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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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揖清高(外)

王祥夫

夏天去北京,鄙人有时候会在黄昏的时候在故宫角楼的护城河边一坐老半天,说来好笑,不为别的,只为看蜻蜓。旧宫苑的护城河边多红蜻蜓,有成百上千,或者有更多,而鄙人从小看的多是那种蓝蜻蜓,或者是那种亮灰色的,少年的时候捉蜻蜓用蜘蛛网,找一根一头开叉的长树棍,再到处找蜘蛛的网,把蜘蛛网拧在开叉的那一头,然后去护城河边找蜻蜓,蜻蜓找到了,只需轻轻一粘,没有能跑掉的道理。捉蜻蜓好玩,但蜻蜓捉来就不好玩了,也只能在它尾巴上拴根线看它飞,这有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都没有。鄙人从小学画,是从“芥子园”开始,但现在已经想不起“芥子园”里边有没有关于蜻蜓的画法,不看《芥子园画谱》已经有许多年了。但说到蜻蜓其实不用看,都在心里。各种昆虫里,蜻蜓的头会转,它一动不动停在那里,其实它的头在转,它不会回头,也不会掉过脖子看你,它的头是像方向盘那样转,很滑稽。蜻蜓的眼睛里像是有一个黑点,但那个黑点到底长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因为蜻蜓的眼里像是有雾,蜻蜓的两眼前边还有两根须,很短,我们叫它眉毛。如果和眼睛相比,这眉毛可真是太短了。

蜻蜓是昆虫里边的食肉者,它从不吃素,只吃肉。螳螂也是肉食者,而且更厉害。如果二者相遇,不知道它们谁会把谁给吃了。蜻蜓飞,螳螂也会飞,但螳螂比不过蜻蜓,螳螂的肚子大,飞的时候给大大的肚子坠着,它永远不会像蜻蜓飞得那么久那么远,所以我相信它永远不会把蜻蜓给吃了。蜻蜓有各种颜色,螳螂也有各种颜色,绿螳螂是紫肚皮,那个肚皮的紫和茄子的颜色差不多,非常地与众不同。麦秸色的螳螂是黄肚皮,这就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地方。红蜻蜓是一红到底,尤其是漓江上的那种小红蜻蜓,那个红啊,真是好看,连翅子都是红的,让人看了头晕。它们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新娘子,穿了大红的衣衫去完婚,可它们去什么地方完婚?它们的新郎在什么地方?它们只是追着船飞,一直飞,一直飞,高高下下地飞,让人眼花缭乱。我画红蜻蜓,是先用朱砂勾一遍,再用胭脂勾,然后再用淡淡的朱砂罩一遍,我和白石老人不一样,白石老人的蜻蜓眼没那个亮点,我要有,有亮点才好看,才水灵。蜻蜓的眼睛其实不反光,但我喜欢让它亮,我喜欢让它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

中国画的蝴蝶和猫,如果画在一起,不用问,是画给老人家的,可以题“耄耋图”,如果画一只喜鹊,再画一枝梅花,可以题“喜上梅梢”,而我画蜻蜓便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在里边。画二三十年蜻蜓,二三十年都不知道画蜻蜓有什么意思在里边。如果画一只蜻蜓再画一只伯劳鸟,或者就可以题为“勤劳图”,但伯劳鸟长什么样?不知道。北方有伯劳鸟吗?不知道。鄙人的一位老师叫李健之,他过生日,八十的整寿,我画一只老来红和大石头给他庆寿,上边是四个写得很不好的篆字,“与石同寿”。健之老师看了说“我要蜻蜓”,我说您要蜻蜓做什么?健之老师说,把蜻蜓画在上方,这叫“清高图”。

老师毕竟是老师,是为记。荷花记

有朋友请我喝“莲花白”,先不说酒之好坏,酒名先就让人高兴。在中国,莲花和荷花向来不分,莲花就是荷花,荷花就是莲花。但荷花谢了结莲蓬,没听过有人叫“荷蓬”的,从莲蓬里剥出来的叫“莲子”,也没听人叫“荷子”的。荷花是白天开放晚上再合拢,所以叫荷花——会合住的花。我想不少人和我一样,一心等着夏天的到来也就是为了看荷花,各种的花里,我以为只有荷花当得起“风姿绰约”这四个字,以这四个字来形容荷花也恰好,字里像是有那么点风在吹,荷花荷叶都在动。

荷花不但让眼睛看着舒服,从莲蓬里现剥出来的莲子清鲜水嫩,是夏季不可多得的鲜物。如把荷花从头说到脚,下边还有藕,我以为喝茶不必就什么茶点,来碗桂花藕粉恰好。说到藕粉,西湖藕粉天下第一,有股子特殊的清香。白洋淀像是不出藕粉,起码,我没喝过。那年和几个朋友去白洋淀,整个湖都干涸了,连一片荷叶都没看到,让人心里怅惘良久。说到白洋淀,好像应该感谢孙犁先生,没他笔下那么好的荷花,没他笔下那么好的苇子,没他笔下那么好的雁翎队,没他笔下那么多那么好那么干净而善良的女人们,人们能对白洋淀那么向往吗?在中国文学史上,孙犁先生和白洋淀像是已经分不开了。1981年天津百花社给孙犁先生出八卷本的文集,我拿到这套书的时候,当下就在心里说好,书的封套上印有于非闇的荷花,是亭亭的两朵,一红一白,风神爽然。这套书印得真好,对得起孙犁先生。于非闇先生的画也用得是地方。画家中,喜欢画荷花的人多矣,白石老人的荷花我以为是众画家中画得最好,是枝枝叶叶交错穿插乱而不乱,心中自有章法。张大千是大幅好,以气势取胜,而黄永玉先生的红荷则是另一路。吴湖帆先生的荷花好,但惜无大作,均是小品,如以雍容华美论,当推第一。吴作人先生画金鱼有时候也会补上一两笔花卉,所补花卉大多是睡莲而不是荷花,睡莲和荷花完全不是一回事,睡莲是既不会结莲蓬又不会长藕和荷花没一点点关系。有一种睡莲的名字叫“蓝色火焰”,花的颜色可真够蓝,蓝色的花不少,但没那么蓝的!不好形容,但也说不上有多好看,有些怪。

夏天来了,除绿豆粥之外,荷叶粥像是也清火,而且还有一股子独特的清香。把一整张荷叶平铺在快要熬好的粥上,俟叶子慢慢慢慢变了色,这粥也就好了,熬荷叶粥不要盖锅盖,荷叶就是锅盖,喝荷叶粥最好要加一些糖,热着喝好,凉着喝也好,冰镇一下会更好。荷叶要到池塘边上去买,过去时不时地还会有人挑上一担子刚摘的新鲜荷叶进城来卖,一毛钱一张,或两毛钱一张。现在没人做这种小之又小的生意了,卖荷叶的不见了,卖莲蓬的却还有,十元钱四个莲蓬,也不算便宜。剥着下酒,没多大意思,只是好玩儿。以鲜莲蓬下酒,算是这个夏天没有白过。有人买莲蓬是为了喝酒,有人买莲蓬是为了看,把莲蓬慢慢放干了,干到颜色枯槁一如老沉香,插在瓶里比花耐看。夏天来了,除喝花茶之外,还可以给自己做一点荷心茶喝。天快黑的时候准备一小袋儿绿茶,用纸袋儿,不可用塑料袋,一次半两或一两,用纸袋儿包好,把它放在开了一整天的荷花里,到了夜里荷花一合拢茶也就给包在了里边,第二天取出来沏一杯,是荷香扑鼻,喝这种茶,也只能在夏天,也只能在荷花盛开的时候。

我喜欢荷花,曾在露台上种了两缸,但太招蚊子,从此不再种矣。

那年去山东蓬莱开会,随大家去参观植物园,看到了那么一大片的缸荷,有几百缸吧,一缸一缸又一缸,人在荷花缸间行走,荷花比人都高。荷花或白或红或粉,间或还有黄荷,但也只是零星的几朵。我比较喜欢粉荷,喜欢它的娇娜好看,粉荷让人想到娇小妙龄的女子,白荷和红荷却让人没得这种想象。刘海粟和黄永玉二位老先生到老喜欢画那种大红的荷花,或许是岁数使之然,衰败之年反喜欢浓烈。红还不行,还要勾金,是,更烈。

(选自《钟山》)