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22484200000023

第23章 深夜的火车

陶丽群

其实铁路离我居住的村庄很远,我只到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兴趣再次拜访它了。其间要跨越一大片稻田,一条二级路,还有很多座长满矮灌木的红土坡。第一次看见它时,我站在两条瘦骨嶙峋的铁轨旁,感觉它并不比父亲那两条瘦黑的胳膊对我更有吸引力。我站在那里,失望地张着嘴巴,像个傻子那样看一些草屑沿着铁路向远处飞舞,仿佛那也是它们的轨迹。除了风,草屑,我,二月份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四周可以伸手捉得住的空落落的孤寂,再也没有别的了,连一声虫鸣都没有。风一阵缓一阵急,像一个个看不见的人从我身边走过,顺便掀开我的衣角、我的领子,我感觉有一股凉气从我的脖子和小腹同时往胸膛上窜,使我的胸膛一片冰凉。我忍不住打一个冷战。

两个月前开通那天,我亲眼在电视上看见一群穿西服打领带的人,簇拥在一列门脸上挂一朵家里洗菜盆那样大的红绸花的火车前,对火车上的人们挥手,像送别远行的亲人。旅客们满面笑容坐在明亮的车厢里,镜头甚至对一对穿婚服乘第一趟火车旅游的新人进行特写,他们脸上的笑容,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忆犹新。我记得我坐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前,跟着电视里洋溢的喜庆气氛激动好一阵子。

我在风里蹲下来,触摸那两条滑腻铮亮的铁轨时,像摸一截冰凉的骨头。它们被扔在荒凉的郊野,远离村庄和人群,孤独而倔强地伸向昆明,以及南宁,因此它叫南昆铁路。我们的村庄在南宁到昆明的路段中,从我们的村庄可以去昆明,也可以到南宁。我们村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去南宁的。到南宁后可以下广东、上北京,去任何一个能挣钱的地方,仿佛除了村庄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挣到钱。南昆铁路开通于1997年12月。我在1998年2月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失望地转身离开孤单的铁轨。

我从没留意过在我们的村庄里,其实可以听到火车穿越而过的声音。那非常不容易,需要机缘和巧合。白天听不到,太闹,一声狗吠或鸡啼都能把刹那而过的细微而有节奏的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覆盖了。春、秋、夏的夜晚也听不到,这些季节的夜晚太华丽了,花开和花谢的声音也能泯灭那缕细若游丝的声响。贪睡或睡眠太好的人,则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村庄里会有火车奔驰而过的声音。

开始熟悉夜晚的声音,缘于失眠。我不知道这东西如何找上我,到了后来,到底为什么而失眠,我已经忘记了,渐渐习惯了它。它除了使我面容枯槁、毛发黯淡,倒也没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我开始对夜晚格外敏感起来,风吹草动,误闯进房间的蝙蝠振动翅膀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莫名其妙的叹息,都被我收进清晰的脑海里。为了打发时间,我还会花一点心思想一想,吹的是什么风,会不会下雨,蝙蝠到底找到出路了没有,需不需要开灯看一看那声叹气是怎么回事,谁和我一样在深夜无眠。我屏住气息,仔细聆听,认真思索。思绪在黑夜里像野地里的植物一样滋生蔓延,每根触须敏感捕抓黑夜细微的变化。

然后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黑夜很多细微的声响里,模糊的,有节奏的。我听过很多关于村庄里的声音,鸡鸣鸭叫,狗吠猪嚎,孩子挨揍的咒骂声,女人被打的哭叫声,风吹动门,雨敲打瓦片,镰刀的口刃割断稻秆,母亲在后院淋菜,柴火在灶膛里被烧得噼啪爆响,这些我都熟悉,这些声音是村庄的交响曲,渐渐上了年纪后,它们在我生命中越来越频繁地奏响。

然而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我仔细回想村庄里的各种声音,最后确定,这种声音并不来自村庄。它们和睡眠一样,离我很遥远。我想用村庄里我所熟悉的声音来给它打个比喻,然而怎么也想不出来。很多年后,我听到了空调外机的声音。空调外机悬挂在屋外的墙壁上,隔着厚实的墙壁和紧闭的门窗,在屋里只能隐约听见一阵阵沉闷的嗡嗡声。这种声音让我想到了那个深夜在村庄里听到的陌生声响。假如真正站在铁轨旁边,看见火车从眼前行驶而过,空调外机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不能和火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相提并论。那个深夜,火车声从遥远的地方一路走到村庄,要经过一大片稻田、几条公路、一些并不深的沟渠,然后走进村头的晒谷场,踩着有人也有牲口脚印的街巷,来到我的家门,还要小心不吵醒看家的狗,爬上楼梯,挤进门缝里,抵达我聆听暗夜的每一根神经。它一路磕磕绊绊,走疲了,失去原本铿锵明快的节奏感,像一个走很远的路来到的亲戚,亲切的笑容和打招呼的口气布满风尘和倦意。

那些夜晚,这种陌生的声音一直在差不多的时刻来到我的房间,有时候早半个小时,有时候迟个把钟头,来去匆忙,持续差不多三分钟后,我再也捕抓不到半点关于它的踪迹了。那是临近春节的一段冬夜,我已经毕业并离家千山万水讨生活去了。春节前,我把一年该休的假放到节前休,连春节假期一起,差不多有二十天的时间。我想让母亲多得几天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光,尽管我不是很惦记她,但我知道她需要我。

白天,我在村庄里走着,想找一个人来询问关于夜晚那陌生的声音。但所有的人都脚步匆忙,急匆匆地像赶着要去做一件火烧眉毛的事情,没有谁愿意放慢一下脚步。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急事。临近春节了,土地也和人们一样,想在年末时歇一歇,放下一年中的操心和疲劳,趁着还没有开春,多睡几个沉实的觉。他们的手里提着一把镰刀,要到村外的地里去割回一捆猪菜,或者提一筐灰烬,撒撒刚割过的韭菜地。其实他们可以走得慢一点,脚步放清闲一些,但除了一声照面的招呼,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埋头赶路,像是满怀心事。我不好意思打搅他们的行路。我带着困惑在村庄里转着,也许那些声音能在村庄的某个角落留下一些可供我参考的蛛丝马迹。然而我什么都没发现。坍塌一半的矮墙依旧无人问津,村里的狗也没比往日多叫嚣,猫更令人失望,蜷缩在朝阳的墙根下晒太阳,甚至扯起不小的呼噜,老鼠吱吱叫着从它的跟前散步似的走过,它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我一个人焦虑万分,为村庄里突然多出的一种陌生声音。

这种声音一直陪伴着我把年过完,我还是没找到它的出处,离村庄有多遥远。大年初十,大姑提一对粽子来我家。她有事情求我,二十二岁的表妹要搭乘半夜两点四十从昆明开往广州的火车,想叫我做个伴,陪她送表妹到火车站。我答应了。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一个亲人在寒冬夜晚的请求。

夜里十二点五十,大姑在我家楼下鸣一声三马仔喇叭,我便摸黑下楼拉开门闩,母亲在黑暗中一把拉住我,塞给我一塑料袋沉甸甸的东西。

粽子、米花,给你表妹带上。母亲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便出门了。大姑开着三马仔,表妹坐在车后厢,我在三马仔的车灯下爬上车后厢,和表妹面对面坐着,然后把母亲给的袋子递给她。

那晚风很大,湿冷,迎面刮来使人的面皮有种隐隐的疼。大姑戴着手套和毛线帽,一张脸被一副口罩遮得只剩下眉毛眼睛。我们都没有说话,三马仔奔跑的叫声打破村庄夜晚的宁静,我们出了村上四级路,然后又拐上二级路,绕过环城道,朝火车站的方向行驶。路上很少有车,一路的冷风和清静。表妹侧着头,看大姑开三马仔的后背。大姑穿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粗壮的腰身裹在厚实的衣服里,像一截硕大的木桩。我的姑父是个想起来就令人闻到药味的病人,和我大姑生下两个女儿后,似乎只忙着生病了。我的小表妹四年前离家出走,大表妹,如今正往一条令人担忧的打工路上走。我不知道此时大姑有什么样的心情。上了环城道后,路灯渐渐多起来,我看见在晕黄的光线里飘着一些像线头一样的绵绵细雨。

火车站离村庄很遥远,这是我第一次到县城的火车站,算一算也该有十来公里吧。火车站前的小广场空无一人,我们的三马仔像一个蛮横的入侵者,突兀的声音把淡白色的灯光搅得越发孤寂。大姑在广场前熄灭三马仔,下车帮表妹卸下拉杆箱后,自己蹲在车后厢的排气管上暖手。大姑在黑暗里向我解释,这个时候上车,到那边是明天下午,你姑父的侄子刚好下班,能接人。然后我们进了火车站,三个女人靠得很近,彼此能感受到身上的外套所散发出来的呛人的寒冷气息。

我们三个人在火车站里候着,谁都不说话。比我小四岁的表妹看上去像个初中生,遮到眉毛的刘海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我伸手帮她把刘海抚平了,她朝我笑笑,稚气未脱的脸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大姑久不久望一眼进站口墙上的电子钟,时针从一点半走到两点半了,火车站依旧静悄悄的。到两点五十分时,隐隐的,我又听见那种陌生的声音。我仔细辨认,没错,是它。我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一个激灵,有些疲惫的神经也变得兴奋起来。我环顾四周,想分辨它是从哪个地方传来。然而那声音太微弱了,被夜风吹乱了方向,而夜太空旷,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在黑夜里。

大姑又一次整理表妹的拉杆箱,其实箱子很结实,表妹还在两端的拉链处加了把铜色的小锁头,她把拉杆拉起来。

火车来了。大姑说。前夜两点五十到,昨夜三点十五分,今夜也得三点过后。

十五分钟后,火车带着一身凛冽寒气咆哮着从黑夜而来,在这个小站仅仅停留两分半钟,表妹迅速上了火车,在凌晨时分把自己隐匿进一截黑乎乎的车厢里,像一个虚幻的梦。

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为在深夜里离散的亲人,为深夜里孤独奔跑的火车,以及半夜里倾听火车声的人。

(选自2015年9期《广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