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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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于坚随笔

于坚

二十四小时

我第一次去这家医院,不知道它有几道门,似乎每道门都车水马龙,看不出方向。

从一道门走进去,才发现是后门。门口就是太平间。太平间门上贴着一个告示,二十四小时服务。死亡不是一小时或者十二小时,而是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其实是时时刻刻的另一说法。生命绝不会时时刻刻,生命就意味着它有限,会停止,在二十四小时以内。

二十四小时都不消停的,那是死亡。

我从后门进去,出去的时候走的是前门。很幸运啊,我没有从前门进去,从太平间那里出来。我在这家医院只待了一小时。

我买了一台拍立得,这种照相机现在用的人很少。这种相机可以装进一叠相纸,照一次就出来一张照片。

在东京的时候,荒木经惟送了我一张,他拍的是捆绑着的裸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拍立得的奥妙,这种照片的影像是有生命的,它会变色、消失、死亡,变成白纸。就像生命一样。

你拍下一个人,然后他在照片上消失了。你像上帝一样,创造了。然后他死了。

而也许,这个被你拍的人还活着,只是一幅照片死了。

想到这里,后心有点凉,赶快找出荒木几年前送我的照片,它还没有死。

那位裸女被绑在一棵树上,微笑着。

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杯里春花手机断章

那种叫作手机的假肢已经安装在人类身上,我们因此集体成为残疾人士。这幽灵如今像战争中士兵用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炸弹那样挂在腰间,藏于手袋、衣兜,有时离心脏只几厘米,须臾不离,就是用餐或方便也要带着。手机一响,一切中断。会议中断、恋人絮语中断,少有人敢不接听。一只戒指就是戴上二十年,依然潜伏着喜新厌旧的危机。手机却不会,它陪我们直到临终。

他丢失了手机。追命般地到处找,沙发下面、卫生间、厨房里、垃圾堆、鞋腔里、被窝里……他像是在被绑匪脱光了扔在孤岛上那样绝望,一切的联系都中断了,像原始人一样一筹莫展。后来手机在一只袜子里闷闷地响起来,世界回来了。

秋天的傍晚,大雨滂沱。他在暴风雨中一边狂奔一边捂着手机接听来电,仿佛被割了一刀,耳朵就要掉下来的凡·高。闪电、暴雷,天神的愤怒也不能使他放下手机,或许电话就是天神本人打来的。无线网络在气候的干扰下乱套了,把电话接到了雷的嘴巴上。他无法放下手机,他听过那么多的喁喁细语,现在听见了风暴。

全世界都在谣传这条猪舌头从语言的胃部切割下来后,就一直在暗中囤积着什么。它一声不吭,它从语言的库房里盗走了数吨语词却一声不吭。冰箱般地在高温的夏天坚持硬化。这狗日的像视死如归的俘虏似的一声不吭,上帝的地址我知道,死神的地址我也知道,我还知道它们下台和上台的时间,但就是不能告诉你们。“你的手机已欠费。”

死神的电话号码我以为是“0”。拨了一个过去,响到第四声,它接了。传来一个经过严格训练升级换代已经僵硬的普通话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0”。888899996666之类的一长串吉祥如意颠鸾倒凤的数字拨出去,回答是:您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在服务区。您拨打的电话号码已关机。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死亡也是姗姗来迟。等你从l拨到9,步步逼近,然后挂掉。

春天的第七日,我的手机响了。我听见翅膀拍打云彩的声音,听见数千只鸟的啼叫。于是我向天空走去,必须有翅膀才可进入的禁令现在取消了,我走进了天空。这不是童话或者虚构,我确实有过这样的体验,我走进了天空,当手机响起,我走向天空的时候,差点被一辆从云里驶来的卡车撞上。

树叶泡过的水

茶很慢。更讲究的还要选水,并非什么水都喝得茶的,古代为了喝茶远足去找水的不是没有。水沸,泡茶,茶叶慢慢地散,叶瓣一片片张开,像向下开放的树。要等到茶色出来,水稍凉。品一口,而不是一口喝光。品有三个口。更慢的是,一杯两杯茶喝下去,身体没什么反应,舌尖上有点味道而已。什么道,非常道,说不出来,品吧。茶喝上十年,天天喝茶的结果是看不见的,也许你面色看上去很滋润,那也说不上与喝茶有关,大多数天天喝茶的人,脸色看上去也只是正常,天天喝水也是这个样子。但有一点,喝茶需要工夫、时间、经验,不是说喝就像喝可口可乐那样扭开盖子立马可得的,要有个过程,要等一等。喝茶的过程就像一个仪式,必须慢下来,心急喝不得热茶。有事情去找人,飞身赶到,人家说坐下来喝杯茶再说,那个意思是让你安了心,才好说事。喝茶要有个歇处,家里、阳台上、老树下、花园里……在路上奔波着的人是不喝茶的。以前人力车夫喝的大碗茶,那是解渴,用的都是草药,薄荷般的清凉什么的。为什么说茶是文化,不说喝水是文化?茶不是用来解渴,而是清心的。清心是很玄妙的事,无法衡量,你觉得清就是清,别人觉得你没清,你也说不清,清心是说不清楚的事。茶很具体,叶子、水、火、茶杯、舌头……心很玄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茶叶、水,是形而下,大地、自然、原始。茶是形而上,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清心寡欲(寡做动词用)。喝水只有“天”,直接作用于身体,不养心。喝茶是“天”“人”的遇合,虽说茶水也是水,树叶泡过的水而已,但此水不是彼水,可以清心了。茶不是物,也不是心,它是天人合一的茶。茶这个字,只有中国有,它的意思绝不是英国人喝的红茶,也不是日本人的茶道,前者是唯物主义,后者是观念。

清心之人,必是在家之人,心安之人。心安才可以清。没有家,就没有安身立命之所,心不安,就谈不上清了。曾经看过一部阿富汗电影,有个镜头印象深刻,白发老者背井离乡到处奔波,因为喝不到水,路上肾结石发作,小便出不来,痛得死去活来。这个电影里面没有茶。有家才有茶,茶是“人闲桂花落”之类的东西。日本人悟出茶与道相关,茶里面有道。道是要靠心去体悟的,茶将道物化,你可以通过体验、经验去悟道。养心才可以悟道。喝茶是通向道的一条小路。道与真理不同,真理要追求、分析、学习,不喝茶也可以获得。道不行,需要体悟,道总是在当下,在世界人生的现场。中国文化讲究的是入世,“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茶则是对这种世界观的一种当下反驳,瞬间的疏远、叛离。树叶和水泡出来的诗意,一杯下去,超然物外,淡泊忘机。真理可以总结出来,脱离具体人生,广为传布,放之四海而皆准。道不可说,无法学习,只可体悟。喝茶不是学习,是生活,把玩,而道在其中。悟道的说不出来,只是品茶,再品茶。最好的茶泡出来没有多少颜色,看着是清水,喝起来有味道,这是茶的最高境界。日本人对茶诚惶诚恐,但升华为茶道,喝茶就成了对真理的追求,所以日本的茶道看上去,总是嫌做作。喝茶讲的是人皆可以清心,人皆可为圣人嘛。每个人都可以泡,修敬无阶。茶道却将喝茶变成茶道大师的独家专利,学习什么茶道,像信教一样,还怎么喝?

咖啡是快的东西。希腊语中“Kaweh”的意思是“力量与热情”。咖啡激发的是入世的活力,一杯喝下去,马上精力回来,不再瞌睡。我在欧洲,因为时差关系,白天要不瞌睡,就得一杯一杯喝咖啡。咖啡是立竿见影,喝下去身体立刻有反应。所以咖啡最适合于带在路上用。另一部电影,里面有个镜头,一个昏昏欲睡的士兵在战壕里面泡杯咖啡仰头灌进喉咙,立即开枪。在战壕里茶是不可想象的。那位马拉松运动员跑得大汗淋漓,递给他一杯热气腾腾盛在青花瓷茶杯里的龙井?恐怕不行。

至于巴黎人将咖啡喝得像茶一样,小口小口地啜,一杯要啜一下午,咖啡因的刺激性被时间解构了,只剩下品味。也是道。

(选自2015年5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