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接受四川省立教育科学馆的聘书,任专门委员,是一九四〇年五月间的事。武大去年那张为期两年的续聘书,失效期按说尚在十五个月之后。也许老是粥少僧多吧,对受聘的人好像并无约束。教育科学馆这个名词,当时还很生疏,顾名思义是改进教育的研究机关,馆长由教育厅厅长郭有守自己兼。去年八月在成都的讲习会上,父亲见过他几面,官气还不太多,好像急于想做出点成绩来的样子;乐山遭炸的第二天赶回来,汽车还是他亲自派人去弄到的。这回把我父亲请进研究所,他托了两个朋友来劝驾。一位就是顾颉刚先生,颉刚先生在成都主持齐鲁大学历史研究所的工作。还有一位叫人猜不着,却是把我父亲拉进武大的陈通伯先生。
颉刚先生在信上对我父亲说:郭公那个科学馆看来忙不到哪儿去的,无非帮他出点主意,编几本书,给他的教育厅撑撑场面。到了成都,你我两个正好有商有量,花他四年工夫,编一部扎扎实实的《中国文学史》出来。顾先生这样的雄心壮志,我父亲好像不曾有过,也许就是被他代定的那个庞大细密的自学计划给吓倒的。信上触动我父亲心境的,倒是“有商有量”这四个字。跨进大学的门槛有一年多了,怎么还没碰到一位有商有量的同道呢?当时担心一个人离群索居,无处商量;而今苦闷如此,还真个应了“为薪水耳”的自嘲。何不趁此机会,提前离开算了。陈通伯先生是当面谈的,倒也直截了当。他说大学国文系竟摒弃白话文,简直不像话,他也没料到武大的守旧势力会顽固到如此地步。他觉得很抱歉,老想给我父亲找个合适的去处。郭公待人是不会错的,就是少个帮他出出主意的人。他很称赞开明的书呢,好像他夫人也是搞文艺的……我父亲说,那再好没有了,换个环境试试吧。
直到七月中旬,父亲花了一个星期才看完考卷,连同三个班学生的分数单交到了注册组,两个学年的大学教员生活才算结束。廿一日应郭有守之招,乘了十个小时木炭汽车方到成都,住陕西街开明驻蓉办事处。第二天知道郭在老西门外茶店子省政府,就一早乘洋车去等着。等了一个半小时,郭才来。说要主持厅务会议,下午他来看我父亲。下午等到四点半,郭到开明办事处来了,拿着一束将要付排的《中等教育季刊》的稿件,让我父亲看;又说约了几位馆员,谈谈国文教育成绩不佳的症结所在,以谋改进;可是今晚上还有别的会,明天去他家里吃了晚饭再细谈。说完就走了。父亲看了他拿来的稿子,大多内容贫乏不得要领。第二天五时半,父亲到华西坝郭宅,副馆长汤茂如和三个馆员已先在。饭后七嘴八舌谈了一会儿,都说教育欲谋改进如理乱丝。两位馆长说,且让我父亲拟个计划书,再大家一起商量;又叫我父亲不必天天到馆,暂时住在乐山一样可以工作。父亲听不懂他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当了专门委员,上不上班是两可的。
去年乐山被炸,父亲恰好在成都;廿四日成都第二次被炸,父亲却碰上了,也在正午以后。警报一解除,父亲立即写了一张明信片投邮,向我母亲报平安。廿六晨又写了封信给我母亲,说他还不能立刻回乐山:一是要去乡间看看颉刚夫妇;二是佩弦家在成都,联大一放暑假他就回来,正好见上一面。发了信,父亲乘洋车到崇义桥,换乘鸡公车经乡间小道到了那个研究所。颉刚先生两年不见,头发已白了一半;顾师母久病在身,瘦得不成样子。所里正在编廿四史索引和辞典,顾先生的计划总是层出不穷,两个老朋友谈了三个晚上也没谈完。白天,顾先生要办公会友,父亲找间清静的屋子,把改进国文教育的计划拟成了。三十日回成都,父亲去馆里把计划面交汤副馆长。汤看了说可行,又让我父亲起草一份六年一贯制的国文课程标准,并指定一位馆员当我父亲的助手。
八月二日,父亲接到朱师母复信,说佩弦明后日即可到家。父亲又写了一明信片给朱先生,请他务必约个日子见一面。五日中午前,朱先生果然来开明办事处了,带着夫人。父亲问他:“才四年不见面,怎么瘦了?”朱先生说:“犯了胃病,在昆明不常喝酒,见了酒就不免过量。上一回见面,还是去苏州看你的新屋!”父亲说:“可不,连头搭尾才四天,你就醉了四回。”朱先生说:“那时候还不识愁滋味,如今是为遣新愁。”父亲说:“今天是例外,你我见面不容易,还不该高兴高兴?”朱先生说:“就可惜今天有点儿扫兴,下午得陪竹隐去看个朋友。竹隐甘愿受罚,请大家吃真正的‘吴抄手’。有话明天再细细谈吧。”于是把雪舟先生也拉上,去东顺城街那一家吃了顿面点。
第二天下午雪舟先生做东请吃晚饭,朱师母没来。朱先生说他酒是不能多喝了,精神还可以。联大还维持着清华的老规矩,教师每隔四年可以进修一年。父亲想了想说,这就对了,朱先生从欧洲赶回上海结婚,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因而问起新夫人还唱不唱昆曲。朱先生说一结婚就忙着生孩子,哪有工夫排练,仍旧是一出《琴挑》。父亲问联大有没有人拍曲子的。朱先生说都一个人在外头,有时候闷得慌,跟打桥牌比,拍曲子的不算多,他也愿意打桥牌。父亲问他这长长的一年假期可有什么打算。朱先生说如果有合适的题目,就写些零星的文章。父亲说国文课一向注重讲解,好像忘记了帮助学生训练自己阅读的能力。这个看法如果不错,两个人商量商量,写他一二十篇文章,把阅读教学的目的和训练方法,跟中学教师们讲讲清楚。朱先生想了一会儿说:一般教师恐怕还不曾想到,讲解课文和阅读教学并不是一回事;还有略读,跟呆板的讲解差得更远了;又说过两天再见个面,商量出个头绪来,好分头动笔。父亲却说他离开乐山已经半个月,非得回家去看看不可了,有什么想法就写信商量吧;至迟在年底之前,他还得到成都来应个差,信上要是说不畅,到那时还可以长谈。
父亲第二天就搭木船,顺岷江回乐山。在成都的半个月中,最快意的就数这一回跟朱先生畅谈。两个朋友书信稿件从此往来不断,有时为了改定一个字,你来我往琢磨达四次之多。到年底前去成都,第一本《精读指导举隅》已接近完工;第二年又接着写《略读指导举隅》。两本书都作为四川省教育厅的《国文教学丛书》,由商务出版,前头都印着郭有守署名的丛书总序。这篇官样文章是我父亲代笔的,按惯例没收在《叶圣陶集》中。我只借这件事,表明父亲在那个科学馆里的处境,并无任何别的意思。
一九八三年三月,父亲翻阅自己四十年以前的日记,翻到其中三个星期的一段,感到特别有趣,就抄下来加了个标题,《成都近县视学日记》,还老眼昏花写了篇小记,编进了纪念册《我与四川》。记得父亲在科学馆那时还有个兼差,是省教育厅国文督导员,本来是挂名而已,父亲却把虚衔当成了实职,这就非出去跑一圈不可了。他自己选定了成都西北方的四个县。临走只跟馆里说了一声,没请厅里下个通知。或乘洋车,或乘鸡公车,听说哪儿有学校就往哪儿闯,颇有点儿私行察访的劲头,却并非故意的。各个学校都毫无准备,突然来了个下江口音的老先生,有手足无措的,有应付自如的。我父亲只是听老师上两三节国文课,看十来册学生的作文本。在小记中,他特地写了一段:说他这样的调查实在不高明,应该多花点儿时间,从接触学生入手,看他们是否真有所得。也许自民国之初我父亲当小学教员以来,国文科虽然改成了语文科,视学的主要内容直到八十年代末,仍然没跳出听课和阅卷这两大项,八十九岁的老人家期待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从成都回到乐山后,我父亲写了篇三千来字的视学报告,寄给了郭馆长,下文就没有了,在馆内也没有印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