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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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穷家之乐

吴长忠

或许是个人的心性特点吧,一直以来,我较多考量人生命题,且以为人生的幸福和快乐与物质的匮乏和富裕并不存在正相应关系。这种观念的形成与书本无涉,盖出于自身之生活体验。

贫穷落后的豫东农村和灾害频仍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少年时代生活的时空坐标。与当今城市和农村的孩子相比较,物质条件方面显然有天壤之别,自由、快乐与身心健康成长方面,却没有那么大的差别。甚而至于,由物质短缺而激发的寻求感官满足的意志与技巧,恰恰具有独特的特点,并因此转化为特有的精神财富。成年之后,看今天的孩子们,或许会时常回味在父母亲带领下吃麦当劳、喝星巴克的经历,而我则时常想起少年时代因饥饿而生出的“吃”的故事。一年四季,“吃”趣盎然。

枪子儿换美食

家乡方言,称子弹为枪子儿。在我的少年时代,故乡以风沙盐碱最为闻名。地处黄河故道,常年多风少雨,土壤沙化,耕地贫瘠。种一葫芦打两瓢固然是夸张之言,正常年景一亩好地块的收获也不到一百斤麦子。遇到灾荒年景,则往往颗粒无收。灾有很多,旱灾为最,所谓十年九旱。雨水少,但降雨时节往往集中在晚秋,一季庄稼全泡在水里的景象也时常发生。还有风灾,到了农历的二三月份,正是小麦的返青、拔节时节,大风往往就应时而来了。大风刮过,飞沙漫天,沙只是换了换地方,对于满地的庄稼,则往往是劫难。一些地方麦子的根都被吹了出来,麦苗便成了一团柴草;一些地方的庄稼和树苗则被埋到沙堆下面去了。这时节是家乡最为困难的所谓青黄不接的季节,不去异乡讨饭能熬得过去的就算是好人家了。而此时,则到了我和少年的伙伴们寻外快、挣小钱的时候了。原来我们家乡曾是当年淮海战役前奏——睢杞战役的主战场,惨烈的攻防战在这里打了几天几夜,长辈们描述当时的情景往往说,“天都打红了”。大战早已成为共和国的历史了,交战双方射出的子弹则在大风过后、沙尘去后裸露出来,成了我们捡去卖钱的废铜烂铁。在今天,遇到沙尘天气,比如最近几年城里人颇为恐惧的沙尘暴,现今孩子都躲到了屋子里,把门窗关得严严的。那时的我和伙伴们则兴奋非常,纷纷跑出去,跑到风沙里,跑到荒野里,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盼着能多捡到一个枪子儿,再多捡到一个弹壳。运气好的时候能捡满满一兜,那就发财了。弹壳和枪子儿可以直接拿到废品店里换钱,也可以拿回家里把枪子儿用铁勺子盛了,放火上烤,一烤枪子儿里面的铅水便和铜的外壳分离出来,这样拿到废品店就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孩子们的这些收入家长一般是不过问的,这是我们的小贴己,等到附近村镇有了集或会的时候,伙伴们便相约而去。买一碗豆沫,买一个热烧饼,买几只水煎包,回来时再买一棵甘蔗啃着,开心又解馋,那份得意简直无以言表。

当然,也会有意外发生。我们邻村有一个年龄比我们大,胆子也比我们大的小伙子,捡到一颗炮弹,他把炮弹鼓捣开倒出里面的炸药,想拿炮弹壳去卖钱。在这个过程中,不知哪儿出了闪失,倒出来的炸药轰的一声燃着了。炮火过后,他便成了残疾人。人们再也见不到他的本来面目了。

田野瓜果香

家乡有句俗话,叫作“土里刨食”。大体是说人们用以果腹的果蔬稻黍,皆得自土地。再贫瘠的土地,只要人们去耕耘它,或多或少它总会给人们以收获。生在农村的孩子,田野便是书本,便是舞台,便是疆场。再荒的年景,农村的孩子也会吃饱肚子,也会吃得有滋有味。

当时农村实行的是集体经济,地里的庄稼是大家的,不属于任何个人,因此孩子们偷吃地里的东西,看护庄稼的人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家家都有孩子,谁也不去较真儿。孔乙己说读书人窃书不为偷,众人以为牵强。在我们乡下,偷吃集体地里的东西,众人不言皆以为然。集体的果园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从桃杏生涩的初夏到梨枣熟透的晚秋,我们总能在这里吃到新鲜的水果。我们在家里的任务就是给猪、羊打草,每天上午和下午,大人们去给生产队劳动的时候,我们也提上篮子,结伴来到田野里,将各自的篮子填满青草后就开始儿童的游戏,摔跤打闹,累了饿了就去田地里寻吃的。能吃的东西很多,菜地里的黄瓜萝卜,庄稼地里的红薯花生,还有玉米棒子毛豆角。有两种“小吃”是我至今仍念想的。一种可称之为“葱叶灌芝麻”,就是掐一个又肥又壮的生葱叶,再拔几棵熟芝麻,将芝麻籽从角里倒出来,拣干净了灌到葱叶里面,这道美食就算做好了。方法简单得很,吃起来却是又香又辣又鲜,不亚于现在那些酒店的任何一道名吃。再一种可称作“焦土闷花生”,就是在地上挖一个瓮形的小坑,坑的一边留出火道,将挖出的沙土用手握成一个一个的土团子,再把这些土团子码到坑口上边,码成穹顶。这时候就捡些柴草来,点着柴草顺着火道放到坑里燃烧,一直烧到上边的土团子干了,焦了,红了,准备工作算是做完了,就可以往里面放花生了。花生要从土坑的上边与烧焦的土团搅和在一起放到坑里,最后再用湿土封在上边,半个小时后花生就闷熟了。用这样的土方法闷出的花生,既鲜又香又糯,还掺和着一种独特的焦土的气息。后来我品尝过用许多种不同做法加工的花生,我觉得最地道的还是我们发明的“焦土闷花生”,遗憾的是只怕再也吃不到这样的花生了。

当时,西瓜和香瓜是所谓的经济作物,瓜园是生产队派专人日夜看管的。但是看管再严也难不住馋嘴的孩子们,天一黑下来,大家便聚到一处,商量着到哪块地里去摸瓜吃。每次行动,都经过周密的计划和分工,像当年的游击队一样。这样接近实战的猫鼠游戏对于我们的成长很有意义,既锻炼了胆识,也锻炼了协调配合能力。当然,也有行动失败被抓现行的时候,所受的惩罚就是家长作检讨后把孩子领回去。

四季觅野味

村子的前边有一片树林,这树林从西北到东南,沿着黄河故道的沙土地,绵延几十公里。横亘在商丘和开封两个地区的交叉带上,据说属于省里直接管理的一个国有林场。我们村位于林场的最南端。正是这片树林,为我们这里的穷家孩子提供着四季美味。

春荒的时候,鸡子开始下蛋。孩子们都知道,鸡蛋是家里重要的收入来源,是用来换油盐酱醋的,不到过生日的时候,是不能吃鸡蛋的。但是,鸡子下蛋时,鸟儿们也下蛋。于是鸟蛋就代替鸡蛋成了春荒时孩子们的美味,只是鸟蛋并不像鸡蛋那么容易捡来。鹭鸶、乌鸦和喜鹊等体形较大的鸟在大树顶端的枝杈上筑巢,一种貌似斑鸠而体形较小我们称作“马朴楞”的鸟则以树洞为巢。为了掏鸟蛋也为了砍树上的干柴,孩子们一个个都练就了爬树的本领。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树,用一只胳膊抱着树另一只胳膊拿着绳子砍刀等,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顶。

夏天和秋天,是孩子们最为得意的季节。盛夏,知了的叫声在林间响起的时候,我们又有了新的美食了。每到傍晚,知了的幼虫(我们称之为爬蚱)便从地下钻出来,找到最近的树干往上攀爬。我们便在这时出动,提着油气灯,一棵树一棵树地逮爬蚱。时间久了,我们对哪片林子爬蚱出来得早,哪片林子爬蚱多,都了如指掌。我的一个伙伴是村里逮爬蚱的高手,他一晚上能逮几百只爬蚱,除了自己吃,家里人吃,还能拿到县城去换钱。

到了深秋阴雨连绵的季节,林子里就会长出一丛丛一窝窝的蘑菇来,采回家去炒一炒,或者做成酱,又成了一家人的美食。

冬天来临的时候,大人们做完了一年的农活也闲了下来,我们便跟随着大人们学习捉鱼捉鸟捉兔子,更是其乐无穷。这时节横穿林场的惠济河里的河水断流了,只留下一个个河湾里还有一坑一洼的水。拿上铁锨开一条水道引水出来,再把剩下的水用盆子一盆一盆舀出来,鱼儿就无处躲藏了。运气好的时候,在一个水洼里就能逮几十斤鱼。林场里有一些高大的白杨树,到了冬季,这些大树成了乌鸦喜鹊们的栖息之所。一到傍晚,光秃秃的树枝上,一排排的全是越冬的鸟儿,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到了早上,树下就会撒满冻成一团一团的鸟粪,大人们用扫把扫一扫担到田里去堆起来,就成了来年最好的肥料。我们操心的则是树上的鸟儿,手拿弹弓偷偷地溜到树下,不用怎么瞄准也能打下鸟儿来,一份野味很轻易就到手了。村里有几个成年人还偷偷地自制了土枪,装上火药铅弹,一枪打去往往会有十几只鸟儿落下来。有的人家还把鸟儿卤起来,当作鸡仔拿到县城卖。现在人们都文明了,见不到用这样的方式伤害鸟类了,同时,也见不到那一树一树黑压压的鸟儿了,甚至,我们村前那片树林也几乎毁坏殆尽了,鸟儿们再飞来时也找不到栖身之处了。

(选自2015年大象出版社《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