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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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佩弦先生在一九四八年的日记上记着,七月十一起,他抱病看了四个半天的稿子,十五日才结束了《闻一多全集》编委会的工作。他一天没耽搁,接着就为开明编他负责的《开明文言读本》第二册。课文已经跟我父亲和叔湘先生商量选定,他先作注释。父亲在《佩弦的死讯》第二段的后半说:朱先生“曾经写信来说,拟停止合编教本的工作。我劝他且从事休养,编书的事将来再说。后来他身体似见好转,很高兴的写信来说愿意继续合作。不料二十天之后他就去世了,使我再没有与他合作的机会”。从朱先生的日记上查到,七月廿九,他给我父亲一封信,信上说些什么,父亲没记。我猜想就是说愿意继续合作的那一封。我查父亲的日记,既没记收到信,也没记回了信没有。信是肯定回的,我猜想一定是请朱先生以身体为重,不要性急,可以分一部分选文给他注。朱先生日记上记着,八月一日,他又给了我父亲一封信,日记记到第二天就停笔了。父亲在六日的日记上却留下了供我猜想的线索:“开始作白话注释,系自佩弦处分来者。渠注第二册,以八篇分余。”朱先生的最后那封信,肯定开示了那八篇的篇目。选文用不着寄,三位编者手上都有全份的复写件。父亲的日记上断断续续有复写课文的记录,有时还留下了篇名,可没记全。

十月十日,父亲接到乔森的信,说他父亲六日晨四点钟胃痛大作,送进北大医院,十点钟已不能动弹,下午两点开刀,经过尚好,未脱离危险期。我父亲马上发电报给开明北平分店,托他们派人代往探访。第二天在报上刊出北平专电,说朱先生害的是十二指肠溃疡,动手术五小时,病情严重。十二日放工前接到北平分店回电,说朱先生尚未脱险。其实朱先生已经在午前逝世了。父亲在第二天早上才在报纸上,看到这条几天来最怕而明知难以避免的噩耗。抗战后期在成都,年年暑假见着他,一年比一年消瘦,明知肠胃病在加剧,他就是没空医治,课要上,家要养,文章要做。父亲后来跟我说过,朱先生可以多活几年的,只要挨到北平解放,就什么都好办了。父亲说自己有责任,在朱先生的最后一年,明知他身体虚弱成这样,就不该邀他参加新课本的编辑。范泉先生在当天午前就打电话来了,约我父亲给十七日出版的《文艺春秋》写稿。父亲忍泪挥笔,一口气写了两千多字,用《佩弦的死讯》作题目。结尾却说:“写实在写不出什么,平时的友情,今天的悲感,化为几句话都是迹象而已,这有什么意义?编辑先生要我当天交稿,只能杂乱的写一些,不能表现出佩弦的若干分之一,很对不起他。”杂乱是有些的,可正流露了他当时的思绪。

十六日,父亲写成了三千多字的一篇《朱自清先生》,条理就清楚多了,发表在九月号《中学生》上。臧克家先生为他编的《文讯》月刊约稿,我父亲写了《读佩弦的一首诗》。诗是三月间抄给我父亲看的七律,题目是《夜不能寐,忆雅业〈老境〉一文,感而有作》。题目中的雅业先生是谁,我父亲并不认识。读了我父亲的讲解,我便记住了这首诗。

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

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对看星坠光。

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君湖南人)

俞平伯先生非常赏识这首七律,尤其是前四句,以为到此“诗意已尽”,又说“然五六亦所深感”。诗本是写给雅业先生看的,俞先生没提末了两句,也许因为像书信写到结尾,是照例要说的客气话;而前头六句,全是朱先生的生活感受;五六两句,一般人也可能有,所以稍逊一筹。不知父亲可同意我的体会。

读了父亲对第一句的讲解,我方始注意用两个反义字组成的词往往有所侧重,而朱先生把“易伤哀乐”用在这儿简直是一边倒了。要不然,为了思量面临的老境,怎么会闹得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呢?中年时代,什么风浪都过来了;如今步入老境,不多的余年,更不必计较什么短长了。个己的生命总有结束的一天,可是社会还得不断地延续下去;在个己的生命消灭之前,还得时刻想到身后,不为别的,而是为社会的发展留下些什么。朱先生匆匆忙忙一生,授课、作文,似乎没有哪件事可以留到明天似的,我父亲可以说熟悉透了;也深切知道,朱先生对短和长的区分是毫不含糊的。我父亲举出他在六月间,和张奚若、吴晗两位先生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一同发表反对美国扶植日本,拒绝购买“美援”面粉的声明,作为朱先生并非什么都不计较的例证。三四两句如同白话,朱先生写自己的病和忙,却双线勾勒出了一位对小儿女既体贴又宽容的好父亲。五六两句跟中年人的生活贴合,“水同味”,就和朋友一个样;“星坠光”,竟轮到了朱先生自己。大家都说他去得太早,我父亲倒是老防着这一天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三十日下午,全国文协和上海清华同学会开会追悼朱自清先生,我父亲说了不到五分钟话,说“一个人,生的机会只有一次,死者已将这个机会放手,咱们未死的人无法把他追回来了”。结尾转述了吕叔湘先生来信上的两句话:“倒下去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了。没有倒下去的,应该赶紧做一点事。”

至诚回了上海,“远游”的事只好往后拖了。他调到了出版部,在唐锡光先生手下工作。出版部有个纸型库,每副纸型和一本样书,用牛皮纸包成一包,堆在旧书架上。至诚专找二十年来停印的样书阅读。如果样书已遗失,他索性读纸型。锡光先生知道他是干不长的,听之任之。有一回叶以群先生组织文化界的青年去苏北参观,至诚也跟去了,一个来月转了不少地方,回来说没有不满意的,受到了同志式的接待。有一天,保长找上门来关照,说叶家有个叫至诚是及龄壮丁;政府规定上海试行募兵制,如招募不足,则抽及龄壮丁补足;如今正办理申请手续,预作招募不足之准备。一家人不知道怎么应付。过了两天,保长来交底了,说若要申请缓征,只需交一笔优待费,优待所谓自愿应募的志愿兵。原来这样,什么征兵募兵,仍旧是买壮丁。保长如此起劲,只为能喝几滴余沥。至诚打听到高中以上学生在免征之列,就去上海戏剧学校报了名。校长熊佛西先生,还有几位老师,我父亲都认得,办个入学手续当然没有问题。明社演出《少年游》,就借剧校的舞台,导演请的就是至诚的老师。同学中有个苏北解放区的秘密交通员。至诚跟他关系不差,说可以带他去苏北。父亲母亲都赞成。天已经凉了,母亲和满子给他备了一副新棉胎旧布面的铺盖。在父亲母亲离开上海之前八天,至诚跟那位同学扮作跑单帮的,乘轮船去南通了。

父亲母亲北上,是十二月廿八决定的。日记上记着,十一月二日杜守素先生,十二月十九吴觉农先生,两次转达了中共的邀请,父亲都婉谢了。父亲当时想这样的“远游”非一年半载不可,而他从没有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家,怕过不惯。再则,四种国文课本已全面铺开,总得有个人接手才是。廿八日士敭兄从香港带回来口信,说我母亲如果愿意,可以一同走。还说被邀请的还有云彬先生和彬然先生,云彬先生在香港等着同他们一起北上。母亲也能去,父亲当然同意。课本的问题倒解决了,把叔湘先生请进了开明;只是彬然先生一走,《中学生》交给谁呢?于是想到了在《世界知识》的张明养先生,请他来管一段时间再说。开明的各位先生都支持我父亲远游。家里的事也好办。姑母才搬了家,房子很宽舒。让祖母住在姑母家里,我父亲更觉得放心,叮嘱我们孙辈常去探省。一九四九年一月三日,从香港来的交通员李正文先生来探询,父亲把动身的日期告诉了他。七日午前,父亲母亲和彬然先生由芷芬兄、士敭兄陪同,乘轮船离开上海。开明以外的朋友还不知道,这就算保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