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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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辣阴森的正午(4)

它是一种绝世而立的、只生长在你家乡三河香小镇的野花。它在大水漫天的暮春里姿态摇曳地探出水面,在水渠,在塘面,在稻田,在三河香所有有水的地方。它浮出水面的日子,一定是个久雨初晴的开端,它像一支不甘蛰伏的春笋,在雨点的沐浴下急于跃现水面。然而它像黛玉一样命短,从一朵开到三朵唯需三个昼夜,三个昼夜是她的一生四季,美丽生命的绝唱。你曾查阅医书药典没能找到它的学名与详介,总有一些物件来无影去无踪,徐三爹说它们是天地间的尤物。你看它小小的茎白嫩白嫩的,像一位沐浴出水的赤裸娇娃,却并不示弱地举着三朵梳齿状绿而微黄的叶子,白而不胖,瘦而不娇,它只是一株并不起眼的野草。有风的月夜,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传来二胡般凄凉而柔美的音乐,乐音是那么缠绵哀怨而凄绝,像一个饱受幽怨的女孩临风忧伤的唱颂。风是揉动它琴弦的玉手,雨是拨动它琴弦的指甲,风又是它的乐音的鼓舞者,雨又是它的乐音的葬送者。“琴三”奏响的夜晚必定有风,必定有雨,雨过的晨曦里,你打着赤脚再去寻,三河香的晨光里你最多只能寻到“琴三”殒损的残枝败叶,一如承过一夜云雨之后的丽人。有一些散漫,有一些悲凉,有一些慵懒,有一些凄婉。你在此发誓要挖一千朵美丽的“琴三草”送给一千位读者,如果机缘允许,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它的最大实用功能是止血,不管你的身体哪里出血,有了它药到即止。

然而关于它打开的身体,还有一种未卜先知的神秘。

三鸦雀草袅娜地跃出水面,它的第一朵花儿还未张开笑的蓓蕾,这时的鸦雀草像一位通体透明妩媚的少妇,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与气息。将白嫩滚圆如茭白样的棵子连根拔起,轻唤着一位怀孕妇人的名字,“邓丽君,邓丽君”“马小桃,马小桃”,想着那个腆着肚儿“推车”的孕妇,你就这样边柔声地低唤着,边把三鸦雀草从根部撕开直至它的花蕾,便会很准确地预测腹中胎儿的性别。

你总觉得家乡的这种游戏迷信色彩很浓,可预测结果的准确性又常让你瞠目结舌无话可说。亲手执行任务的须是一个三岁或十三岁的孩子,双手抓住草的根部迅速有力地一分为二,分开的草茎若是从中生出芽状的旁枝直至含苞的花蕾处,则象征着生命的男根;若撕开的草茎不开旁茬则被认为生女孩无疑。

赵鸦雀告诉你,她妈妈在怀她的第七个月就已预知她是个女孩子,是三鸦雀草透露了她是个女孩的秘密,妈妈讨厌女孩子,可是做掉她已然来不及了。当撕开的三鸦雀草的花蕾处露出一股血样的红丝,这便是一个凶兆了。徐三爹曾经说,你那被蜜蜂蜇死的弟弟就是这凶兆的应验者。

十三

换小殓是怎样一个过程呢?我后来特地请教过姑妈,我奶奶去世后以致十数年整个小赌庄无人替代,好在我姑妈全盘继承了我奶奶的手艺。我姑姑介绍说,其实也很简单,两个对手面对尸首坐下一人一边,她抓右裤腿你捉了左裤脚凶凶地往下一扯,把旧裤子凶凶地一扔(一般都拿脚死死踩住),接着拦住生布裤子的裤腰口儿,一人捉一只脚往死人身上一兜就成了。

给王完三换小殓本是男人的工作,但是完三尸首胀,大只有徐三爹一人硬着头皮愿意干,好像是完三娘提议说还是请大门口奶奶来吧。我奶奶少不得坐到停了完三门板的左侧,她老人家当时想完三平时有点瘸腿他右腿子是弯的。徐三爹跟我奶奶配合把死鬼完三的旧裤凶凶地往下一扯,不等一股潽饭汤样的腥臊气息泛上来,跟着一套,立即上了那条土黄色的生布裤子。徐三爹完成任务了我奶奶却怎样也套不上,她心想怎么回事呢?倾头发现那根丑陋而熟悉的东西杵向她这一侧,一根斜壁桩上长了只独眼,壁桩长了一个怪怪的鼓包像凸出的松树疖,这松树壁桩挂住了生布裤子……我奶奶平生第一次未能完成任务,大家看见她扔下“小殓”转身跑走了。

完三的上路钱一张接一张飘飞在大门口弄堂,蝙蝠般忽闪着翅膀扑到我的脸上打耳光子,我找啊找啊寻啊寻啊寻,望穿弄堂都找不见我奶奶大门口。“斥属鸡的,走远点啊!”堪舆的“地星”说王完三斥属鸡的。我奶奶正好属鸡,以此为借口她老人家退得远远的“躲星宿”。

大门口去哪呀?

我奶奶连跑带说:我属鸡,我得“躲星宿”去。

我们小赌庄一带的风俗,“躲星宿”得避到一个远得听不到丧礼“进材”的爆竹声的地方去。

二十三年后的今天,我始终都不清楚奶奶当年躲到了哪里,不知她老人家躲到哪里才能躲过王完三。

十四

穿过奶奶白发的我的手,穿过奶奶大襟褂子纽扣的我的手,那是一朵忠实贴切的布纽子,奶奶一针一线缝就的像只小猪奶儿,哦它更像一粒初生的栀子花朵儿,解开它我很费了一些周折。其实也不是它有多难解,关键是我的手颤抖。我的作案的右手在颤抖,我的动作使奶奶的呼吸不均匀起来,奶奶手里的芭叶扇一歪,似要停止摇动了,我赶紧收回手,我赶紧闭上眼睛,猫一样蜷缩到奶奶的胳肢窝下装睡。

装睡在我们家乡有精辟说法,叫屌插屁眼装打呼噜。我发现我们家乡的俗话,总是与生殖器有关。那时我就是在装打呼噜。奶奶腋下的味儿真的好闻,有股温暖的夏天的栀子花气息。栀子花温暖而清凉的家生气息让我甜甜欲醉。我开始在心里骂自己,恨恨地骂自己。不怕丑,不要脸,狗屎蛋,无耻的狗屎蛋!但狗屎蛋居然又蠢蠢欲动了。说他是滴脓,他就成了脓;说他是条龙,他就是条龙。有些话是不能轻易骂的,一出口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儿。比如老婆骂花心的丈夫“风流加下流,无耻必完蛋”,一旦骂开了,憨了皮了,打憨了屁股骂憨了脸,就更加不要脸了。

这一回狗屎蛋的手儿触到了奶奶温驯的乳房,狗屎蛋的心脏在这个夏日的午后成了旧柴油机的活塞,咚咚地跳着不止跳到了嗓子眼简直要跳出心窝了。奶奶的乳房疲沓沓的凉丝丝的滑爽爽的,手感像一只晒瘪的旱南瓜,更像夏日晒得脱水一捧瘪蔫蔫的栀花瓣……凉风习习的大门口弄堂里密密的汗珠在滚动,寒意森森大门口弄堂里声声喘气像狗张嘴。狗屎蛋其实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奶奶的一只乳房于他是不够的,狗屎蛋很快又摸索到奶奶的另一只乳房……

奶奶的芭叶戛然停止了悠悠的摇动,它立住了,就像魔术师手中立而不倒的竹竿。与此同时奶奶因呼吸拂动的上唇的毫毛也静止了,硬铮铮地仿佛被正午的阳光晒蔫的秧苗。奶奶眼睫毛上歇脚的蛾翅突然振翅起飞,眼前有路不回头身后有余忘缩手,狗屎蛋连抽手都来不及了……

十五

王完三来讨栀子花。

正午时分他刚犁完田把水牛放到斋塘“打冷”去了。回家吃中饭前王完三两只泥腿杵在大门口弄堂的尽头,他被太阳晒矮了的黑影子在我家稻堆大的栀子花旁,短矬矬的像被锯去了一截。王完三本人盖不住本人的黑影子。我奶奶手端山芋碗出门问完三:“摘把你你把那块戴呢?”

王完三摸摸头,他刚剃了头,四周的头皮光光的,也夹着没剃净的毛桩,像刚刚被砍了柴的乱山冈。没吃的,也缺烧的,小赌庄的山头被锄头镰刀“旋”得像刚刚剃了头。

孩子们裆下夹筢杆子使筢子筢;妇女们搦起锄头刮;男人举起镰刀砍。我母亲是个刮草皮的好手,利用半个中午就能刮一箩筐。奶奶拿棒槌跟母亲后头捶,捶净了土才能拿草根烧锅。小赌庄的山头,都成了完三刚剃的脑袋。

王完三摸摸头说:“我夹在耳朵上吧。他表示就像平时夹纸烟那样。”

我奶奶围着花树转摘了几朵给他,又怜惜地掐了一朵绿得像翡翠那样的骨朵。王完三看看说这绿就像鸦雀娘绿鼻子那绿,说完嘿嘿地笑了笑,王完三的笑黑渎渎的,就像母亲刮下的锅烟子。母亲正在门前刮铁锅,铁锅一冠坟般倒扣在地上,锄头口一推一拉嚓啦嚓啦响。母亲把铁锅拎回家了,地上黑煤似的一个圆圈儿,现出一个土黄的大太阳。母亲想了想,转身回来把太阳圈儿踏出一个豁口子,连踏两脚像写了一个“Q”字。奶奶转过身去一声不作了。大花狗摇着尾巴直跳咬奶奶手里的冷山芋。完三不要那翡翠般绿处子般的绿骨朵。

他退了一步说:“要开开来的,开开来的香呢。”

完三又问道:“日头都中了,还没做中饭吗?”

“把什么做呢?我们把手做啊!”咬着冷山芋,奶奶转过身去。

完三见我傻愣着站在大门口弄堂口,便略微跛着腿踅过来说:“小大牛,我把你小屌子割下来。”完三边戏着我边回头在意我奶奶。

“站着别动。”我奶奶教我不要怕。

“有本事割噻,我看你敢!”我奶奶黑了脸。完三伸了伸长而厚的舌头。

后来我没看见他把栀子花像夹烟那样夹在耳朵上。我发现完三娘倒是戴了两朵,盛开的栀子花正好遮了完三娘头上的一部分瘌痢,完三娘从大门口弄堂里走过时,那一阵香使得奶奶连忙捏住鼻子。那天中午时分王完三大手钳着栀子花,笨拙地非要给我奶奶戴上一朵。奶奶那天梳的是个纂儿,但是没像完三娘那样逮捕般的拿网巾网住。奶奶圆如拳头的纂儿上平插了一根银钗针。

母亲吃力地将铁锅安上灶台,黑手端盆湿衣裳走到栀子树旁故意咳嗽了一声。母亲问完三还不回家吃中饭去吗,说一会儿你那死娘要喊你回家吃饭了。王完三就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痴痴地看着我奶奶戴花。

十六

那一天中午她又敲门进来了。一闪身进了你租住的破屋,你心里说这丫头就像聊斋里的婴宁。她的又一个物件你帮她打捞了,是一只棉质的平角裤,你递与了她。赵鸦雀说声谢谢坐下和你聊天。

鸦雀见你桌上地上很多的书,说,哎哟,一座座书山,你这家伙难道是个作家!你先红了脸怯怯说不敢当,瞎画而已,最多只能算个业余的吧。弯腰收拾杂乱的书本,乱七八糟满屋都是,你很有些无地自容。一有人称你作家你便手脚没地方放,在人家略带同情的异样目光里,你总想把手脚藏起来,你想街头被捉的小偷就是这样子。聊了一阵儿鸦雀说她要去上班了。你问她上的是什么班,鸦雀笑一下说你以后就会知道的。临出门她又扭头问道:“你可会照顾我生意呔?”

每天都有男人的脚步声往三楼跑,就像一些狂欢的野马蹄子,把楼梯都踏平了。近水楼台,你终究还是照顾了鸦雀的生意。花费也不多,你用了两篇豆腐干文章的稿费。是的啊鸦雀是个小婊子,对此你一点儿也不想隐瞒,坦白说你是比较喜欢婊子的。你不喜欢称什么鸡呀鸡婆呀,你在心里迷恋“婊”这个字的发音,缠缠绵绵的,带着一股花香,听听吧,她是一个婊子。“婊—子”前长后短前悠后静,然后歇下,就像旅人赶路累了歇下。其中带一点点曲折,一点点拐弯,带一点点骄傲与浪漫。

开始的时候你唱《心太软》。你心说反正老婆骂的“面条儿似的”,破东西破摔。但是鸦雀说:“随你什么破铜烂铁,到我手上必整旧如新。”你晕乎乎地任其折腾,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反正后来你觉得你初步地“行”了。鸦雀疼着它说,不要急,不要慌,自然有水来插秧……你感到自己一下子放松了。你闻到一缕栀子花盛开的气息。

十七

鸦雀和你熟悉了,有时你唤她下楼来做饭给你吃。系上花围裙鸦雀说她就像你老婆。你抱抱她咬耳朵说:“我老婆是可爱的小婊子。”鸦雀辩解说她从前根本就不是婊子。你说嘻嘻这不是废话么,所有的婊子从前都不是,就像所有的人今后都得死。

鸦雀十三岁那年,还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爱笑爱跳的她,是三河香初中舞蹈队的一朵花,娉娉袅袅,豆蔻梢头,一棵清纯的三鸦雀草。在教室,在操场,在放学的路上,赵鸦雀的歌喉如一只百灵,迷醉在三河香的沟沟崖崖,田田地地,枝枝杈杈。事情发生在一个不经意的夏日午后,鸦雀邻座一把小刀丢了。小鱼形铅笔刀,“鱼”眼上结了只塑料丝小虾米,“小虾”咬了“小金鱼”,煞是调皮生动。鸦雀真的是拾得这把小刀的。下课打闹,邻座的“小鱼虾”鬼使神差地掉进了鸦雀半圆形褂子口袋里,“小鱼虾”跳进了“小潭”,鸦雀一愣,上课铃声已敲响了。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两天,这只可爱的“小鱼虾”连赵鸦雀也觉得是自己的了。班主任在第一个午后突然搜查,事先没有一点预兆。所有的书包被要求交到讲台上,仿佛一场重大考试唯恐学生作弊。

吴老师抄手身后在课堂上不紧不慢地踱步。说不少同学反应丢东西了,比如某某的一把小鱼刀不见了,谁捡了请主动交出来,现在交出来还不算偷。吴老师说他愿意相信班上的每一位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同学。

全班面面相觑鸦雀无声。鸦雀说她几次想站起来承认,但侥幸这个小蹄子支配着她诱惑着她,不一定就是为自己的“小鱼虾”吧,她觉得。鸦雀的屁股终于没离开板凳。书包被全部送进老师办公室,结果证明侥幸心理有时很“幸福”,鸦雀什么事也没有。那把小鱼刀最终现身的地方连鸦雀也不敢相信,居然在学校厕所的粪池边找到了。班主任为此还在课上幽了一默。说“鱼游粪池遭虾戏”嘛。

下一个星期三的午后,鸦雀记得很清楚,是星期三吴老师通知她值日。赵鸦雀被叫进办公室,午休时分的教师办公室跟水洗的一样,净无一人。鸦雀一般情况下叫吴老师“姐夫”,鸦雀的一个堂姐嫁给了他。老师吴姐夫很友好,作为老师他早就很喜欢聪明美丽的小雏菊,作为姐夫他很早就垂涎这朵含苞带露的小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