牵线,合并成立公私合营的中国青年出版社。在庆祝合营的酒会上,我父亲以总署和开明旧人的双重身份举杯祝酒,说两家各有长处,如今成了一家人了,定能互相学习,亲密无间,做到真正的化合,而不是徒有其名的混合。

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我父亲兼社长和总编辑。我母亲被调去担任校对科科长。办公地点在宣武门石驸马大街,上班下班都得乘三轮,路那么长,寒冬腊月未免受风寒,母亲就自己开个汤头对付。她越老越积极,快六十岁的人了,被推举为工会小组长;在民主党派适当发展那当口,又加入了中国民主促进会,晚上要是开会,常寄宿在芷芬和汉华家里。校样催急了,还要带回家来,跟我父亲两个在灯下赶夜工。“三反”运动中,我母亲参加了“打虎队”,为清查账目,索性带了副铺盖,在办公室里前后住了半个来月。终于身子挺不住了,有低烧,喉咙口感到刺痛。先请中医治,说是上火,开了方子,叫她好好休息。请了十来天假,吃了四五服汤药,不见好转,又去北京医院诊治。大夫说是扁桃腺炎,接连给打了好些针盘尼西林,也不见效,到一九五二年年底,说话时舌根感到木强,只得把人教社的工作辞了。

那一年的阴历除夕是阳历二月十三,父亲在总署参加联欢,多喝了几杯二锅头,回家来没吃年夜饭,躺下就睡着了。忽然大门口一阵喧闹,原来至诚回来了。鄂凤祥拦住了硬不让他进来,说首长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来吧。丁师母听说,披着棉袍出来一看,真个是至诚,说清楚了,凤祥才跟着至诚进来。全家老小都下床来,围着至诚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流出了眼泪,问他是怎么回来的。满子赶着要热饭,丁先生夫妇俩已经送了一大碗汤圆来了,还惊动了宋家和傅家。整个四合院充满了灯光和欢声笑语。至诚是请假回来的,只耽了半个月,不大出门。母亲有个人闲聊,情绪松弛,似乎把喉咙的事忘了。等至诚回了南京,她又说还可以工作几年。父亲说那么去找楼适夷先生问问,人文社有没有适当的工作。人文社就在朝内大街,乘汽车不到两站路,母亲真个去问了。适夷先生说他们的校对科科长刚退休,正要个人顶替;开明校对工作的缜密是出了名的,让我母亲去了多注意培养年轻人。母亲就高高兴兴的又上班了,路程十亭中省去了九亭。

九月中旬,母亲破例请了半个月事假,那是喜事,至诚娶媳妇,写信来请两位老人家去南京主持。正碰上开文代会,父亲走不开;母亲如果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何况做了父母,就有这份义务和权利。新妇姚澄是江苏省锡剧团的名角,在南京是无人不晓的;苦出身,没上过学,新中国成立后扫的盲,已经能写短信了。至诚在锡剧团任编剧,几年来商商量量编写唱词,改进演技,两人产生了感情。江苏省当时还有话剧团、越剧团、扬剧团,数锡剧团走红,北京来了领导或外宾,大多由他们团演出招待。四个剧团住在一所大院子里。母亲到了下关,至诚、姚澄接她到宿舍,就让青年人包围了,这个也“姆妈”,那个也“姆妈”,唤得她心都酥了。新房布置得齐齐楚楚,筵席也准备齐了,用不着我母亲操一点儿心,见得至诚、姚澄两个的人缘之好。母亲回北京来,说得有滋有味的。婚宴在九月十九晚举行。大家要老人家致辞,她说大儿子结婚正在四川避难,要什么没什么,也靠许多青年人帮忙,而欢愉远不逮今时。当时的风气就是这样,也算是给晚辈进行忆苦思甜教育吧。

一九五四年三月底边,母亲发觉右侧腹内有时隐隐作痛,按摸似有硬块;起初不当回事,后发觉硬块在渐渐长大,去北京医院检查,已经是五月底了。大夫不下断言,叫第二天再去;第二天,大夫检查了说,得住院透视。第三天,母亲住院,按部就班地接受种种检查,她哪儿能看不出一点儿形迹来,情绪不免低落。大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安慰她,跟我们家属说的是另外一套:长癌的可能性最大,已经可以摸到,恐非早期,该尽快割治。父亲同意大夫的劝说,心里想的却是种种可怕的后果,那时正列席政府委员会议,不能去医院陪伴我母亲。去了又怎样呢?装作镇静,还得把谎说圆了,叫我父亲也受不了。大夫们最后会诊,定在廿一日割治。父亲把图章交给我,让我在自愿书上盖了印,此外只拟了份电报稿,唤在南京的至诚、姚澄一同回家。至诚来了,姚澄有重要演出任务,走不开。母亲动手术的那天上午,家里人几乎都去医院,在休息室里等候着。父亲仍旧去总署上班,在办公室里的半天工夫,不知他是怎么挨过来的。午后两点,至诚才赶去报告说开割顺利,大夫说“确是毒瘤,无流窜之痕迹”。父亲悬悬之心稍为放宽是可以想见的,在日记上的那句“无流窜痕迹”却过于乐观,大夫说的是“未见”,不是“无”。

父亲去医院详细问了大夫,遵照规定的探视时间,才走进病房看我母亲。母亲的上行结肠和附近的一大片都已割去,正注射生理盐水。她说用的局部麻醉,还不觉得痛。只是看到割出来一大盘东西,心里害怕。父亲只得按大夫编排的一套说了。母亲都信,只说不知为什么要吃这样大的苦。满子领到一张特别探视证,先回家安排定当了,吃了晚饭就去医院陪夜。她在抗战期间,腹部曾开割过,手术后的必然过程,如发低烧、恶心呕吐等等,她都亲身经历过,因而遇事不太慌张,知道该怎么照料。至美去替换了两回。母亲自己觉得恢复比预料的快,一个星期后就不需陪夜了。好像险滩已经闯过,前头又风光无限,谈的只是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说出院后要带着小沫去至美家里住一阵,复兴门外安静。父亲什么都同意,说在家里,电话一个接一个,铃声不断,心烦透了。至美是三年前跟蠖生结的婚,住在复兴门外的一所学院里,有很宽敞的校园。八月一日,母亲出院,去他们家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才回到东四八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