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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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父亲这一回去成都,是我掮着行李送他上车站的,先让他自己照看好行李,我去售票处的窗口占好位置。七点半小窗才打开,我来得早排在前头,买到了一张有座号的票,郑重其事地交给父亲,提着行李,拉着他排在去成都的那辆木炭车跟前。车门还关着,站员全都是懒散玩忽的;而乘客总爱挑剔,不怕白费唇舌。好容易司机来了,车门拉开了,按说乘客只消听唤号上车,可不成,还得争先恐后挤出一身汗来。父亲的座位凑巧在第二排靠边,我把行李从窗口递了进去。乘客上齐了,等加木炭,等添水,等点火。只有摇鼓风机的那位不得不使出点儿劲头来,也许一次成功,也许,发动机抖了一阵又熄火了。等到木炭汽车摇摇晃晃勉强上了路,送客的才望着它那快要散架的后影,一齐倒抽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给父亲写了封信,记得开头说:“早上看汽车离了站,我立刻想到我们家不能再在乐山住下去了,应该尽快,争取在今年寒假里搬到成都。”我说两年前迁居乐山,为的父亲应了武大的聘;如今教职已辞去,就没有再住在乐山的必要了。教育科学馆在成都,从七月下旬到现在还不足四个月,已经去第二回了;事情只会越来越忙,说不定明年一年得去四回五回;票是越来越难买,车是越来越破。再说我在技专快毕业了,乐山没有适当的去处,很可能被安排在成渝线上。至美他们到了成都可以转学,在住处附近找所比较像样的中学,让他们俩走读就省事多了。把信写完,我先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瞧了两遍,叹了口气说:“这个家才有点落位,被你这样一说,又是过年也过不定心了。”我说:“用不着急成这样,年还是定定心心在乐山过。父亲如果赞成搬,他在成都好托朋友找起房子来。搬家得等到至美他们放了寒假之后,东西尽可以慢慢收拾。把时间放长些,说不定能凑巧找到便车。”那时正修着乐山到西昌的公路,有个同学在工程处兼了个差;工程处的卡车可都是崭新的烧汽油的“道奇”。

父亲到成都的头一封信是四天以后才到的。那辆快要散架的木炭汽车一路“抛锚”,一路添炭、加水、鼓风的侍候,乘客们不得不齐心协力推了它一程又一程,直磨蹭到晚上九点才拢成都。折腾了这整整一天,我父亲腰酸背痛,头晕脑涨,连写张明信片的力气也没有了,第二天醒来才写了这封短信。母亲看了对我说:“你看看,乘汽车去成都想不到这样难。”我说:“我乘过。要是跟从前苏州到上海那样便当,我也不会想到搬家了。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母亲说:“朱先生还要在成都住一阵子,为了商量写稿子方便,你父亲巴不得早点儿搬往成都。”母亲的估计没错,父亲回信说完全同意我的设想,已经托朋友在成都代找房子,准备在寒假内搬动。信后还有条小注:“余怕麻烦,然亦不得不麻烦一番。”一九四〇年除夕,如我所说还是定定心心在乐山过的。父亲在日记上还记了件趣事:“晨起,宰一公鸡以为除夕之点缀。母亲因宰了鸡,想顺便祀神。祀神本当在阴历年终,且以夜间,今为凑便,改于阳历年终,且以上午,亦有趣事也。三官以午刻归来,全家聚集,吃年夜饭。”

过了半个多月,父亲接到雪舟先生从成都来信,说房子已租定,家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廿三日,同学给我弄到一张乐西公路的乘车证,证上批明“职员叶圣陶携家属三人”。商量到深夜,决定让父亲母亲带着祖母、至诚先走。第二天三点起床,打了三个铺盖,连同箱子提篮共九件,雇了七辆洋车去城门边等着。卡车上运的是路工在下雨天穿的蓑衣,超载倒绝不可能,却满满囤囤地堆得高过了栏杆。再上人上行李,实在太危险了,只好雇洋车把原班人马行李全拉了回来。母亲说这样的运货卡车,祖母连爬上去也难,不如由她陪着乘公路车先走。我于是经常去车站转悠,打听得廿八有班车。总算让我给逮着了,那天正巧是阴历年初二,车厢里连我祖母和母亲,总共十来个乘客。可惜木炭汽车不肯出力气配合,依然踱它的方步,在中途的野店里还歇了一宿,到第二天中午才拢的成都。三十一日,父亲和满子、至美、至诚,又顺利得出人意料。乐西公路临时要送一位处长上成都,我的同学赶来打个招呼,四个人带上行李搭上了那辆“道奇”,五个小时就拢了成都。留下我一个处理未了事宜,主要是把走水路运的几篓书和几件家具,跟运输行交割清楚。二月五日,我也搭上了乐西公路的便车。一家七口不到十天,分三批离开了乐山。再难的事不也闯过来了么?在路上真个受了点罪的倒是祖母和母亲。不知哪家小店,门前纸灯笼上写的“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她们在那里挨过了一个漫长的仲冬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