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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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旧书店的两代人

苏枕书

明朗的旧书店

比起敞亮的晴天,更喜欢在清凉的阴天出门去旧书店。晨昏未辨,街心极静,时间好像也走得缓慢些。离家往北约两公里处的一乘寺商店街有一间萩书房,沿着北白川一直走就能到。这家店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九点,大概店主也爱睡懒觉,所以很适合懒洋洋地散步过去。门口立了块招牌,是店主的大幅自画像,摆着幽默的姿势,上头写:明朗的旧书店。不用担心,欢迎进来!和我拍照片吧!非常有趣。

和大部分旧书店一样,店门口也有百元区。文库本不足观,杂志、画册质量尚佳。店内靠墙两排高书架,中间一排书架,空间纵深。书架之间虽也逼仄,但走在其中并不觉压抑,大概是灯光充足,店主又播着音乐的缘故。边边角角有各种用心的装饰:旧挂历、老照片、明信片、旧海报。

室内铺着木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店主在柜台内仪态悠闲,偶尔起身换唱片,果然气氛“明朗”。

这家店开创于1987年,在一乘寺区域算是资历很老的旧书店。店主都是京都人,是一对兄弟,弟弟井上嘉次是十足的书虫,沉迷推理、艺术、世界音乐。哥哥井上贤次喜欢车和披头士,对读书倒没太大兴趣,但很喜欢卖书,因为可以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兄弟俩热衷搜寻各种少见的推理小说、漫画、有趣的画册,虽然口味冷僻,但难保不遇上一两位同好,一见倾心也是有的。他们等待着这样未知的惊喜,觉得一切都可期待。

两兄弟轮流守店,每天黄昏五点半是交班时间。二人相貌很接近,乍一看很难分辨,但只要同他们交谈,就能一目了然。哥哥贤次非常健谈,爱笑。弟弟嘉次讷于言,羞涩,很少抬眼直视别人。贤次道:“大家都说,弟弟健谈的那部分都被我拿走了。”

他们的父亲也开了一家旧书店,在乌丸御灵前的街边的家中,店名也叫“萩书房”。为作区别,他们的店就在名字后头缀个“Ⅱ”,更显俏皮。京都地方小,旧书店同行之间大多来往密切,彼此都装了一肚子掌故。贤次很乐于讲这些。

“咱们这个店,跟传统旧书店比起来,其实真不是一回事呢。虽然——看看咱们柜台后头,也摆满了古典文学大系、大和汉辞典什么的,怎么样?很有旧书店的感觉吧!但是我们都没有在传统店里做过学徒,也没有去神田神保町修行过!我们就这么凭着感觉开店啦。就算自成一格好了!萩书房流吧。”贤次讲起这些,都很兴奋,“一般旧书店老是一副板着脸的感觉,我才不要这样呢,所以才在门口放那幅画儿。我希望萩书房是那种很容易进来的店,不给客人任何压力。谁都可以进来坐一坐,转一转,听听音乐。”

日本传统店家大多讲究传承。江户时代的旧书店都收学徒。学徒工作出色,将来出师才有资格顶着师傅家的名号开新店,比如京都寺町有名的竹苞楼书店的初代主人最早也在别家做过学徒。昭和以来虽然渐少“学徒”这种称呼,但要开旧书店的,多半还是得在大书店里见习一段时间才有底气。

旧书店的醍醐味

关于旧书店的乐趣,兄弟二人也各有心得。哥哥贤次说:“有时候某某纪念馆来订书,我看到自己卖出的书,放在干净的玻璃窗内,真是不知道有多开心。京都虽没遭遇大规模空袭,但也蒙受战乱,损失了好多珍本旧籍。历经劫难留下的古书,纸页间留有昔日光阴的味道,静静躺在窗明几净的地方,我们又有机会触摸它们,翻开它们,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感动高兴的了。”弟弟嘉次道:“有时候到别人家收购书籍,在书架上看到自己久寻不得的书,心里简直要大声欢呼,但表面上还是老老实实,不声不响打包。也有那种不舍得拿到店里卖的书,挣扎纠结好久,还是拿出来卖。我已经和它们相遇过,不妨让更多想着它们的人也有机会邂逅。”

贤次说,如果有余裕,他很想把书店扩建一下,辟一间咖啡厅。这样大家可以更从容地看书。到了晚上一起喝酒听音乐,一定很开心吧。

“不过,钱是个问题。”贤次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地板,“一踩就有声音对吧?唉,都二十六年了,一直没有重新装修过。”他是个乐天派,又转笑颜道:“不过客人们都说,嘎吱嘎吱才有感觉呢!”

贤次常说父亲年事已高,体力精力均极不济,总店的书正逐渐转移到分店:“父亲才是京都那种老派的旧书店主人呢,对旧书是最了解的。只可惜我没有学到什么,还是弟弟更有父亲的感觉。”

某日去同志社,过高野川、贺茂川,走到乌丸通,恰好路过萩书房总店,就掀帘进门。一座二层木楼,底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宅。门脸很不起眼,门口两箱百元特价书,书纸蒙尘,脆薄旧黄。店内六排书架,书籍想是久未整理,落灰很严重。

主人井上恭治年已八旬,做了五十年的旧书生意。昭和三十年(1955)开始摆书摊,昭和四十年(1965)前后在乌丸鞍马口自家开设本店,屋号是兄长所赐——他读书多,称秋天是读书天,叫“萩”就很好。

萩,《说文解字》曰:“萧也,从草,秋声。”段注曰:“古多以萩为楸。”萧是一种蒿类植物,生于河滩沙地,高三尺,夏季开绿色花。楸为落叶乔木,夏季开黄绿色细花。宋时初秋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小儿以此剪成花样簪戴。

而日文中“萩”为日本汉字,即胡枝子,取秋天开花之意。如“椿”指山茶,在春天开放。胡枝子是豆科的落叶亚灌木,秋之七草之一。日本人极爱此花,为《万叶集》中最多歌咏的植物,又训作“芽子”“生芽”。《枕草子》“草花”一节有言及胡枝子:“胡枝子的花色很浓,树枝很柔软地开着花,为朝露所湿,摇摇摆摆地向四边伸张,又向着地面爬着,那是很好玩的。尤其是取出雄鹿来,叫它和这花特别有关系,也是很有意思的。”日本古歌中说到鹿,必提胡枝子。周作人注云:“其用意不详,但其由来已久。”如大伴家持有歌云:“胡枝子旁雄鹿立,朝露如珠犹未消。”“雁来胡枝子花散,雄鹿声鸣渐消沉。”胡枝子生于原野,原野有鹿鸣,原也是自然风致。胡枝子夏秋开花,正是雄鹿长鸣之时,故亦有说法称胡枝子和鹿寓指夫妇。京都赏萩处有上京梨木神社、左京迎称寺、真如堂、上贺茂神社等,以梨木神社最著名。每年9月15日开始有“萩祭”,在花前设茶席,表演尺八、筝曲、狂言、传统舞蹈,至秋分之日(9月23日)方止。人们在短册上作俳句,系于盛开的萩花枝头,婉转摇曳,故而“萩书房”是个很美的名字。

之前在分店和贤次聊天时,他说父亲年事已高,耳朵不好,精力不济,不大爱说话,亲眼见此,不免酸楚。转了两圈,满目残册零帙,尘灰寸积。终于挑了两本书,到柜台边付账。井上先生缓缓从内间出来,很客气地招呼,手虽微颤,气息也不稳,但包书的动作仍娴熟完美。尝试聊几句,不想他很善谈。他说,早些年生意好时,同志社、京大、府立大的老师、学生都常来逛,店里小,人挤来挤去转身都难。后来就没什么人了,生意难做。儿子们开的分店虽然收拾得干净漂亮,但生意也不好,收入根本不够交房租。房租多少?那边一个月十万,哪里够呀。还好这边的房子是自己的,挣点儿钱也刚够糊口。基本都是靠吃家底过日子。大儿子虽然爱说话,但是不是真的喜欢看书,只是觉得好玩。小儿子话少,是真的喜欢书。好在他们开了间网店,稍稍有些进项。旧书过时啦,又脏又多灰,别说年轻人不喜欢,我都有些受不了……吃了灰要咳嗽,老了,不行了……收拾不动啦。新书好,干净漂亮。现在的人不缺钱,为什么不买新书呢?在网上看或者用其他新鲜的途径看,也很好啊,反正旧书真的过时了……

说了很久,似乎非常累。停了停,回头看一眼老妻,又缓缓过去替她擦拭嘴角,有些抱歉地对我道:“这间店很多的书都转到分店去啦。还是去那里的好,这里实在也没什么了。”

1990年10月15日,京都古书研究会发行的季刊《京古本屋往来》发行第五十号,请了很多书店主人寄语未来,畅想十余年后第一百号发行时该实现怎样的梦想。当时贤次这样写:“一百号发行时,希望总店能有五层楼房,一楼给父亲住,二楼我住,三楼是弟弟的店,四、五楼是仓库。”这样可爱的理想很有贤次的风格。虽然萩书房总店不免凋零,幸有分店仍蕴无限生机。如此想来,也就不太伤感了。

(《京都古书店风景》苏枕书/著,中华书局2015年8月版)

(选自2015年9月24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