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租住的房子箩筐大小的客厅,与厕所只有一道纸合板破门之隔,你感到手机在客厅的破餐桌上颤抖起来,你儿子马儿认为此种状态叫“发疯”。爸,你看又“发疯”了。你儿子喊你。你隔门对他说,把话说清楚了儿子,是爸爸的手机发疯不是爸爸发疯。你让老婆把手机递给你,她那时没好气正吃一碗隔夜的山芋稀饭,早餐还没有放碗呢。老婆指派马儿,你听见你儿子说,他才不想看老爸“马虎”的屎样子呢。在你们家拉屎从来被称为“马虎”,因儿子的名字叫马儿,因马儿贪玩总不好好地拉屎——马虎,马儿快坐上马桶打老虎去呀。
马儿拿到手机觉得这发疯的东西好玩,马儿碰了一个键拿到耳朵上听。那端是一个女人甜如栀子花蜜的声音,一切靡靡之音是你老婆毕生的天敌,她连《心太软》都不让你哼唱呢。“喂——怎么不讲话呀!信息也不回我……”你老婆闻见了而不是听见了,她对小三小四的骚气的敏感比狗鼻子还要灵。当时她把半碗涎粥撂到了一边,她开始翻查她丈夫的手机,样子就像她在店里一笔笔地查账一样。你和她开一爿小店,卖一些非常糟糕的破布,时隔二十三年你和你老婆开店卖的布,就像当年奶奶补麻袋的破布条一个样。老婆查账完毕脸上是何颜色你搞不清,你隔门听见她带着山芋气息的简洁评点:“风流加下流!无耻必完蛋!”她是对着破厕所门评点的,完了还捎带狠踹了一脚。欻!直到现在,你还认为她那一脚踹得过重,以致她一定踢疼了脚指头吧。哎,你现在再怜她也没用啰,她和你离了不再是你老婆了,可是你还忍不住有些怜惜她。你真是个“心太软”啊。
二十三年后的这个夏天的午后,狗屌椒一般的太阳在人间的上空烈火朝天,你汗流浃背着捡拾家中一地的物件尸体,有手机的有电视机的有饭锅的有米桶的有民国花碗的,惊喜而痛楚地发现“账面”居然还在:“牛,我有了你的儿。千真万确。我想你,肚里的你的儿也想你!”
八
阴天下雨也好,烈日晴空也罢,我母亲只要一得空就破口骂,骂得我爸把病脑袋直往肚里缩。好好的古树能放吗?它不砸你砸哪个?母亲念叨三六一十八遍。爸爸咳嗽停了辩解一句:“不是你要床面板吗?不是你娘家要大门板吗?”母亲嫁给父亲时陪嫁来了床面板和大门板。母亲一直希望父亲有能力还给她娘家。但是大栗树把父亲打倒了,板子早卖了还不够给父亲买药。
父亲成了个站立的药罐子,整天整夜整罐整碗地喝中药,奶奶趁夜趁黑到大路上倒药渣子,每一口药渣子都被我爸亲吻过的。母亲斥责我爸:作孽呢,小赌庄的大路都被你啃遍了!自生病以后,母亲先是不让我爸和她睡一条被筒,我爸拿当年包裹弟弟的小包被睡到床里侧,小包被不到三尺长我爸盖不住脚,奶奶把她的大襟棉袄搭我爸的脚头。某天下半夜一顿吵闹之后,母亲将我爸一把推出房门,我蒙眬地看见,她还照我爸瘦屁股头上补上了一脚,母亲骂道:“做贼偷屎筢子,摊个臭名声。你给我滚出去!”咔嗒,母亲随后闩死了房门。我爸病得起一阵风都吹得倒,摔了一跤后我爸歪靠房门外睡着了。
从那晚开始我爸和我奶奶睡一床。粪桶在墙角我爸摸到粪桶边小便前先拿脚踢踢,站定了伸手解裤扣时每回都要求我奶奶出屋,我有时走进奶奶的卧屋里偷栀子花朵,总闻见我爸的尿一股很冲的中药味。我爸的病越重尿尿的时间越长,他把他的瘪屌子一下又一下地抖,像做挂面的甩软软的挂面头子那样。我听见我爸对我奶奶说:“生儿养女一大群了,我还过转去了,可怜跟我的娘睡一床,我还不如死了哦。”我奶奶一口气叹得有我爸的尿那么长,“我儿命上带的,别要讲了呢。”我奶奶并不背过身去说。我爸想过很多方法寻死,因斋塘离大门口最近,尿长一步路,他至少三次投过斋塘,被人捞起时我爸被仰放在老竹床上沥水,红茶色的老竹床上我爸看上去像一缕卷着的破布。像我奶奶缠老芭叶扇补麻袋用的破布条。那时候我奶奶哭得牵丝哀哀,我母亲也哭了。但是母亲流泪没过一会儿,她又和我爸吵起来。母亲说:“死鬼,你这个死鬼也,你有本事再去投塘呀。我保证这一回再没人拉你了。”我爸两腿一伸,身体一硬,接着窝成了一团,大概是病处疼痛起来。母亲却骂“装死”。我爸最后也哭了,爸的哭声像猫叫。
九
那个春末阴雨绵绵阴风惨惨,王完三娘泪水涟涟哭声哀哀,肿胀胖大的王完三红衣艳丽肚腹朝天,黄色的“盖脸纸”,有酱钵子大的“上路鞋”,直挺挺的王完三身穿三领五腰裹了绵裹了麻,直让人头皮发麻。老木匠凶凶地漆黑着一张马脸,看上去就是一个煞神钟馗。那把大斧子上系了一块红布,“嗐!”木匠高喝一声是给自己壮胆。只见木匠把挂红的大斧子凶狠地砸向地面,轰的一声泥地被砸个咧嘴般坑口子。说时迟,几条壮汉甩一条胳膊粗麻绳凶猛地捆住王完三水桶粗的腰肚;那时快,大家沉肩起背齐呼一声“哎哟嗨,起!”“起呀!起!”却起不来,王完三的肿胀尸身沉得赛过死牛。木匠生气了,破口大骂道:“操你娘王完三!你活是害人,死是个恶鬼!”再起,又起不动。木匠冲天大怒,噗!往掌心吐一口酽痰,豁朗朗拎起地上的大斧子,甩过头顶,是要杀人了。王完三娘望着木匠,“啊耶!”她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喊叫,却连忙捂住了嘴巴。木匠把一对雷公眼恶狠狠地瞪着她。轰隆,那把大斧子杀进了门板里,锋利的斧口,站立不倒。
“操娘!操你娘!鬼都怕恶人!”木匠叫骂着。
“吃不住它,它就吃住你!”木匠死瞪着完三娘。完三娘吓得哭都不敢哭。
木匠吐喷一口浓痰,扯嗓子呼道:“多把人手!娘的个×,多把人手啊!”队长徐三爹学道:“王麻打狗,多把人手啊!”话音刚落,就又增加了几双手。傻子也挤进去凑热闹。那时,小赌庄的男人们,捧头的,抱腰的,抬脚的,足有十几二十双手,七七八八大家一呼而上,似乎都带着一股冲天的怒气。壮汉王完三这才被恶狠狠地抬了起来,但他那红大的尸身架在棺材口上,硬挺挺地,死活不下落。将军身板王完三又壮又长,四方都靠,薄板棺材嫌窄嫌短,承受不住地吱呀呀叫,木匠让大伙把王完三的脑袋放进去,木匠挥起斧脑照准王完三翘上天的大脚:“操你娘!操你个娘!”断喝着,咬牙切齿地磕砸,死人骨头吱嘎嘎响,像顽强的栗树段,但终于被砸断了。不甘的王完三断腿落棺,垫尸的石灰腾空而起,轰出一道呛人的白烟。尘埃尚未落定,王完三娘的哭声乍起,像瓢泼的豪雨,挨刀的雌猪……
“药死的!”
傻子不着边际地叫了起来。
“药死的!”徐三爹的傻儿子重复喊道。
一股煞煞阴风像是被傻子唤来的,呼呼地凑脚而起,又凉又冷,赛一场寒霜骤然降临。正是黄昏时分,堂心屋的蜡烛煤油灯三盏灭了两盏,剩下的一盏摇曳如鬼火。王完三娘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肺呼天抢地了,一群跟哭的女声拖耶耶的像老长的裹脚布,却又断了,接不上气似的……接着又哭,接着又断,接着又哭。堂心屋里暗了下来,整个天空暗了下来,整个人间暗了下来,黑暗的乾坤袋吸去了全部光明,黑暗席卷得人无处存身。我吓得直打哆嗦,心儿都跳不动了。我站在薄板棺材的侧面如临深水中,上下牙齿齐心协力打摆子,我冷,我骇,我恐惧得直想找个地窖躲进去,我用黑暗给我的黑暗的目光寻找我亲爱的能给我温暖的奶奶。堂心屋瓦檐上的雨点噼里啪啦打拍子,王完三出殡的爆竹就在这时狠命地炸响,一串满地乱蹦的爆竹引动了大家杂乱的脚步,哀号的哭声好似尼姑和尚念经一下子拧大了音量,随之而起的是一张又一张的“上路钱”,四散飘飞,有一张蝴蝶一般扑上我脸,凉得冰心,烫得似火,我大叫一声“奶奶——”
“奶奶——大门口奶奶——”我叫道。
昏天黑地。恐惧与恐惧缠在一起。
黄表纸“上路钱”从抬棺起点开始抛洒,从堂心穿过大门口弄堂,再经过我家的栀子花树,老堂心屋——大门口弄堂——栀子花树下——这是一条小赌庄任何死人的必由之路,也是小赌庄任何一个行人的必由之路。铜锣脸盆发出“铛”的一声,第七张黄表纸张开蝙蝠般的翅膀,飞起,然而被雨点打落,淋湿的蝙蝠经过我家的大门口弄堂,我感到那是王完三向我扇来的一个个铁扇似的巴掌。那会儿王完三还停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傻子偷偷拎起他那只大手给我看,我吓得直想哭,但是哭不出声,我跑到一旁找我奶奶,冷得打战的我太需要奶奶温暖的怀抱。但我找不到我奶奶,我奶奶大门口不知去了哪里。
是我奶奶帮王完三换的“小殓(换内衣)”,是她老人家给王完三穿的“上路衣”。奶奶几乎给庄子里每一位死者“换小殓”,穿“上路衣”,这是她老人家的一项绝顶“手艺”。王完三死后,奶奶把这“手艺”彻底地扔了。
这时候奶奶不知去了哪里。
十
二十三年前的那一个夏日的午后,大门口弄堂里静得能听见苍蝇蹬腿,那时栀子花的香气像一只胆小的麻脚蚊子,阴气森森的弄堂里飘浮着凉水似的忧伤的凉意。
奶奶睡着了,奶奶在那张大背宽窄的泛着冰凉滋味的红茶色竹床上睡着了。那时我卧躺在奶奶的胳肢窝下,我三番五次地强迫自己睡去,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奶奶睡着了,手里的大芭叶扇还在摇,奶奶的眼睛安详地闭合着,几乎看不见上下眼皮间那一条缝。眼睫毛也安详地静立着,像歇脚的蛾子翅膀,静静的迷人。
奶奶年轻时一定很美丽很温柔,奶奶睡中舒展而温柔的眼袋就是很好的证明。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些褐色的老人斑,老人斑在弄堂凉凉的空气里有一种别样的慈祥。奶奶的鼾声很细几乎听不到声息,奶奶的鼻翼在均匀的鼾声里轻轻地翕动,奶奶鼻孔里呼出如兰的温馨气息轻轻吹动着嘴唇上艾绒一样的茸毛,我的一辈子也走不出的羞耻与惭愧就是从这时开始的(直到这一刻羞愧流向笔端,一种终生无法走出的羞耻还咀啮着我的心)。栀子花迷人的香气像身子乍起了一层痱子,栀子花的香气痱子一样使我心头痒痒,越挠越痒越痒越挠越抓越痒越痒越抓……鸦雀无声,鸦雀无声……我的不能止痒的右手就在这时伸向了奶奶的胸脯子,我的十三岁的探寻与放肆的小手就在这时伸向了我奶奶的乳房……
十一
十三岁的李秀苹怯怯地走进了大门口弄堂。
她是街上下放到小赌庄来的地主婆的女儿。她说话并不吵嚷可是却也得了个“鸦雀”的绰号。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小女伢子唱一台小戏。小女伢子喜讲喜笑,庄里人统称为——叽叽喳喳的山鸦雀。一定是因她母亲的缘故吧。亲爱的,她母亲的鼻子尖上有一颗皮下痣,绿幽幽的荡漾栀子绽蕾时的春色。
“要不是这一颗呀,”鸦雀妈妈捺着她鼻尖鲜嫩的绿点儿说,“要不是它呀,那一年我多半就跟孙先生的副官骑马走啦。”
她说当年孙中山的队伍扛枪经过白杨街,她立在她家门口看啊看。她看见孙先生的副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竹笋子似的人丛里发现她,跳下马来把她打量了又打量。
乖乖,那你不差点当了皇后娘娘国母啦。徐三爹笑笑地盯着鸦雀的娘,专注地瞅着那一朵栀子花朵般的绿痣。
鸦雀来讨栀子花,大门口领着这女孩子围着稻堆般的大花树转悠,大门口尽摘些开过头的给她。大门口说:“开开来的香呢。”鸦雀低头看那开了七层的栀子花,外沿两层老菜叶般泛黄了。鸦雀说:“我想讨青朵儿。”大门口不让鸦雀摘,猛地打一下她的手,说青朵儿还没开开呢。大门口热爱着她的栀子花树,一年开三季,她希望它天天开得像生产队丰收后茁壮的稻堆。
我偷了栀子花朵儿悄悄地塞给鸦雀,鸦雀把它插在一只洗得亮黑的墨水瓶里。鸦雀的小房间干干净净的,凉凉的,她外婆的遗像在一只黑木箱上瞅着我们。鸦雀说她外婆是一位省长一样大的大官的夫人。油灯灯盏一样大的团口墨水瓶瓶口上,那枝栀子花朵儿一开就能开上七天,之后我再偷来,一直把鸦雀和她课本书都染得香香的。有一天上学的路上我啃着冷烀山芋噎住了出不来气。我哽得直泛眼白差点被哽死了,急得小鸦雀拿小手儿直拍我耳刮子:“你不能死呀!”
“大牛,我舍不得你死!”
鸦雀刚发育的小奶子比我弟弟的小坟包还要塌,那点奶头子向里害羞地洼着怎么叼都叼不出。在栀子花凉凉的香气里在大门口弄堂阴气森森的香气里,鸦雀把小小的一只桃蕾慷慨地捧与我:“你想,就吃一口呀。”我贪婪地捧着她,如捧住一轮初三四的月牙儿,后来当真有了泪水般的汁液,鸦雀的那一滴比栀子花蜜还要甜,比挂露的“琴三”还要动人。
十二
有一种花草芳名“琴三”,俗称三鸦雀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