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钱?”青芝冷笑,“你不懂,他再能挣,永远脱离不了农民的身份,永远没办法在城里筑窝,永远不可能买洋房住高楼!”
“青芝,你发烧呢?!”敏敏诧异。
青芝住了口,坐在镜子前,发呆。她离开卧室的时候,敏敏已经睡着了。青芝没开灯,摸黑换了一身衣裳,往头发丝儿里喷了香水,然后,缓缓地、一步步地朝向后院而去。她的手里有一只木漆托盘,托盘中,不是酒,是茶。熏豆茶。
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敏敏不知道。待她醒来,青芝已收拾好了行装,泪眼婆娑地向妈妈告别了。青芝的娘家在偏僻的农村,青芝这是要回娘家呢。
餐桌上一壶热热的熏豆茶,青芝说是五更天起来做的,让敏敏母女早餐时品尝。熏豆茶是以新鲜毛豆为原料,加盐微煮,铁筛盛之,木炭火熏烤数小时,加芽茶、腌橘皮、炒熟黑芝麻、咸丁香萝卜干,用开水一冲,就成了。成品碧绿生青,清香异常。但由于制作工序复杂,居家轻易是不做的。青芝这一举动,就增添了长别的凄伤。
“莫非是大嫂有什么不周到,让你受了委屈?”妈妈格外惊疑。
“大嫂,您别见怪,其实我就是想回去瞧瞧母亲,昨儿我做梦了,梦见她老人家病得厉害,我着实放心不下……”青芝哽咽。
话已至此,妈妈不便强留,嘱咐敏敏送一程。敏敏替她挽了衣袋,送她去长途汽车站。青芝魂不守舍的,敏敏就劝她不必太担心。
“伯母一向身体好,况且人家都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她老人家肯定健康着呢。”
青芝不说话。隔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敏敏,你还小,你不懂,男人和男人之间,区别老大了。
“你又想小叔了吧?”敏敏扑哧一声笑了。
青芝走后,敏敏见着笙皓,就有点羞羞的。往常青芝在,应酬啊客套啊,都由青芝完成。青芝走了,端汤送水的细活儿,全部落在了敏敏肩上。敏敏得无微不至地照料笙皓的起居,主动收了他的脏衣服清洗,一早一晚烧了盥洗用的热水送去。敏敏不适应如此贴身照顾一个无亲无故的男人,笙皓倒不在意,若无其事地问这问那,吃过晚餐还邀敏敏陪着转转。
敏敏有一只小收音机,散步时无话可说,她就随身带着,收听省城广播电台的点歌节目。傍晚的点歌栏目大多是怀春的中学生点给暗恋的梦中情人,也有民工向远方的亲人抒发思念,因而情意绵绵的歌曲就霸占了大部分时段。
敏敏和笙皓沿着无人的铁轨慢慢走着,一些灰黑色的大鸟从铁轨两端暗绿的树林中飞起,遥远遥远地,有发电站开闸放水时汹涌的水声。敏敏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情不自禁地跟唱几句。
笙皓问敏敏喜欢哪些歌手,敏敏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名字,譬如阿杜,譬如周杰伦,譬如谢霆锋,都是很帅气很年轻的男孩子。
“笙叔叔喜欢谁?”敏敏反问。笙皓沉思片刻,就说:
“陈升。”
“陈升是谁?”
“一个老歌手了,”笙皓解释,“唱了有十几年了吧。”
“哦,”敏敏点点头,“是很老了。”
“他唱过什么歌?”敏敏又问。
笙皓就用口哨吹一首给敏敏听,吹到中间,气息不足,停住了。敏敏虽礼貌认真地听着,但笙皓明白,她是全然不明白其间的美与哀伤。笙皓不甘心,歇一歇,轻声唱出来: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如果这样,说不出口,就把遗憾放在心头。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敏敏客气地夸奖一句,笙叔叔嗓音很好听。笙皓苦笑,他知道敏敏不会懂得歌中的意绪。但笙皓随之就释然了,那首歌,与他的一段感情有所关联,那时他爱用口琴吹奏出来,在他的心里,这歌也就象征着年华,象征着怀念。敏敏那么小,怎么能够明了呢?
笙皓看书的时间很长,除掉外出采风,他差不多都埋首书桌,有些参禅入定的味道。敏敏却坐不住,即使织毛线这样的细致活计,她也是有头无尾的。妈妈做饭,命令她看着店子,她就在店门外踢踺子,隔壁的花猫来窜门,她赶快跑到厨房里拌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殷勤地招待猫客人。妈妈就罗罗嗦嗦地感叹,要是敏敏有笙先生一半用功,早读出女博士来了。
敏敏并不向往做博士,她把从前的课本都扔了,书架上唯一的书就是漫画。有一天笙皓从外面回来,看见敏敏坐在小板凳上,握着一本书,笑得东倒西歪。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册揉得皱皱的日本漫画。敏敏看了很多次了,烂熟于心了,还是笑。
“敏敏爱看漫画?我那里也有两本。”笙皓说。
敏敏一听就来劲了,跟着他进房取。笙皓行囊里确实有两本几米的漫画,乘火车时消遣的。敏敏喜滋滋地捧了去,结果没半个钟头就还了过来。
“没意思吗?”
“太幼稚了。”敏敏没精打采地评价。笙皓哑然失笑,拉敏敏坐下,把自己中意的段落翻给敏敏看。
“读读这句,很有韵味很有哲理的。”笙皓指给敏敏看《1.2.3.木头人》里的一段话。
有时候
我喜欢眼睁睁地看着
时间
一秒一秒一秒一秒
一秒一秒一秒一秒
一秒一秒一秒一秒
一秒一秒一秒一秒
一秒一秒一秒一秒
一秒一秒一秒一秒
地流逝
我无所谓
我无能为力
“是不是很像一首小诗?”笙皓问。
“也许吧。”敏敏耸耸肩膀,她觉得那重复的一秒一秒一秒一秒简直多余,像结巴说话,存心叫人打瞌睡的。
邻家的大黄狗攀过栅栏,凶神恶煞地满院逡巡。敏敏就大黄大黄地唤着,将那狗招到身边,搂住狗脑袋,一通猛揉。笙皓抱起双臂,笑笑地望着她。
敏敏的妈妈信仰佛教,月中去寺庙上香,家里交给敏敏照看。往常妈妈走了,有青芝在,要是单留下敏敏,她就凑合着吃方便面,但有了客人笙皓,午餐说什么都不能随便应付了。
妈妈预备了菜蔬,交代给敏敏掌勺。笙皓申请帮忙照看铺面,敏敏索性端了一簸箕胡豆,请他坐在门边,看着店,剥胡豆。
敏敏大大咧咧的,不太熟悉厨房里的业务,难免显得手忙脚乱。妈妈不放心她用液化气,留一捆柴禾给她。敏敏笨手笨脚地生火,熏了满屋的烟,还是没点着。笙皓过去帮她,三两下火就燃了起来。
敏敏的一张嫩脸烤得发烫,脏手一抹,一片灰黑。笙皓笑得要命,取出纸巾,蘸了清水,替她擦拭。见敏敏技拙,笙皓就请缨代劳,敏敏却逞能,不答应,叫笙皓出去晒太阳。
火燃旺了,敏敏系上围裙,架起油锅,煞有介事地满锅翻炒起来。一时缺了盐,到处搜寻,一时又干了锅,忙着盛水,折腾出一头大汗。
笙皓斜倚着门,望着她在油烟里张皇失措地扑来扑去,渐渐出了神。而后,有一刹那,笙皓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往前一推。他清醒过来,接着就惊觉是怎么一回事了。某个柔软沉寂了许久的器官,毫无征兆地坚硬起来,猛然间生动地跳跃了一下。
那天午眠,笙皓破天荒地地自渎了一次。当白色的液体迅疾地喷涌而出,笙皓几乎热泪盈眶。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这真是一个奇迹呵,比如植物人从蒙昧的昏睡中苏醒过来。五年了,笙皓对自己的身体濒临绝望,他甚至从精神层面忘记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原始需求。他荒疏了欲望这个词语,他以为余生都将处于丧失需索的中性状态了。
三天以后的夜里,笙皓做了第二次。平静而激烈,仍然很圆满。虽然是如此孤独地操作,但敏敏自始至终陪伴着他。他一直在想象中注视着她,用眼光抚摩她青春弹性的肌肤,亲吻她唇边稚气促狭的笑容。
平息下来,笙皓想着敏敏。他年过四十了,不是那种肆意放纵激情的男孩子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但不可以尝试。有些念头,可以闪烁,但不可以点燃。他明白的。
眨眼间,笙皓在敏敏家住了三个月了。他来的时候,是寒冷的一月末,而五月的端阳节竟然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家家户户采摘了芭蕉叶,露天晒着,准备做粽子。
这期间,笙皓委托的律师通过法律手段,将笙老爷子的遗孀告上了法庭。裁决下来了,勒令母女三人限期搬家。搬家的期限超过了,笙家大院毫无动静,仍然夜夜笙歌。
笙皓不得已,请求强制执行。法院于是来了一车荷枪实弹的武警,没用,那三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当街上演裸体秀,晃悠着肥润的乳房肥润的臀部,齐刷刷阻挡在大门前,谁都不让进。
笙皓彻底灰心了,他原本并不在乎房产,如果不是年迈的母亲催促,他根本不会眼巴巴跑来出洋相。他开始想到他的父亲,那位富有的老花花公子,沦落在这样一群女人中间,他的暮年肯定不会幸福的。笙皓恨了父亲几十年,如今,他可怜父亲了。父亲为自己的放浪形骸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笙皓手边的文物调研也告了一个段落,没理由继续请假在白洲游荡了。他打算端午后返城。他把安排向敏敏的妈妈说了,又掏了一笔不菲的食宿费。敏敏的妈妈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这妇人很伤感,哀叹道:
“笙先生走了,敏敏也快走了,这儿就剩我孤单单一个老婆子……”
“敏敏要走?”笙皓一怔。
“是啊,过了端午,她对象就从广州回来接她……”
“敏敏的对象?”笙皓更意外了。
“她的小学同学,老早就谈上了,挡都挡不住,”敏敏的妈妈絮絮念叨,“幸好那孩子看上去还不坏,长得敦敦实实,父亲就在白洲的驻军部队当兵,家里两兄弟,都到广州打工去了,倒也清爽……”
笙皓想说,这般平庸的男孩子,配不上清水一样的敏敏。但隔一会,他只是听见自己声音木木地敷衍道:
“大姐,敏敏结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
“结婚?”敏敏的妈妈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说不准。尤其是咱家敏敏,怎么看,怎么傻,我就怕她出了门,弄不好给人贩子卖了!”
“不会不会,”笙皓抢着说,“敏敏很聪明的,敏敏是个懂事的姑娘,敏敏会有很好很好的前途……”他说得很艰涩却很努力,他必须用许许多多的话语来阻拦住胸口阵阵涌起的莫名的痛。
端午在白洲是大节日,也是生意的旺季,敏敏母女忙得天翻地覆。敏敏隔一天就到小镇进货,样样货品供不应求。笙皓干脆放了书本,帮着操持店里的事务。
白洲人的端午,沿袭了端午节即女儿节的做法,女孩子是主角,订婚的定情的往往也选在这一日。敏敏家的小店就新进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有合欢结,是用五种颜色的绣花线编织的,白色代表金,黄色代表土,红色代表火,黑色代表水,青色代表木,传说能够增加异性缘。有五毒扇,扇面画着蜈蚣、蛇、蟾蜍、壁虎和蝎子,传说是防小人的。还有钟馗图,驱鬼用的,销路好得很。
忙着忙着,端午就到了。端午这天,小店只营业半天,下午歇业。敏敏一早跑出去,踏着露水采摘了湿润的艾草、菖蒲、松树枝,悬挂在门廊前,又在角落里撒上雄黄粉。
早饭时,按照白洲的习俗,笙皓与敏敏母女一道喝了一小杯雄黄酒,吃了咸蛋与粘米、红枣做的粽子。粽子很香,有浅淡清苦的芭蕉味。午饭仍有粽子,玫瑰细沙的馅儿和鲜肉的馅儿两种。
傍晚敏敏母女领笙皓去五十公里外观看龙舟比赛。龙舟狭长,首尾及船身装饰成龙形,以青布、白布作幔,舟上树起绿色的旗帜。每条龙舟有二十来支木桨,人执一桨,舟尾有一人击鼓指挥。一声令下,万舟齐发。
比赛路线两侧停泊着画舫、灯船,专门提供给观众近距离观看。敏敏母女带笙皓上了画舫,拣船侧的座位,买了瓜子零食,赏看河面的莲花灯。画舫是手划的,浆声隐约,船身荡漾,似在梦里。
“敏敏那对象,力气大着哪,划浆是好手。”敏敏的妈妈突如其来地说。
“妈——”敏敏羞恼地制止。
“怕什么,笙叔叔又不是外人!”妈妈笑了。
这种场合,笙皓作为敏敏的长辈,很有义务圆滑周到地应酬两句。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似乎吃下去的粽子,已成喉间骨鲠。
端午的热闹一过,笙皓就要走了。出发那天,敏敏的妈妈做了丰盛的一餐饭,笙皓喝了酒,肺腑生热。饭后,敏敏送他到车站。
笙皓不知道,敏敏并非专程送他。前往省城的火车正午十二点经过白洲,而广东过来的火车预计十二点十五分抵达,敏敏的男友就是搭乘这趟车回白洲。送完了笙皓,敏敏等一等,就可以接到男友了。
但这一层,敏敏没有告诉笙皓,说了,便显得她的送行不那么纯粹,有了顺道的、虚情假义的嫌疑。其实敏敏内心还是想要专门送送笙皓的,这几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与笙皓相处,就像一对熟稔的亲人。笙皓是与众不同的,异于敏敏身边的男人,甚至和舅舅周梧都不搭调。舅舅周梧相貌英俊,往人堆儿里一放,立马就显出了他的奕奕神采。笙皓给人的印象却无比羸弱,接触久了,才能逐渐发现他的可爱之处。
笙皓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敏敏对此深信不疑。他研究的学问、他读的漫画书、他处事的方式,包括他爱看的周星驰的喜剧片,都是很有趣的。敏敏认定,这就是可爱。
认同了笙皓的可爱,男友在敏敏的心目中就大打折扣了。男友喜欢麻将、喜欢枪战片、喜欢酗酒,过往敏敏以为这些都是男人的天性,而今她有了轻微的疑惑。她决心在见到男友以后,重新训练训练他,参照笙皓的标准,让他学习笙皓的波澜不惊,像笙皓一样温厚宁静地微笑。
他们在站台边伫立着,各怀心事。笙皓很静默,避免朝敏敏看,可不知为什么,敏敏感到他想说些什么。说什么呢?敏敏猜不透,也不敢去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